“你走前又没交代我要保密,权华既问起,我为何要隐瞒?”易元真人双目微阖、老神在在地盘坐在蒲团上,慢吞吞地驳道。
——边掀起一侧眼皮来瞥了眼你。
你狠狠瞪了回去。
“与其恼我,不如反思一下自己。”易元阖眸淡淡道,又端起一副要入定的架势。
你被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得想笑,在“始作俑者”面前来回踱了几圈,冷静了一会儿,复开口道:“在皇帝正式册立储君之前,权裕会很危险。”
这是正事。也是你来寻易元的第二个原因。
易元已睁开了眼睛,严肃了神色望你,似乎在等你说下去。
你却又沉默了起来。
你并不愿意这么想,但你还是不能轻易忽视了这种可能——
三皇子想方设法设计权华南巡,表面是构陷权华,实际上,真正的目标仍是权裕。
你与权华的情谊,固然只有易元明白知晓。
但你曾向淬玉提出过交易,即便三皇子不明内情,也会猜到你与权华之间存在某些非同寻常的关系。
按他的作风,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
比如尝试以权华做饵引你离京,再下手杀害权裕。
你不上钩,是权华遇险。你上钩,便是权裕罹难。
你不能抛开权华不顾,但也不能任权裕就这么死了。
——利用权华残害他的同胞兄弟,对权华而言,这是诛心之举。
然而一人实难分两头,为了以防万一,你只能来找外援。
“我想请你,和我一起保护权裕。”踌躇了片刻,你言简意赅地提出了请求。
易元稍稍挑了下眉毛,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多问,只道了句:“可以。”
你反倒奇怪起来,惊异道:“你这次怎不问我原因了?”
易元微微摇了摇头,道:“兜兜转转,无非都是为了你那小情人。我又何必再多此一问。”
……
这的确无甚可驳之处。
你在心里隐秘地表达了赞同。
但之后的二十余天,京内始终平静无波。
京外接连不断送还的消息也说明,权华那边同样一切顺利,出色完成了钦差的全部工作,眼下已在返京的途中。
这平静几乎叫你怀疑,此前的诸多提防和猜测,会否是源于自己的过度紧张与敏感了。
权华离京当日,在你们的谏言下,权裕领受皇命,以静心修行为由进入道观生活,每日习道打坐、读经参学。
虽然是出于保护的目的,但对于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道观清净之地实在毫无乐趣可言,忍耐廿余日已殊不容易。
刚开始时权裕还只是偶尔抱怨,近几日已天天闹着要回宫居住了。
你强行留了他三日,今天一早权裕便一头扎进客堂,拼命缠着来此探望他的皇帝撒娇,皇帝实在耐不住他的乞求,便命你和易元随权裕同赴故太子府暂住。
这是皇帝对你们双方的妥协。
权裕虽然没有完全如愿以偿,但至少能离开道观了,午时一过,就高高兴兴地上了回京的马车。
这也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脱离了道观的结界虽然有些风险,但毕竟还有你们两个随身保护,距离权华返京也不过旬日光景……
总之,坚持过完最后几天,应当无虞。
而后一连三日,的确是无虞的。
直到第四日的子夜时分。
你正按惯例与易元一同在权裕居住的院落厢房打坐,却蓦地感觉心口一阵缩紧,仿佛凭空感受到了莫大的危险,下意识全神警惕了起来。
但你的身边,明明一切正常。
……这是来自远方某处的威胁。
你猛地睁开眼睛,易元似有所感,转过头来与你对视了一眼。
你只迟疑了一瞬,便迅速下了决定。
那隐隐传来的威胁正在变得越来越强,你与权华之间血肉相系的弦索仿佛正在一点点抽紧,勒得你心脏都开始一阵阵发麻。
“你去吧。这里有我。”易元开口道。
你只点了下头,人已循着连结瞬息转移到了方才感应到的地点。
一道锋锐无匹的巨刃正携着刺耳的尖啸声横向扫来,眨眼已至身前。
