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芒种,省城迎来滂沱大雨的日子。一股来自西南面的云团将整个省城的上空紧紧包围住,一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降临到省城的一个角落里。
每一个市民,都被这份窒息感死死缠住。
入夜,在埔岗区北部一个僻静的村庄里,坐落着一个同样僻静的饭馆;饭馆里的包间灯火通明,两男和两女正在包间内杯觥交错、欢饮高唱。他们的一举一动,放肆而纵容;逢场作戏的男男女女,此时此刻正把这场宴席带入**。
“哎呀,我来埔岗区甘耐,都唔知呢度竟然有甘好食嘅鲮鱼火锅。”阿文一手举着酒杯,一手高高扬起,他装作兴奋地给坐在上位的中年男人敬酒。
中年男人的脸上挂满了一股淫逸的皮笑,他对阿文的敬酒并不感冒;他一手拿起酒杯应酬着阿文的陪笑,一手则伸去搂着坐在一旁女子的肩膀。阿文不敢多言,他的脸上必须时刻保持住微笑,毕竟对面这个人,是他宏图大计里的关键棋子。
现在的阿文,处在狮子搏兔的关键阶段。
去年底,阿文就被嘉士拿辞退。公司和阿文相互之间也保留了各自的体面,公司对外宣称辞职是阿文的私人原因,并按照公司的规定给予阿文丰厚的补偿;至于阿文,也对外说这都是自己的原因,他觉得在嘉士拿的事业已经圆满达成。
阿文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这一半是他在老东家那里碰到了事业上的天花板;而事实的另一半,是阿文不谙香港公司的政治,他的天花板早在加入公司前就已经被注定。
阿文不是香港人,更不是自己人;阿文只是嘉士拿高薪聘请的工具人罢了。嘉士拿公司愿意给你阿文高工资,只为了榨取你的所有剩余价值。
当然,成熟的资本主义也讲究钱货两讫,你阿文干了多少活,他们也愿意给多少钱。至少在钱这方面,阿文没有被亏待。
但在声誉方面,阿文则多少吃了暗亏。嘉士拿辞退阿文的同时,一并撤销了阿文的整个项目部,这就让行内觉得这都是阿文的黑锅。但背后的实情,是嘉士拿公司并不准备继续开发省城或内地的住宅项目,他们转而将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省城或者其他大城市的高档写字楼或商业地产当中。
稳稳地当一个收租人,总比在住宅市场和国内的竞争对手拼死拼活要惬意的多。
为什么你们公司要转到酒店和写字楼?在一次见面中,阿丰曾经问道阿文。
说是为了整合资源做好核心业务,其实就是在住宅市场上玩不过我们国内的企业。按照他们的思路和管理,就只能做写字楼和商业的业务。拿地开发对于他们而言,难度实在越来越大;他们的那种操作跟不上我们本土的地产公司。阿文对着阿文摇摇头,隐隐约约对自己老东家的前途感到堪忧。
嘉士拿在大批辞退了本土员工之后,又招徕了一批商学院的毕业生。这些毫无经验的毕业生,每次开会都拿着电脑和演示文件做一番大肆宣讲,这种方式在阿文这种业务老手看来,除了纸上谈兵,还是纸上谈兵。
但嘉士拿的高层却表示,这些毕业生的工作才是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阿文从此回味过来,这是高层在变相地否定本土员工之前的成绩。回味过来的阿文也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公司无法再进一步。
人家要的是自己人。最好是香港过来,最好有商学院的文凭,最好懂得白话里夹杂着英文,又或者,英文里夹杂着白话。总而言之,本土员工在高层眼里仅仅就是工具人;工具人向向上爬多一步,那都是绝对不可能。
