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的小书房里,三个朝臣跪地等候多时。
李攸宁极慢地从他们身旁经过,宽袍大袖随意拖曳于地,像肆意的火。
待懒懒地倚在榻上坐下,她随意一瞥,却在看到其中一人时额角刺痛起来。
那人一袭云白常服,在殿内的黑红金彩中格外突兀。
他跪下的姿态端正,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进冠内,更是显得脖颈修长。低垂的眉眼收敛,唇线抿直,不怒不惧,只有恰到好处的恭谨。
谢衡。
李攸宁立刻偏过头去,低低咳了几声,盯着谢衡的玉冠许久,像是刻意审度什么。
一旁老臣刘炳看出此刻气氛紧张,跪地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又等了半晌,才听到头顶的女帝声音生硬:"都起来吧,赐座。"
几人这才道了谢起身,刘炳细看着这对外称大病的皇帝。
她恹恹地扶着额头,脸色苍白近乎透明,下巴尖削,唇没什么血色,唇角向下抿着倚在几旁,像是被硬装进华丽异常的服饰里。此刻若是去了繁杂外饰,就像是个乖戾的女儿家。
他侍奉三朝,深知这幅文秀皮囊背后,竟是和先帝一般喜怒无常的性子,平日只有谢衡能勉强规劝几分。
见谢衡迟迟不开口,只好他掂量着开口:
"陛下龙体欠安,罢朝修养,可边境奏报堆积如山,吏部铨选悬而未决。国事如薪火,一刻不可懈怠。臣实在是万分忧惧,冒死叩请圣躬临朝。"
声音沙哑得虽是像随时喘不上气,可这话说的滴水不漏,言辞恳切,一派忠臣劝谏的好样子。
"真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好样子!"
李攸宁一下子倾身而起,那苍白双颊迸发出烈焰一般的红色。
「啪嗒」
衣袖翻滚之际,她手边本来再把玩的一柄玉如意被衣袖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女帝冷笑起来,嗓音尖锐,直直刮人耳膜。
"朕是皇帝!朕的身子就是国本!"
"朕围场落马,若不是命大,此刻早就是一具冷尸了吧!"
"谢衡,你明知道那里地势险陡,更知道那些权贵世家蠢货一个个骑射拙劣,却为了争脸面定生乱子,你就等着他们闹出点惊驾风波,好名正言顺地治罪护卫不力,借机安插亲信!"
李攸宁眼中的风暴肆意,心里阴沉地似如风雨欲来。
随行亲军是王家女婿,谢衡借此事试探王家,换上自己的派系官员,那官员后来还在她遇刺时挡了一刀,从此被她视为心腹!
多么可笑!
"如今人前你倒扮起一片赤诚丹心的忠臣模样?谢衡,你这副嘴脸可真是虚伪得令人作呕!"
谢衡的表情凝固了一分,却立刻垂下眼睛,躬身更甚,低头时语气里变成了愧疚和无奈,态度诚恳得让人无可指摘。
"陛下坠马,臣心如刀绞。事后臣细想,实有欠周之处,令陛下涉险,臣惶恐万分。"
"但陛下万乘之尊,怒也当以圣躬为重。"
说到此处,他猛地侧过头,用拳头抵着唇,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又忙掏出素白手帕捂住唇角
李攸宁猛地抬起眼来,看着他单薄的背脊剧烈颤动,连面上都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她攥紧手指,冰冷的目光扫过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心头火气大起。
他做这副痨鬼的样子给谁看!
直到微微平复,谢衡才收起手帕,姿态从容。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一旁堆积的奏疏,起身深深一揖,声音如玉,带了一点咳疾的喑哑。
"可连日罢朝,前朝暗流已生。先皇在世时,京畿大旱,流民数万。即便缠绵病榻,先皇仍强撑精神批阅灾情奏疏。"
"陛下,宫务朝纲,非期陛下一人能纵性为私。"
李攸宁听他避重就轻地提及先皇的勤奋,胸口翻涌的情绪逐渐冷却下来。
上辈子谢衡便是这样,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劝她,帽子架得高高的!
"陛下,女官私会外臣,是为干政。今日不诛,必成祸端。望陛下割舍私情。"
...
"陛下,君后自戕,事有蹊跷,您此刻前往吊唁,落人口实,更损天家清誉。望陛下循祖宗法度,以江山为重。"
...
"陛下,若联姻成,前线粮饷即刻可增三成。开枝散叶,乃国本之所系。前线将士的身家性命,系于您一念之间。"
...
一桩桩,一件件。
她的想法在所谓的家国大义面前显得幼稚可笑,最后那些「准奏」,都像是一把把刀,把她身上那些为人的血肉凌迟。
只剩下名为「皇帝」的壳。
她冷笑一下,缓缓坐下,那本来圆瞪地双眼中的雷霆怒火仿佛被抽去,眼睛无力地垂下来,神情蜕去少女的滞涩感,变成了一种空洞的失望。
她收起目光,平静道:"谢卿为国操劳,连身子都不顾了,可别累倒了。"
她话锋一转:"朕罢朝这几日,看身边宫人也不甚顺眼。今早这奏折竟是拿了一个时辰。既然你这般为朕着想,那便帮朕换些人。"
谢衡立刻接道:"龙体违和,宫人侍奉不力确是不该。但臣等怎可干预内政?先帝下设六尚二十四司,这掖庭局属尚宫局管辖。陛下若是属意谁,便将钦点之人一并纳入考训之中便可。"
他话锋一转:"只是新选入内廷侍奉天子者,毕竟关系圣躬安危和宫闱清宁。按照旧例,都需经掖庭局考训,考绩合格者,才能录用,侍奉御前。"
李攸宁心知他明面上退了一步,却将主动权牢牢攥在手里。说是考训,他联合薛氏把持着尚宫局,考过考不过还不是他一句话?
