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衪和的“第一天实习”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
当他踩着那双被精心处理过、却依旧带着“创伤”痕迹的限量球鞋，离开彩虹幼教中心时，背后是孩子们参差不齐的“大哥哥再见”，以及姜让如释重负、几乎微不可闻的松气声。
回到他那间以水泥、金属和玻璃为主调，充满未来感的买手店，熟悉的工业风冷空气扑面而来，与幼儿园那种甜腻、喧闹的温暖感形成了尖锐对比。周锐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八卦与好奇。
“怎么样怎么样？蒋大师，幼儿园一日游，领悟到亲民的真谛了吗？”周锐围着他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他那双鞋上，“咦？你这鞋……怎么了？沾到颜料了？”
蒋衪和没理会他的调侃，径直走到休息区的黑色皮质沙发上坐下，长腿交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冰凉的表面。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下午的画面——姜让低着头，小心翼翼为他擦拭鞋子的侧影；那双总是躲闪他的眼睛里，在安抚孩子时流露出的专注与温柔；以及，那张被递到他面前，带着点幼稚倔强的识图卡。
“还行。”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想多谈。
晚上，店里打烊后，蒋衪和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处理积压的工作。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设计图稿让他有些烦躁，白天在幼儿园感受到的那种无所适从感，似乎残留了一部分在他的神经末梢。
他揉了揉眉心，习惯性地去摸烟盒，却摸了个空——好像在幼儿园那种环境待过后，连抽烟都觉得有点格格不入了。
烦躁之下，他伸手拿过随手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手机壳。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
手机壳是透明的，是他为了展示某限量版联名图案特意选的。但此刻，吸引他目光的，却不是手机壳本身，而是被他不经意间、几乎是藏匿般塞在手机壳与手机背面之间的……那张印着小熊图案的创可贴。
上午，在他试图“帮忙”分发手工材料时，一个锋利的纸板边缘在他指腹上留下了一道细小的划痕，渗出了一点血珠。他当时并没在意，随手甩了甩。
没想到，一直看似在躲避他的姜让，却注意到了这个微小的细节。在孩子们午睡的时候，姜让默默走到他旁边，递上了这张创可贴，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坚持：“贴上吧，小心感染。”
蒋衪和当时是怎么反应的？他好像只是挑了挑眉，随口说了句“不用，小伤”，甚至可能还带着点“这玩意儿太幼稚”的嫌弃。
但鬼使神差地，在姜让转身去照看孩子后，他并没有把创可贴扔掉，而是像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把它塞进了手机壳里。
此刻，在只有电脑屏幕冷光照亮的寂静办公室里，蒋衪和将那张创可贴抽了出来。
柔软的棉纱质地，上面印着憨态可掬的棕色小熊，咧着嘴笑得很傻气。和他这个空间里的一切——冷硬的办公桌、线条凌厉的椅子、屏幕上冰冷的数据——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小熊的图案，那柔软的触感，莫名让他想起了姜让低垂着头时，那看起来同样柔软的发梢。
“……真是疯了。”
他低声自语，像是嘲讽，又带着点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他把创可贴放在鼻尖，似乎想从中嗅出一点幼儿园里那种阳光、蜡笔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或者……是那个人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留下的干净气息。
当然，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无味的棉纱。
他盯着那小熊看了许久，然后，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又像是纯粹的无意识动作，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创可贴，重新塞回了手机壳的内侧，确保它被完好地隐藏起来，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护身符，或者一个独属于他的、荒谬又柔软的秘密。
做完这一切，他靠进宽大的椅背里，望着窗外城市的霓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最后一个念头：不知道那只“蘑菇”，现在在干什么？
第二天，蒋衪和出现在幼儿园门口时，心情有些微妙。他依旧是一身潮人装扮，墨镜遮面，但脚步却不似昨日那般笃定。那只被草莓酸奶“洗礼”过的球鞋被他小心地收了起来，换了一双同样价格不菲但相对“低调”的款式。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收集更多关于“亲和力”的一手资料，是商业策略的必要环节。绝对不是因为想再看看那只……那个叫姜让的幼师，是如何在那种混乱中保持诡异的秩序感。