罢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阿文心里除了失望,还多了一丝愤概。
从失去工作开始,危机感就时时刻刻缠绕在阿文的身上。但这不是物质经济上的危机,而是一种内心的失落和事业上的挫败所导致的内心焦虑。
阿文非常渴望在这个行业内再次证明自己。
幸好,上天的眷顾再次降临在阿文的头上。端午前的一次饭局中,有老乡牵头把阿文介绍给一个同乡的老板认识。这位老板多年来在省城周边经营各种政商生意,现在准备将投资的方向转到房地产市场上:他需要一个得力的开拓者充当自己的帮手。而这个人选,阿文是再合适不过。
阿文在业内有着不一般的资源和人脉,但却没有资本;但这位老板恰恰相反,他除了资本,其他的一概缺乏。你有钱,我能办事;大家一拍即合,双双开启了全新的局面。
不过老板虽然不懂市场,但却懂得拿捏人心。这位老板逼着阿文签下了一份对赌协议;在这份协议里,老板在资金上无条件支持阿文,但阿文也必须在三年内完成第一个项目,并且营收不能低于四个亿。如果没达成目标,就按照目标达成率计算阿文需要赔付的资金利息。阿文掐指一算,这个买卖还是有划算的空间,也就照着协议一签了事。
老板,八千万换四个亿,利润非常可观。在谈判时,阿文觉得老板的条件有些苛刻。
你做到四个亿,我找人审计以后没问题,我可以多给你一成的净利润。老板金口一开,就给了阿文一个难以拒绝的条件。
一成净利润,那起码是一千多万!成交!阿文心中大喜。
老板是爽快人,对赌协议签好后,立即让阿文开始找回他的原班人马成立新的公司;公司成立后,老板的资金就立即到位。
资金到位,压力就全来到阿文这边。
有了钱,阿文还是把目光瞄向自己经营多年的大本营埔岗区。在这里曾经如鱼得水的他,掌握着不少的政商关系和资源。通过老关系给的消息,阿文获知,埔岗区的北部山区将迎来有史以来力度最大的城市开发;而且这次开发不仅是区里或市里主导,更有省里和新加坡的资源支持。从省里到区里,上下的共识便是要在埔岗区北面再造一个主城区,一个可以媲美天海区和鹏城西海新区的新城。
这将是一个大手笔,没有花上十年的时间和上千亿的投入是完不成的。得知消息后的阿文,自然嗅到了里面的铜臭味。
既然有了目标,那就开始行动。阿文知道时间不多,他不仅要兵贵神速,更要一击中的。根据关系户的消息,阿文瞄准了北部山区最南端的一个村庄:罗溪村。这是个在地理上卡住新城咽喉部位的村庄,它将是新城建设的起点。在这里,埔岗区已经决定要建设数条高速路、快速路和地铁,成为新城的南部中心。
只要交通问题解决,这里的地价就要开始飞涨。阿文意识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通过中间人的撮合,阿文找到了罗溪村最大的掮客——中年人阿发。阿发姓何,是罗溪村的原住民。表面上阿发只是一个在村里开五金店的小老板,但实际却是代表整个村里利益团体的白手套。只有拿下他,阿文才能在罗溪村站住脚;只有站住脚,他的公司才算真正运作起来;只有公司真正运作起来,阿文才能展现他的才华本事。
“阿咏,起身啦,一齐敬何老板一杯。”看着一脸横肉的阿发,阿文给自己的杯里倒满酒,然后一手将阿发身旁的女人给拉起来。
面对两个男人的无礼,女人毫不觉得尴尬;她听到阿文的指示,立即双手拿起酒杯,俯下身子找阿发敬酒。
“何老板,你唔俾我老细面,我返到公司会被佢炒鱿嘅。”这个叫阿咏的女人很醒目,她稍稍俯下身子擦碰着阿发的胸膛,然后又把眉眼抛给了正垂涎自己美色的阿发。
