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裕只是没有立即死去。
降神于教徒的吞海破开防护,直接攻击了你留在他身上、保护着他的分魂。
修罗的力量因此溃散爆冲,由内而外,彻底撞碎了权裕。
在那一瞬间,权裕的躯体就已损毁到无可挽回了。
但那混沌的力量依然鼓荡在他的体内,粘连牵引着权裕支离破碎的血肉,勉强维持着他人形的模样,力量中蕴含的来自修罗的权柄将权裕的魂魄锁在他的身上,维系着他最后一口生机,让权裕现在还活着。
可这力量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会随着时间被一点点消磨。
当它消耗殆尽之时,权裕便会迎来彻底的死亡。
易元缓缓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们做不了什么了。”
修罗的力量乃是同源,以此救治,只会进一步加重伤害。
他将权裕轻轻放回床榻上,垂眸看了片刻,沉郁道:“淬玉给了我一个选择。在皇帝和这孩子之间,我选择了保护皇帝。……长颐,抱歉,是我错判了形势,我未能完成你的托付。”
这不是易元的错。你想。
是你低估了对手。
易元应对淬玉绰绰有余,但你却轻视了吞海在人世近百年的经营。
人的□□的确不能承载修罗的伟力,但吞海多年来培养、改造的教徒,显然已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你望着满室崩离四散的混着布片的细碎血肉,这是承载了吞海神魂的教徒的残余,在成功刺杀了权裕之后,他自己的躯体也随之崩溃了。
“我需要……”你顿了一顿,收拾了一下混乱的思绪,继续道,“我需要进宫一趟。”
“你的判断并没有错。”临走之前,你对易元说。
执掌立储之权的皇帝,和优势尚不明显的储君候选人,选择保留前者,是面对迫在眉睫、无可消解的威胁时,最大化地保存资源,以保住继续掌控局面的可能。
易元只是做了最优的选择。
“你说什么?权裕重伤?你们不是修罗吗?你们是怎么保护他的?!”皇帝罕见地当面质问着你,悲愤的情绪溢于言表。
“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你们去救他啊!”皇帝怒吼道。
你微微摇头,道:“他被修罗的力量所伤,我们已无计施为。恐怕,只能坚持到年节了。”
皇帝怒而拍案,大声喊道:“太医!太医呢?!传太医!”
你默默施法将这声音闭锁在了房间之内,边道:“太医也应付不了修罗造成的伤害。皇帝陛下,权裕已经没救了。”
对于一个正在失去最宠爱的小儿子的父亲来说,你此刻面无表情的脸看着想必非常冷酷。
你并不愿如此。但现在,你更需要他去做一个皇帝。
皇帝沉默地低头站在案前,仿佛渐渐失却了力气,慢慢跌坐在了龙椅之上。
“……权裕……”半晌,他开口道,又不忍心似地静默了片刻,才续道,“没有权裕,还能有谁能平衡那个逆子呢?“
“真是个逆子!权睿!”提到三皇子,皇帝似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地恨道,“杀兄弑弟,天理难容!”
你平静地说:“陛下只有一个人选了。”
皇帝蓦地顿在那里,良久,道:“权华……的确是个好苗子。但是,他似乎无心于此。而且,他毕竟碍过他的母亲……”
“陛下立储,何时要过问皇子的意见了?”你摇了摇头,又道,“而且懿妃难产险死,也非腹子权华之过。”
皇帝默然不语。
你叹了口气,道:“如今到年节还有两个多月时间,陛下慢慢考虑便是。”
直到你告辞离开,皇帝都未再说一句话。
你回到权裕的卧房,房间里已被洒扫一净,易元见你回来,稍稍对你点了下头。
你简单回应了他,心中还在想着方才的对话。
皇帝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权华的确无心帝位。
虽然皇帝立储不必考虑皇子的意愿,但权华的心情,却是你在意的。
可是,若三皇子登基,对黄泉、抑或人世而言,都会是一场劫难。
权华,黄泉,你都想兼顾。
……你什么都想要,委实是有些贪心了。
原定六日的返京路程,权华单人孤骑,第三日便赶回了京城。
你在故太子府外接到人,先带他看望了权裕,才催他进宫复旨。
权华趁面禀的机会一并向皇帝请了长假,自此日日陪在权裕床边悉心照顾,事事亲力亲为。
随着体内崩溃四散的修罗力量渐渐消弭弱化,权裕的神魂也慢慢恢复清醒,可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权裕第一个感受到的,就是长久不绝、弥漫全身的骨肉撕裂的剧痛。
甚至连痛呼和尖叫,都会进一步加剧痛苦。
这让一旁眼睁睁看他受罪的的权华都感同身受。
你也看不下去这般惨景,与易元仔细讨论了一番,在权裕的床沿四周合力设下了一个迷惑五感、曲解神觉的阵法,才算让权裕从剧痛的深渊中解脱了出来。