他到达时，正好赶上孩子们的户外活动时间。姜让正带着一班小豆丁在柔软的塑胶场地上玩老鹰捉小鸡。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卫衣，看起来更加柔软，跑动时额前的碎发被风扬起，脸上带着纯粹的笑容，和孩子们闹成一团。
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蒋衪和抱着手臂靠在门廊的柱子上，墨镜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身影。他看着姜让为了保护身后的“小鸡”，笨拙却又努力地张开手臂，左右躲闪着扮演“老鹰”的生活老师；看着他被一个跑得太急的小男孩撞到腰，踉跄了一下却第一时间扶住孩子，自己揉了揉腰，又没事人一样继续游戏。
有点……蠢。蒋衪和在心底评价，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户外活动结束，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回到活动室喝水休息。蒋衪和依旧找了个角落待着，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虽然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存在感源。
姜让忙前忙后，给孩子们分发水杯，检查他们有没有出汗需要垫汗巾。他的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刚才的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
在经过蒋衪和身边时，姜让的脚步顿了一下，视线飞快地扫过他被墨镜遮住大半的脸，似乎想判断他今天的“稳定程度”。然后，姜让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一个印着小鸭子图案的马克杯，放在了蒋衪和旁边的矮柜上。
杯子里不是孩子们喝的温水，而是泛着浅金色光泽、散发着淡淡甜香的液体。
蒋衪和挑眉，看向姜让。
姜让没有与他对视，一边给旁边的小朋友擦嘴，一边用几乎听不清的音量快速说道：“……早上顺手多泡了点，喝不完。”
说完，就像怕被追问似的，立刻转身去照顾别的孩子了。
蒋衪和看着那杯明显是特意准备的蜂蜜水，再看看姜让故作忙碌的背影，那种昨天清理球鞋时出现的、奇怪的感受又浮现出来。他摘下墨镜，端起那个与他风格极度不搭的小鸭子马克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喝了一口。甜度适中，温度刚好，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竟意外地抚平了他因为早起和应对这陌生环境而产生的一丝焦躁。
啧，手段还挺老套。他心想，却又忍不住再喝了一口。
下午的手工课是制作“我的家人”贴纸画。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挑选着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贴纸。蒋衪和依旧被安排在角落“观察”，他看着姜让耐心地引导孩子们表达，气氛融洽。
直到那个昨天贡献了草莓酸奶的小女孩，再次盯上了他。
她手里攥着一大把亮晶晶的星星和爱心贴纸，摇摇晃晃地走到蒋衪和面前，仰着脑袋，用充满期待的大眼睛望着他。
蒋衪和有了昨天的教训，警惕地往后靠了靠。
“大哥哥，”小女孩举起贴纸，声音甜甜的，“给你贴，漂亮！”
蒋衪和眉头拧起，他的黑色破洞T恤和工装裤，是经过精心搭配的视觉艺术，不是用来贴这些闪亮幼稚的儿童贴纸。“不行。”他拒绝得干脆利落。
小女孩嘴一瘪，眼看昨天的剧情要重演。
“妞妞，”姜让温柔的声音及时响起，他走过来，蹲在小女孩身边，“大哥哥的衣服是艺术品，不能随便贴哦。我们来给小熊老师贴好不好？”他指了指自己的卫衣胸口，那里已经歪歪扭扭地贴了一个绿色的太阳。
小女孩看了看姜让，又看了看面色不虞的蒋衪和，似乎觉得姜老师是更好的展示对象，立刻高兴地点点头，开始专心致志地往姜让的卫衣上“创作”。
蒋衪和看着姜让温顺地任由小女孩在他浅蓝色的卫衣上贴上五颜六色、毫无章法的贴纸，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让他莫名觉得有点……碍眼。
就在他以为危机解除时，另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大概觉得这边很有趣，也举着一张巨大的、金黄色的霸王龙贴纸冲了过来，目标是蒋衪和放在身旁矮柜上的、价格不菲的限量版斜挎包！
“喂！”蒋衪和脸色一变，伸手想去拦。
但有人比他更快。
几乎是本能反应，姜让侧身一挡，那只张牙舞爪的霸王龙，就这么结结实实地、啪地一声，贴在了他卫衣的后背上，位置尴尬，正好在肩胛骨下方。
姜让身体僵了一下。
小男孩开心地拍手：“姜老师！霸王龙！保护你！”
蒋衪和看着姜让背上那个突兀又滑稽的霸王龙，再看看他有些无奈却又带着纵容的侧脸，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想说“你这衣服算是毁了”，想说“你就这么由着他们胡闹？”，但话到嘴边，看着姜让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头，笑着说“谢谢你的保护”，再看看自己那只幸免于难的包……
一种复杂的，混合着些许庆幸、些许不解，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细微的悸动，在他心底盘旋。
他默默地又端起了那个小鸭子马克杯，将里面剩余的蜂蜜水一饮而尽。
今天的“进修”，好像比昨天……更难集中注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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