“系啊,佢要炒你鱿啊,甘大件事点算啊。不如黎我铺头帮我手咧,我蚀底地,陪你一齐失业,好唔好。”阿发的路人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女人的胸部。
“阿咏,你讲咩啊。老细点会炒我地鱿啊。但系如果何老板唔俾面我地,我地公司真系要倒闭啦,何老板。”另一个妖娆的女子也不肯示弱,她举起酒杯从阿发的后面绕上来。
面对两个妖娆多变的女子,阿发亢奋地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阿发被两个女人着魔,在一旁观察的阿文,心里也随之变得欣喜。这两个女人是阿文从外面重金请来的,今晚她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帮助阿文拿下阿发。阿文深知,只要拿下他,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此时的阿文,兴奋的神情溢于言表。
“好,好,好。我肯定唔会俾你地公司倒闭,只要你地肯过来陪我,陪我行街街,吃吃饭,饮饮茶。”阿发拿起阿咏的手不断地摩挲,眼睛却色迷迷地看着另外一个女人。
“系攞,我地公司有钱赚,我地就可以成世人陪住你嘅,系唔系啊,郑总。”阿咏很有职业道德,她知道自己此行地真正目的不是陪人,而是把目标地注意力给吸引过来然后慢慢转到阿文身上。
她们只是药引,能不能真正把阿发拿下,还要看阿文开出的那副药。
“点啊,何老板,佢地两个靓女都讲咗可以陪你成世囖,你仲无有番滴诚意表示。”阿文开始在一边旁敲侧击。
“哈哈哈,郑生真系识做生意。吃个饭揾番个女,就以为可以开始揾我着数。”这个阿发不一般,他也明白这两个女人只是逢场作戏。
虽是逢场作戏,但阿发那只黑哟哟的手仍然搂着阿咏的腰不放;至于另一个女人,则把位置移到阿发身旁,任由他的那对色眼对着自己的身材轮番审视。
看来,阿文给的价钱不菲,两个女人都拿出浑身解数来迷惑对手。
“无甘讲,何老板。以你同我之间的交情,肯定不止呢滴。”阿文只能继续陪笑。
在前来赴宴之前,阿文便知道阿发是个难缠的人物。据说随着新城开发的消息外溢,已经有多家开发商前来罗溪村洽谈买地开发的事宜,阿文不是第一个,绝对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为了争取罗溪村的同意,这些商人都给阿发这个白手套开出了不菲的价码,一来二去,让阿发意识到自己是奇货可居,于是他便开始跋扈张扬,变本加厉地敲诈各路客商。
“郑生,唔好意思,我地系第一次见面,交情浅薄。”阿发挑了挑眉毛,又用手摸了摸另一个女人的下巴。
“一回生两回熟嘛。何老板,你钟意嘅,可以到我公司果度饮下茶参观一下,我地公司嘅实力,包你满意。”阿文说完,自己先来一杯酒下肚。
“你公司仲有钱过李嘉诚啊,啊?包我满意,我满意咩柒?”阿发痞子气发作,他大手一挥将酒杯摔倒在地,一股盛气开始凌人。
两个女人见状,立即脸色煞白,她们的眼神逐渐被恐惧占领。那个叫阿咏的女人仓皇地转过头看了看阿文,她清楚,她和她的同伴已经是尽力了。
“系我唔着,系我唔着。何老板,唔好劳气,有事慢慢倾。”阿发的突然爆发,让原本以为就快胜券在握的阿文感到措手不及。
“倾咩啊,我无咩野可以同你倾哦。”阿发的态度依然跋扈。
“唔系嘅,宜家成个埔岗都知道,系我地罗溪村,何老板你系最威水、最把炮嘅。只要你点下头,我地人人有饭吃,行行有工开;成个罗溪村,唔系,成个埔岗,宜家就系你做办事人啦。”面对跋扈的阿发,阿文唯有先拍好他的马屁。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起码的为人之道。