但即便欺骗了“痛觉”,身体上真实的虚弱仍是免不了的。
权裕的身体已变得极为脆弱,他哪里也去不了,甚至连起身都变成了奢望。
你原本以为权裕忍不得如此折磨,还会像在道观时那般抱怨吵闹,耍赖撒气。可出乎意料的,权裕自苏醒之后,除了痛苦难耐的头几日,竟一直非常安静乖巧。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虽然身体困倦,仍每日努力保持清醒,还常常主动与你们搭话。
就像是想赶在即将到来的死亡之前,完成一些愿望,交代一些后事。
权华也一直维持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平静地照顾权裕,平静地与你们交谈,平静地倾听权裕虚弱、艰难的说话,平静地答应权裕交托的每一件事。
却从未过问过关于那夜刺杀的任何细节。
你对这状况束手无策。
你没有立场、也不知该从何劝起,只能站在一旁默默相陪,做些照顾兄弟俩人的事情。
就像当年照顾你和权华的韩旗一样。
唯一让你感到有些宽慰的,是随着相处日久,权裕对权华真正亲近了起来。
两兄弟虽是一母同胞,但受到母亲懿妃的影响,几乎没有好好相处过几天,只偶尔权华奉诏回京,恰逢权裕被送去太子府管教,二人才有见面的机会。
权华一直拿权裕当同胞兄弟看待,但权裕对权华的印象都来自懿妃和宫中的流言,从未将自己唯一的嫡亲哥哥真正放在心上过。
太子在时,他尚且顾忌太子的面子,与权华正常交流。太子殁了之后,便常常避着权华,有时即使碰见了,也不会主动与他交谈。在私底下,偶尔还无意识地表露出轻视和低看这个哥哥的意思。
权裕甚至从未唤过权华一声“四哥”。
你知道这不是权裕的错。懿妃一直以来便十分厌恶权华,权裕自小被她抚养教导,耳濡目染,当然会受到影响。
权裕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当他认识了真实的权华,自会认可这个兄长。
你曾是这么想的。
但你没想到,这情景竟会发生在这种时候。
“四哥……”
这段时间,权裕几乎每句话都要带着这两个字。
权华总会轻声应着,微笑着听他时停时顿地一点点说完,偶尔伸手,轻缓地擦去他皮肤的裂隙间渗出的血液。
“……是不是……快,要……过年……了……”
权裕挣扎着微微抬头,想看向窗外。
你走到窗边,将窗户支了起来。
冬日的寒气顿时涌入室内,微风裹着雪花打着旋儿飘进屋里,权裕着迷地看着,脸上也不由露出了笑容。
“是快过年了。”权华回应道,说罢,还浅笑起来,续道,“等过了年,小七就十一岁了。”
权裕也笑,笑着笑着,又沉默下来。
权裕的生辰,原就在年节之后的第二天。
这许是权裕曾度过的,最静默的一个年节。
皇帝不欲让旁人看见权裕的伤情,便以重疾和瘟疫为名,将所有想来探望的人都挡在了故太子府门外。
这个年节,没有歌舞,没有筵席,没有亲朋满座,只有一个哥哥,一个修罗,和遥遥传来的烟花爆竹的闷响。
你挥手将屋内装点得更明亮绚丽了些,还用法术演绎了几个把戏,权裕已看得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只是很快便累了,困顿得睁不开眼。
但权裕还是努力打起精神瞧着你们,还催你再来一个。
你却没有应声,只是盯着他看。
你遗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点力量正在迅速消失——权裕想必也已感受到了这一点。
你终究不忍,到他床边蹲下,与他四目相对,郑重地开口道:“七殿下,你若想继续活下去,我可以帮你。只是……”
只是权裕永远都只能以这个状态活着。
你因不忍而开口,却已不忍再说下去。
权裕已笑起来,轻微地摇了摇头,艰难道:“我……不……不必,已……够了,我……很,满足……,谢……谢你……长……颐……”
说着,他又瞧向权华,断断续续道:“四哥……我……以前……不……不喜……你,是……错了,你……你是……最……好的……哥哥,我……我……舍不……得……,但是……这样……太……痛苦……,对……不……起……”
你眼睁睁看着权裕的脸色随着他说出口的话一点点灰败下去。权裕一直在笑,眼泪却混着血流溢了满脸。
坚持到最后一个字出口,最后一点神采也终从他的眼中彻底消散。
权华始终沉默地听着,直到此时才缓缓倾身,将权裕的尸体紧紧拢进怀里,眼眸充血地盯着眼前的虚空,咬牙忍着泣声,含着杀意,一字一句地同他许诺——
“小七,你放心,你和大哥的仇,四哥给你们报。”
你分辨不清自己眼下究竟是什么心情。
但你明白,权华已坚定了夺权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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