但你只是出现在那里,什么都不必做,它已承受不住来自你的威压,近身的瞬间宛如轻砂拂过,巨刃无声无息地化作无数细小的雾粒,随风消隐,不留痕迹。
你手中正握着刀抦,宽大的镰刀刀刃斜向地面,尾端连接的九道节棍悬浮环绕在你与权华的身周,正因来自你的圆融充沛的力量而莹莹泛光。
这是你的完整本相。
通过这种方式直接传送过来的你,根本没有时间伪装。
你此刻正站在两方势力之间,你的身后是维持着初级防护阵法的权华和被他保护着的随扈,身前则是一众黑袍加身的修罗教教徒。
修罗教通过供奉修罗获得的“神术”,无外乎来自修罗自身力量的赐予,刚刚那一击是眼前一众教徒合力祈祷激发,对人而言足以致命。
仅凭权华现在能施展出的法术,已挡不住了。
差一点。
你稳住骤然狂乱暴动的紧张心绪,缓缓舒了口气。
萦绕耳际的血管震动鼓噪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外界的嘈杂重新流入了耳朵。
眼前的修罗教诸人已纷纷脱帽跪地,对着你行九叩大礼,口呼“九镰大君”。
而你身后的人群则强抑着惊艳、惊疑和恐惧哆哆嗦嗦地抱成一团,只有权华冷静而欣喜地回应了你草草扫来的目光。
你一时间却没法回应他。
一阵杂糅的力量正自前方磕头的教徒身上析出,凝成数股蕴含着精魂气息的灰雾,似缓实快地向你靠近——应当就是那套通过信仰转换生魂而成的东西。
这等莫名来源的供奉你可不要。
你手中长镰微微一荡,掀起一阵狂风将对面诸教徒吹得七倒八歪,冷声喝道:“叫吞海噬陆出来!"
应声而出的,是远方地平线上一阵涌动不息的黑影。
那漆黑的影子仿佛黑色的幕布被看不见的细线牵起似地,逐渐形成了一个百丈高的巨硕人影,覆盖住大半个天穹,随着一点点轻微的晃动,人影慢慢凝成了实体。
巨大的实体绽放出莹莹的银色光芒,像是夺去了日月的光辉,将黑夜映照得彷如白日。
在盛大的光辉之下,实体上的凹凸细节渐渐变得清晰。
一张双目微阖、恬静而圣洁的面孔,自上而下,占据了在场所有人的视野。
天地之间,仿佛已充满了神性,威迫,和惊人的美丽。
修罗教徒已深深拜俯在地,就连你身后都出现了被这阵“神祇之威”震撼魅惑、纳头便拜的人。
……还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表演。
你转动长镰,将镰柄狠狠磕在了地上。
一股剧烈的强震以你为中心迅速传递开来,瞬息之间,在场诸人无分敌我,已尽数晕厥过去。
除了权华。
权华身处你的保护之下,并未受到这一击的影响。
那张面孔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巨影倏尔消失,黑暗骤然降临。
你被这一阵陡然的昼夜转换激得眯了眯眼睛,但目光仍紧紧盯着前方。
在你身前不远处,一位黑袍加身、容颜绮丽的男子正穿破黑夜向你走来,缓缓驻步在了距离你丈尺远的地方。
这是一个双方都会感到比较舒适的距离。
“好久不见了,九镰。真是,许久不见了。”来者微笑着与你寒暄,语气亲切,姿态放松,仿佛闲话家常。
这就是吞海噬陆,修罗教之主。
也是所有修罗中,你一贯厌恶的那个。
吞海眨了下眼睛,笑眯眯道:“怎地久别见面,就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面对他,你连讽刺的表情都懒得做,只冷淡道:“见到你,我难道还要笑吗?”
吞海吃惊道:“我可是送了你不少礼物。你能这么快苏醒,不都是多亏了我吗?“
你冷笑两声,讽道:“送来妄图吞噬我的‘补品’,还真是多谢你了。”
吞海笑道:“结果是好的,又有何不好?”
你不欲与他饶舌,直接切入了正题:“你的合作者应当告诉过你,权华不能杀。“
吞海竟仰天大笑起来。
你任他狂笑,自顾自继续道:“现在退去,我不计较。”
吞海的笑声顿时一滞,阴鸷的目光在你身上一扫而过,又迅速化作懒洋洋的神态,笑盈盈道:“区区人类,食粮而已,谁还真在乎他们的死活?权睿死就死了,又不关我事。”
你稍稍握紧了手中长镰,冷道:“你自己的性命呢?也不关你事?”
