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统十五年冬,敌破京师。帝焚禁中。」
"西华门已破——"
铃声震震,皇城西门外,人群绝望惊恐的踩踏,马蹄冲击和哭嚎声响彻云霄。一灰衣女人护了宫人逃跑,却被破空而来的流矢正中心口,死不瞑目。
残阳映着鲜血,烽烟之中,殿外红梅初绽。而一墙之隔,殿内一片死寂。
信使跪在阶上,手中托着染血的信函与锦盒。
"陛下,谢大人殉国前托付此物于陛下。"
他勉力维持双手呈上的姿势,指尖却又颤抖。
坐在龙椅上的女帝一袭华服,眉眼昳丽却无甚神采,她正懒洋洋看着殿外,似乎在欣赏什么光景,待信使传了三次,这才不紧不慢伸手接过。
纸页翻动,她先是动作一瞬间凝滞,随即却听一阵吃吃低笑响起。
那笑声让闻者毛骨悚然。信使忍不住偷偷抬起头,却见那传闻中威严的女帝双目圆睁,红唇勾起诡异的弧度。
"……竟然死了。"
她低声自语,笑声却陡然提高,变成疯狂大笑,尖锐如刺,回荡宫阙。
"哈哈哈哈哈!死得好!!"
"谢衡!你死的好啊!!"
连枝烛台被衣袖扫翻,烈酒铺撒地面。火苗灼起,在场所有人面露惊惧,看着女帝修长手指,一把将手中长信尽数扬散。
黑白纸页翻飞,劲痩修长字体铺了满阶,又被酒液浸晕。
「...臣谢衡,负罪弥深,万死难辞。然此绝命之言,非求宥恕,唯盼以残烛微光,照陛下寸步可行之径...」
"你们都给朕滚!都滚!"
"混账东西!"
她呵退宫人,猛地掀开那方锦盒,却像见了鬼,指尖剧烈颤抖,发出一声动物一般的哀戚尖叫,似哭似笑。
里面是一块古旧的素面白玉,没有雕饰,惟有边缘陈旧裂痕。
许久,她抄起玉佩狠狠砸向蟠龙金柱。白玉撞击龙爪,鸣声如铮,落入火海。
火焰窜上宗堂殿梁,璠纹被火舌舔舐,焚为灰烬。
她盯着那方白玉,却忽而发狠扑过去,面色几近狰狞,嘶吼着,全然不顾四周升起的火焰,硬生生向着其中伸手。
"你休想!朕偏不遂你的意!朕要和你地狱相见!让你看看,这支离破碎的场面!"
嘲讽你可曾后悔!
玄色华服肆意燃烧,火焰为其填了一丝诡黠之气。烈焰灼身,皮肉焦臭之气混杂着满口血腥气。
剧痛之中,她面容几近癫狂,可仍死死抓住手中白玉,力道之大似要将将骨血戳个透彻。
一生回忆翻涌而来,那些最可恨的日子褪与昏暗,尘埃散尽,只余鼻尖一缕清冷梅香。
*
皮肉灼伤的痛苦尚未消散,意识聚拢,头痛欲裂。
睁眼时,李攸宁目之所及只有一方红色罗账,金线繁复,龙凤图案栩栩如生,奢华艳丽。
空气潮湿,嗓子干裂,自己或是未死。
可国破后,她又怎会在这熟悉的寝宫?
下意识想起身,她却发觉自己浑身无力,顺势撕裂嗓子咳了两声,便听下一刻帐外温婉耳熟的声音响起:"陛下醒了!快!通知外侍!快传太医。"
趁着宫女入内侍奉,她扭头看向此人,眼睛骤然睁大,像是见了鬼。
这...是她旧时的贴身女官,宋檀!
她不是在自己十六岁那年病故了吗?怎么现在好端端站在这里?
宋檀面容如记忆中一般,三十左右,眼中泛着急切担忧,她此刻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安慰:"陛下醒了就好,奴婢这几日心里直跳。"
李攸宁急促目光扫向陌生太医,最后落到宫女端上的汤药上,心中荒谬越发深重。
"现下...是昭统几年几月?"
"回陛下...昭统六年,九月廿六。"
"朕是为何卧病?"
"...秋日猎场围猎,陛下摔下马来。"
头疼欲裂中,昭统六年的回忆如山崩宣泄。
此时她及笄不久,刚开始亲政,事事问询谢衡。他严苛掣肘,步步紧逼,核心问题上并不放权。
譬如这次秋日猎场围猎,他明知李攸宁可能受伤,却还是放任她入山内险要之地。
他就是用这种方式,趁自己年少,以安定国家为名,逼她强娶。随后两人嫌隙愈发扩大,直到那日收到谢衡死讯——
眼眶发胀。
宫女手指发颤,端着药碗送至她面前。浑浊黑气扑面而来,她不耐烦挥手扬开。
"朕不想喝!"
宋檀见宫女已经冷汗涟涟,强行镇定下来,温声劝解:"陛下息怒...谢大人忧心陛下龙体圣安,前夜在外殿整整守了一宿,连太医的脉案也足足探询了三趟才回邸府去。临走递来口信,嘱咐陛下莫要耍孩子脾气,千万务必醒了仔细服了那药。"
「啪」!
宋檀的话没说完,却见眼前汤碗已经飞出去,径直在地上砸个粉碎。
褐色药汁飞溅到她煞白脸上,刺得她浑身一抖。她瞥见李攸宁脸色阴沉,那带着两分病气的惨白皮肉上一片狰狞之色,立刻双膝一软跪下,前襟俯地。
"陛下…奴婢失言。"她艰难地伏向地面,全身瑟瑟,不敢再吐下一字。
身后宫女更是如风过折跪了一地。
李攸宁攥着被褥的手指绷紧几近折断,心里恨意骤然崩裂,情绪翻涌积攒,胸口气息急促,急忙闭上眼才遏制住浑身发抖。
谢、衡!