谢衡却继续紧逼:"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了合心意的人选?"
李攸宁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扭过头去,再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盯着窗棂上的雕花,仿佛多说一句都难以忍受。
"明日朕自会拟给尚宫局,区区内廷之事,不劳爱卿费心。三日后早朝,朕会亲临。"
她缓缓起身:"都滚吧。朕累了。"
*
"都快点!"
天空阴沉。浣衣局内,硕大的木盆一字排开,堆积如山的衣物泡在冰冷的水中。宫女们正佝偻着背,在呵斥声里麻木捶打着衣物。
瘦削的长圆脸的宫女正弯腰整理一堆刚拧干的浅色宫裙,动作利落,她脸上带着平静的沉默,只有唇是微微抿紧的。
轮到手边不知第几盆衣物时,天空终于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她停下来手指,眉头微蹙,下一刻立刻出声。
"这裙子不能混入这堆素缎里同洗!"
"吵嚷什么?"
廊下膀大腰圆、颧骨高耸的老妇呵斥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屑。
女人不紧不慢地说着:"嬷嬷,金缕缂丝者,需要分色单浣,水温宜暖,忌寒碱同浸,更不能与丹砂混洗。"
嬷嬷翻了个白眼:"都是些穿旧的破烂,分那么清做给谁瞧?你这小蹄子多嘴作甚,赶紧洗完!"
旁边的另一个梳着发髻的女人悄悄拉了拉这出声女人的衣袖,示意她不要惹这老妇生气。
"嬷嬷这是嫌分拣麻烦?"
女人却站直身体,语气里带着几分劝诫:"嬷嬷,再次分拣无非是多费柴火烧一锅水,要是染坏了料子,一团污浊,上面怪罪下来,这罪责嬷嬷担得起么?"
张嬷嬷被当众驳了面子,此刻脸色混红,她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瓜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条长鞭。
"我今日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不听话的小贱货!还学会顶嘴了!"
这黑色鞭子如电挥向女人,正要将她打得皮开肉绽之时——
"是谁吵得朕头疼?"
不耐的女声刺穿雨帘,檐下李攸宁身着玄色金绣常服,站在两个执着八角宫灯的宫女身后,静静听着宫人山呼万岁。
绣履踩在地面的污水上,金色龙纹停在长圆脸女人眼前。
"刚才谁在说话?朕听着倒有几分意思。"头顶的声音如风中铃响,空越轻灵,但是语气却是万分不耐烦。
"…奴婢…奴…"
张嬷嬷手里的鞭子早已吓得掉在脚上,她浑身筛糠,屁滚尿流地举起哆嗦手指向戎怀玉,"是她!是这不知死活的罪奴顶撞!"
李攸宁仿佛这才注意到地上的人。
"罪奴?抬起头来。给朕说说,你凭什么顶撞?"
女人深知自己今日在劫难逃,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额发留下来,更显面颊苍白。
当她的目光终于看清这大周的女帝时,心脏猛地一缩。
女帝生了一双圆圆的杏眼,慵懒地垂着,眸光却阴沉如寒潭,带着三分决绝。她额间的装饰繁杂华丽,与院落内阴冷逼仄格格不入。
"回禀陛下,丹砂染赤乃是寻常之理,奴婢并非顶撞,只是恐有损御用之物而祸及同侪,只好据实陈情,防患未然。"
李攸宁看着眼前女人,一身半旧灰色宫装显得身材单薄,眉眼如星。谈吐字字清晰,有理有据,有份临危不乱的镇定。
——前世敌军破城那日,整个宫廷陷入地狱般的混乱烧杀抢掠,她见此人拼命组织宫人躲藏,试图对抗冲过来的乱兵。
"说的不错,叫什么名字?读过书?"
"回禀陛下,奴婢戎怀音。"
女子喉头哽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睫,遮住瞬间翻滚的情绪:"奴婢幼时曾旁听过乡里夫子的私塾,杂书也看过一些。"
她说出名字时,李攸宁心里仿佛有闪电略过。
前世整理霉烂宗亲玉碟,礼部不知从何得知有个戎姓宫女擅长修补旧籍,急病乱投医之下让她修补某卷霉烂旧史。最终几页缺失的关键竟被她从一堆废帛里拼凑出,李攸宁当时觉着有趣,随手封她为典籍女史。
居然这么巧。
"食我桑椹,怀我好音。你人倒是伶俐。"
在众人屏息中,李攸宁忽然伸手。
宋檀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里面是几粒圆润光泽、价值不菲的明珠。
李攸宁随意地拿出一颗,轻飘飘地丢在戎怀玉面前的湿泥地上,又用靴子踢了一脚。
"捡起来。"
明珠沾了污泥,光芒顿减。
戎怀音心头屈辱之感划过,却立刻俯下身,将沾满污秽的明珠拾起,紧紧攥在手心,任凭污泥和皂水从指缝间滴下来。
"奴婢叩谢陛下恩赏!"
她额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攸宁又恢复了那副不耐烦的表情:"行了,带她下去,换个干净地儿,明日辰时到昭阳殿外的小书房来。"
说罢她不再看戎怀音,而是嘱咐宋檀:"走了。"
目送着那玄黑华贵的背影逐渐消失,只有戎怀玉跪握着手中冰冷的明珠,心绪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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