吞海仍神态自若地笑着:“修罗是不死的,九镰,你忘记了吗?”
你微微摇头,道:“是不死的,但可以永远沉眠。你要试试吗?”
吞海沉默了一瞬,笑容里也掺杂了些寒意:“你现在怎敢还如此自负?我立教百年,每日吸纳精魂成百上千,或许早就超越了你。”
你不理,只重复了一遍:“所以呢?你要试试吗?”
吞海已有些挂不住脸上的笑容,压低声音警告道:“你要在这里与我全力相斗?你是想再毁一次人世,还是再毁一次黄泉?!”
只在嘴上百般辩驳,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
你干脆地揭破道:“你既然害怕,就老老实实地滚吧。”
吞海呼吸一滞,怒相顿显,杀气毕露,僵持片刻之后,却似强行忍耐了怒火,又挂起和颜悦色的微笑,和声和气道:“九镰,你知道建立修罗教,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这明显是在拖延时间。
你按下心底的焦躁,面上仍维持着冷淡的表情,漠然道:“我对邪教不感兴趣。”
京内还有易元。你该相信易元。
吞海却笑得愈发和煦起来,径自答道:“是教徒。”
你忽然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这些乖巧的傀儡,是天底下最忠诚的食粮。”
“也是,最好用的容器。”
最后的六个字,他故意拉长语调,无比缓慢、清晰地一字字说着。
你却已顾不上了。
在他说完第一个字时,你脑内蓦地一阵嗡鸣,魂魄撕裂般地剧痛猛然贯穿全身,叫你忍不住踉跄了一下。一股甜腥的温热液体自喉间反上,你强忍着没呕出血来,却无法掩盖嘴角溢出的点点猩红。
这感觉……是你附在权裕身上保护他的分魂,被击溃了。
“其实,刚才初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说……”吞海含笑的声音似从远方响起——
“……你居然真的来了……”
“……淬玉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你居然真的对人动了真情……”
“……区区一个人,区区低贱的食粮……”
“……你可真让我失望,九镰。你竟然如此轻贱自己。作为与神魔等阶的修罗,我真是耻于与你为伍。”
你忍过这阵神魂溃解的剧痛带来的晕眩,反手握紧了权华支撑着你的手,冷声驳道:“与你同为修罗,才是我的耻辱。”
吞海似已胜券在握,闻言半点不恼,仍和煦地笑着,道:“那么,祝你好运了,‘长颐君’……”
余音随着身影渐渐消隐在黑暗之中,吞海的气息已完全消失,你顿时放松下来,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权华身上,阖目缓了片刻,调息着迅速修补起神魂受到的损伤。
权华一直稳稳环着你,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你看,见你睁开眼睛,立刻开口关切道:“长颐,你感觉如何?”
你微微摇了摇头,道:“我还好……”
停顿片刻,你垂眸避开了权华的目光,低声道:“……是我附在权裕身上的分魂被破坏了。”
权华的呼吸微微一滞,迟疑了片刻,道:“那七弟他……”
那声音几乎在发颤。
你有些心疼,但你也知道,易元说的是对的。
——很多时候,隐瞒无济于事。
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爱人。
于是你双手扶着权华,强迫自己凝视着他的眼睛,逼着自己坦诚道:“七殿下的情况恐怕很不好。我现在必须立刻回去。我……”
你一时间还是有些说不下去。
你想道歉的,却又怕你的道歉会让权华自责更甚。
权华却好似看出了你的挣扎,明明自己还努力压抑着焦灼的情绪,此刻竟安慰你似地微微笑了一下,率先笃定道:“好,我们京城见。”
只六个字,便叫你忧惶的心思顿时安定了下来。
你紧紧握了一下权华的手,下一瞬,眼前已换作了方离开不久的厢房。
顾不上伪装,你匆匆冲入主屋。屋子里,易元正眉头紧锁地看着怀里七窍流血,浑身崩裂,却仍微弱地呼吸着的权裕。
在权裕无力垂落的指尖旁,还躺着一柄纹饰繁复,精致华丽,却驽钝无害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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