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天空上渐渐响起雷声,雨越下越大。
宋檀鞋袜早已湿透,仍维持着让伞往李攸宁那里倾斜的姿势,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李攸宁湿漉漉的衣角,温声相劝:
"陛下身体初愈,受不了寒。不如回去休息吧。"
李攸宁眸光映着低沉天空:"朕顺路去陈姑姑处坐坐。"
"这陈姑姑是先帝乳母,于宫城内深居简出,看望随时,陛下不如明日再去,今日雨大,若是受了寒湿可不好。"
可李攸宁摆摆手,不打算多言。
宋檀心知皇帝的脾气素来决断,她只好又高声唤护卫:"风雨太急!传辇!"
步辇匆匆抬来,压在轿夫湿漉漉的肩头,宫女勉力在风雨中执着飘摇的宫灯。风雨中隐隐飘来极淡的油炸果子的香气,李攸宁抬起了眼,最后看了一眼远处恢弘的德胜门,闭目靠在背垫上。
到了宫城,天色已经黑了个透彻,宫墙在黑夜里冷硬如铁。仆役走的青石板路狭窄,大雨中,不见哨点士兵,只几个杂役穿着蓑衣,奋力疏通皇城的下水口。
"停。"李攸宁吩咐。
宋檀和卫兵不明所以,紧张环顾。
护城河的水汹涌奔腾,李攸宁下了辇,看向暴雨里的中门。
雨水冲刷下,城门下出水口的铁栅栏只余稀疏几根,空隙足够让成年人钻进钻出,让整座城门形同虚设。
「轰隆」
惊雷之下,前世破城兵乱惨景涌来,李攸宁一阵眩晕,脸色煞白,终是深吸一口气,冷声大喝:"传令亲军都尉府指挥使,彻查所有防御工事!今日当值守将、工部主管司官,即刻罢官锁拿,打入诏狱严刑审问!"
"凡有渎职懈怠者,夷其三族!!"
说完,她仿佛力竭,一口气还没上来,但吐出来的都是咳声。
雨水之中,宋檀只觉她手指冰凉,那指甲都钻劲自己胳膊、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将她塞回辇里。
一路过了西门,才走入安静的小院。
廊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早已在此等候,麻利地带着主仆进了屋。
屋内,头发花白的陈氏一见李攸宁,忙颤巍巍走了上去,用满是皱纹的松弛双手捂住她的手指。
"陛下,身子刚好,怎么选在这种天气出门。"
李攸宁被按在毯子里,咳了一会,声音才闷闷传出来。
"姑姑,朕差点就见不着您了!"
"您不知道,那群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朕的水关开了个洞!那些守卫都在角楼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睡大觉去了!"
她仿佛越说越气,低头捂住嘴,脸上泛起一丝红,在毯子里小声咳起来。
"他们真当朕是个摆设吗?朕放眼望去,他们都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没几个真心替朕着想!"
陈姑姑发觉她说到此时已是泪眼涟涟,心疼地忙拍着她的背,又吩咐宋檀去煮姜茶。
宋檀脚步走远,室内只闻窗外暴雨声。
李攸宁抬头望着这朴素的室内,闭眼闻着这淡淡药香,终是露出一个孩子气地扁嘴。
"只有姑姑对我最好,在这我才安心。"
她语气柔和绵软,像个小女儿家一样可怜姿态,让陈氏心都化了。
李攸宁继续可怜巴巴地开口,"朕想换几个可心的人,可谢少傅和尚宫局薛氏那边搞了个考绩遴选,规矩一套套的。"
她提及「薛氏」,陈姑姑满是皱纹的手猛地一顿。
过了一会,她才小心地开口。
"陛下是说薛尚宫?"
李攸宁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缓缓闭上眼,额头轻轻抵在了陈姑姑苍老佝偻的背上。
"当年母君缠绵病榻…前任尚宫卢氏私蓄巫蛊,您亲笔举荐薛氏,赞誉其督导有方,可堪大用。"
上一世末年,内廷更迭,卢氏死后,有人不知从何得知此事,状告薛尚宫。
陈姑姑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恐慌与哀求,"…陛下!您……您这是……"
李攸宁却继续开口,声音已是凌厉如刀。
"薛尚宫的位置,是她自己的本事,也是您姑姑的恩德。"
"陛下!"陈姑姑涕泪横流,匍匐在地:"是老奴瞎了眼!"
李攸宁看着自己的手指,像是孩童一般把玩着毯子上的穗子,漫不经心开口:"朕不是要翻陈年旧账,有些事情,朕既往不咎。只是今日要问姑姑您讨一样东西。"
"当年掖庭局教习女官考选时的卷本,告诉薛瑛,让她的人两日后开库去取原卷来考。"
陈氏浑浊的眼盯着李攸宁,想从那双年轻眼眸中,分辨真情和算计。
可李攸宁却不再看她一眼,她的脸庞阴影随烛火明灭交缠。
许久后,陈氏的眼底只剩下一点疲惫,她扭头朝门外喊道:"…老柳!你进来!"
守在门外的婆婆无声无息地走进来。
陈氏抬起枯瘦的手指,嘶哑的嗓音道:"现在就去找你妹子,告诉她用什么办法开库房!老婆子我的命!还有她一家老小的活路…都系在这几张旧纸上!给薛丫头说,她手下的人敢拦,就是我陈婆子发癔症了要拆了尚宫局!!快去!"