念此二字,她几乎牙齿咬碎。
既然上天让她重新来过,她偏不遂谢衡的意!要不是她现在势单力薄,她立刻要将谢衡抄家贬谪,离她越远越好!无论如何,她必要让谢衡知道,君是君,臣只能是臣!
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如有血怒,言语像是碾碎石头:"转旨下去,朕有恙龙体不适,罢朝七日!"
说完,她狠狠盯着屋里跪得七七八八的人,哑声屏退宫人:"你们也滚出去!"
宫人惶恐退下。
李攸宁扶了扶额角,才对宋檀说:"这些人朕看了眼烦。传意下去,多选几个年轻俊俏的来昭阳殿。"
"陛下,"宋檀犹豫起来,"这有些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李攸宁冷笑起来,"朕是皇帝,朕就是规矩。你再提这借口,朕就罚你受上十丈庭杖。"
"奴婢不敢。"
宋檀立刻双膝一软,再次跪倒在地。她善于察言观色,直到李攸宁自醒来后就心绪不佳,但她深知皇帝自小喜怒无常异于常人,发起火来只能顺着她说,偶尔提及谢衡她才有所顾忌。
她又可怜皇帝自小无人庇护,这一跪除了礼仪,还有几分真情。
"罢了,"李攸宁话音一转,"你让他们都下去。"
寝殿重回寂静,李攸宁狠狠地重新躺下,怔神看着黄色帐顶,最终闭上眼,只觉恍惚之中,鼻尖似有一缕冷香。
古籍混合着墨锭的天然松烟气息,白玉笔山压了洒金纸,狼毫游走,笔锋如刃。
窗外雨声淅沥,偶尔压抑的底咳声惊得烛火摇曳,屋内男人披着一件素色外袍,面色苍白。
侍从立在屏风后,"大人,寅时昭阳殿传讯,陛下终于醒了。但似乎心有余悸,也不愿喝药,竟把药碗都砸了。"
笔尖顿了顿。
"雪参罢了,旧库里还有么?"
侍从面露惋惜之色,"先夫人留下的仅此一支。"
"那便罢了。圣上素来小孩子心性,不喝也是常事。"
说罢,他却思忖一会,又沉静出声:"圣上当时身旁可有其他人?为何突然摔了药碗?"
"宋姨和几个内仆,再无其他。宋姨仅是常例劝了两句。但圣上似乎不记得自己落马后之事。"
"另外昭阳殿那边,除宋姨外,旧役已按您的意思,全数抽换完毕。"
男人并未抬头,只是笔尖在奏疏上批下最后一个字,才放下笔淡淡道:"不是我的意思。"
侍从一怔:"是臣失言。"
男人顿了顿:"去告诉薛尚宫,为保圣躬安康,若有异动,最好一概记录在案。至于内府局令空缺,按例需行文至吏部备案。她若有得力人选,谢某或可行个方便。"
他随后拿起一旁公案上的文书,冷声吩咐:
"陛下摔下马时,亲军都尉府佥事徐威护卫不力,都察院联劾的折子你亲自盯。"
他说完仍是低头临摹案头拓本,不再言语。室内只余咳声,风带起一沓纸页作响。
秋风萧瑟,次日下午,寝殿依旧长寂。
李攸宁于昏沉沉补眠醒来,只觉仍是头疼。
她冷眼看着宋檀服侍她起身,身后宫人当值的身影皆是面生,心里冷意渐深,假意咳了几下,佯装虚弱地唤宋檀。
来的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宫女,侍奉动作不慎熟练,看得李攸宁火从心起。
"叫宋檀来!"
宋檀下午正在值房教育掖庭局调来的年轻侍从,听闻李攸宁醒来,她连忙端了茶盏,半盏茶后才听到李攸宁恶狠狠开口。
"这宫人好生不懂规矩,不是要年轻好看的男官吗?"
宋檀替李攸宁整理衣领的手顿了顿,急忙跪下:"陛下昨日要奴婢去换人,可掖庭局调拨来的人和奴婢上报的有些出入。"
李攸宁冷笑一声,心知谢衡的手定是伸了进去。现下这些宫人里,不知有多少他的眼线,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就在此时,一名女官垂首入内,手里的檀木托盘上放了一枚象牙腰牌。
"谢大人递了牙牌,与陈尚书、刘御史联名请见,言辞恳切求议嘉北山战事。"
"不见。让内省把奏本送过来。"
罢朝消息昨日传出,必然引发朝堂震动,谢衡借此定要亲自规劝,昭示控制力。可她偏要按兵不动才行。
可她左右等了一个时辰,才有两个内省女侍搬来奏折。
"陛下,尚宫局称,内阁今日草拟的奏章尚未核验用印。只…只有这几份前日陛下尚未朱批的旧疏."
奏本也没得看了。
李攸宁皱起眉头,随手瞟了一眼最上面的黄贴,却手指下意识一抖,猛然闭上眼。
瘦硬清峻,风骨嶙峋,谢衡的字。
*
第二日,谢衡的请求牌子又递了上来。
这次他的立场倒是显得名正言顺,声称听闻陛下龙体欠安竟至罢朝,必得亲见圣躬无恙方能心安。
李攸宁靠在榻前,懒洋洋提笔回复他。
"朕头痛剧烈,精神不济,少傅忠心可昭日月,待朕稍好必见。"
谢衡没再递牌子。
李攸宁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好又装病躺了三天,直到第五日,谢衡联合几位重臣上疏,敦促皇帝以国事为重,速速临朝。
李攸宁无奈,终于准了谢衡的奏请,于昭阳殿西殿宣见谢衡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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