宋檀此时端来了姜茶,李攸宁摇摇头,看着陈氏踉跄的背影,脸上那点女儿的娇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漠然。放下勺子,她吩咐宋檀撑伞,重新步入凄风苦雨。
*
一日后,尚宫局。
戎怀玉静静立在廊下,她今日换上了一身干净得体的宫服,脸庞明净清丽,只有眉宇间的紧张与决心难掩。
"罪奴戎怀音,承恩考核。"
走入室内,她行了礼,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位掖庭局考官。
就在此时,一道犀利目光刺来。
戎怀音下意识用余光望向两个考官身后。
目光来自那个穿着绛紫宫服的女人,薛尚宫。
她看面容二十五六,眉眼明锐。她手里捧着一沓文册,唇角带一抹冷笑。而她的手边案前,居然坐着李攸宁和宋檀!
戎怀音心里惊讶不已,不知皇帝和尚宫同来听这小小校考的玄机,却快速镇定。
她眼前,两位考官已经翻开题册,严声细问:
"首题,《内廷禁例》第七条「宫人私递外物」如何论处?"
戎怀音低声平稳回答:"回尚宫,主犯杖八十,黥面,逐出禁中;知情同匿者,连坐降等。"
"若所递为陈情鸣冤状纸,如何?"
听及此,李攸宁举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而她身旁,宋檀一下暗自思忖起来。
这题目倒是禁例里未曾提过的内容,宋檀纵使在宫中多年,一时也答不上来。
考官之一刚要斥责,却听戎怀音话音微顿,却是最终清晰作答:"若所递为陈情鸣冤状纸,经查属实,可酌情免罪,此为太祖特谕a补遗。"
考官这才通过。
...
随着考官越问刁钻,戎怀音回答也越来越流畅。周围从一开始的议论,逐渐安静下来,整个厅堂只剩下戎怀音清冽平稳的嗓音。
考官背后,薛氏的脸色暗了暗。这戎怀音居然对答如流,她受谢衡授意,左右为难。只好手指敲敲桌子。
考官会意,清了清嗓子,考了一个变通之题:"若内府司上报「逾制宫缎遗失三匹」,而尚寝局坚称按例焚毁旧物、账册俱全,你当如何?"
这已近乎刁难。
"焚毁需两司监销,查监销记录便知真伪?"宋檀轻声问李攸宁。
李攸宁眨眨眼,朝她一笑。
"错了。"
另一边,戎怀音抬起头,望着尚宫,声音平静有力:"奴婢会请调库房天气记档!"
她这话一出,四周低声议论起来,连考官都微微皱眉。
戎怀音却不紧不慢:"梅雨季入库且未开库除湿,三日内必生霉斑。若记档显示其入库后恰逢连雨...尚寝局所报焚毁时缎匹仍光洁如新便为欺伪。"
一旁众人才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像是断案一般,有理有据。"一位考官忍不住赞了一句。
李攸宁看着薛氏面上更加阴沉,微笑起来,随手将手里把玩的珠串,往桌上一扔。
"是说得不错。"
清脆声里,她微笑看向薛尚宫:"考完了么?轮到朕亲自出题。"
她翘起腿,倚在椅子上,语气似是闲暇:"几日后,朕想在宫里办个小酒宴,要热闹,还能在那总劝朕节俭的老臣面前过得去,内府局开口给朕要银子百两,朕嫌太多,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戎怀音伏地思索片刻,终于回答:"回陛下,奴婢以为,可办一场丰收宴。"
"正值秋日,可命皇庄直接进献新收的稻米、野味、蔬果。腻了宫内玉肴,天然风味别具一格。而且省去中间采买贪墨,还可彰显陛下关心农桑。"
"《礼记》有云,‘岁丰,则君与民共飨’。此外,陛下可将皇庄内贡品赐给京中孤寡和德高望重者,民间必颂陛下仁德。"
李攸宁听闻便放肆笑了起来,笑声夸张地回荡厅堂。
笑罢,她以掌拍案:"会当差!朕便要用这个方案开怀畅饮三日三夜,堵上那些老不死的悠悠之口!朕封你为七品内府局令,就帮朕看好皇库!戴罪立功!"
薛尚宫脸色青白,她意识到,若是让这罪奴爬到皇帝身后,那将来自己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可眼见题目考罢,圣心甚悦,她如何才能阻拦这罪奴?
薛氏思索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卷旧籍呈上。
"奴婢有一事不得不请奏陛下。"
"前日司籍司查阅宫内宫人名录,却发觉一事。"
"这罪奴弘化二十九年入宫,入宫前名怀玉。为兵部罪臣容仪之女。"
李攸宁手指骤然收紧。她竟不知戎怀音还有此等身世,可薛尚宫又是从何得知?
薛氏呈上旧碟,冷声道:"容仪贪墨军饷,畏罪自尽。其女没入掖庭,化名避祸。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这话一出,戎怀音脸色煞白。她重重跪地,"父罪滔天,奴婢万死难辞!"
室内骤然死寂,众人瑟瑟发抖,怕是要迎接皇帝的勃然大怒。
就在这种寂静之间,李攸宁开了口。
"当诛九族?"
她随手翻了那玉碟几页,便不耐烦一般将那旧册放在桌上,盯着戎怀音看了许久,终于直起身望向薛氏,目光阴沉。
"薛尚宫,你倒是替朕把罪名都定了!"
"臣不敢!"薛尚宫立刻跪下。
"前朝旧案,朕自有裁度!你们谁敢再拿前朝的事来烦朕,就别怪朕不讲君臣情面!"
在场无人敢出气。
只见李攸宁脸上一片暴戾:"快滚去给朕办!"
说罢她不愿再留,一众宫人紧随其后离去。
檐下有宫人早已候着,见李攸宁出来连忙上前:"陛下,安国公求见。"
李攸宁冷笑一声,心知这是替昨日西门守将说情来了:"来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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