“咩甘识讲野啊,我唔做办事人哦。郑生,你到底有几多诚意来我呢度揾食,我到宜家都仲未见到。讲来讲去,你当我地罗溪村都系乡下人无识世界啊。”阿发拿起一根烟,阿咏见状立即把打火机打着给点上。
“都系靓女识做滴,起码识得低头做人。”阿发这是在借机讽刺阿文。
对于阿发这种无赖地痞般得地头蛇,阿文确实一筹莫展。他之前面对的客人,要么是干部,要么是企业高管,要么是同行内的头脸人物;对付那些人,阿文的本事谓是如鱼得水,龙入浅湾。但对付类似阿发这种,阿文真的是进退两难,手足失措。
阿文原本准备拿烟灰缸递给对方弹烟灰,但环视周围一圈,却不见一个烟灰缸。眼力甚好的两个女人,也跟着阿文的目光找寻着烟灰缸。一个小小的烟灰缸,居然成了这宴会的节骨眼。
“居然无烟灰缸?呢度系咩柒嘅服务态度啊。”阿发再次发作,他觉得这里所有人都在怠慢他这位时下炙手可热的白手套。
“来,何老板,撇我手都,我处理就得了。”阿文突然灵机一动,双手变成捧状,迅速递到阿发的眼前。
“咩话?”阿发感到事发突然。
“何老板,烟灰就黎掉落啦,俾我手就得啦。”阿文把手伸得阿发得眼皮底下。
阿发的眼睛瞪大,他被阿文这么一个伏地做小的举动给直接震住;两个女人更是面面相觑,这种场面她们可是前所未闻。
“郑生,你……”被惊到的阿发,口齿开始打颤。
“无事嘅,弹落我手就得啦。”阿文一脸的淡定。现在,攻守之势有所转移。
阿发依然呆若木鸡,倒是一旁的阿咏很快反应过来,她立即拿起阿发手上的那根烟,直接把烟灰抖落在阿文的双手里。
烟灰带着滚烫的余温,阿文感到手心里一股钻心地绞痛。但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牙,眼睛从未离开阿发那张满是惊诧的脸,脸上的笑容也未曾褪去。
就这样,在阿咏的掩护下,阿文的手心里,捧住了一斗烟灰。
“喂,你地玩咩野啊。”一贯嚣张的阿发,这回是真的发懵了。
“无玩野,就系帮你整掂烟灰啧。”阿文很从容地站起来,他走到包间的洗手间里,用水冲了冲手里的烟灰,然后便回到座位上。
“来,何老板,我地继续饮落去。今晚,一定要尽兴,一定要尽兴。”阿文故意不提正事,而是继续劝对方喝酒。
欲擒故纵,这是阿文的拿手好戏。
“系攞,何老板,大家今晚甘高兴,不如就饮胜佢,今晚大家无醉不归,好唔好啊?”另一个女人立即用手推了推阿发,她的表情变得妖媚狐惑,眼神在不断地挑逗着阿发那有些懵懂的双眼。
阿发不敢正视阿文,刚才阿文的一招,彻底打掉了他的所有气焰。他开始琢磨,阿文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老板,可以在众人面前如此下作自己,毫无脸面的下作自己。
阿文不作声,他拿起一个啤酒杯灌进了啤酒,又将倒满了茅台的白酒杯轻轻地放入了啤酒杯,这叫做“深水炸弹”,这是劝酒的杀手锏之一。
而阿文,连续摆好了三个杀手锏。
“何老板,唔系,发哥,我敬你三杯,你随意。”说完,阿文一口气将三颗“深水炸弹”灌进自己的肚子。
看着已经有些失态的阿文,阿发的脸上写满恐惧和失措。他想站起来扶一下脚步已经有些踉跄的阿文,但却被脑袋还保持着明锐的阿文一手推开。
“我无事嘅,最多来几杯都无事嘅。”阿文两只手摊开,大声喊着。
阿文再次看着阿发的脸上,他发现脸色煞白的阿发,眼里已经有了恐惧。恐惧,这就是阿文现在最想见到的东西;对方的恐惧一旦出现,意味着胜券已经握在手里。
“娟女,你去我车上揾我司机,将尾箱嘅旅行袋攞过来俾我,快。”阿文朝着另一个女人招了招手,那个女人叫阿娟。
女人没有半点迟疑,立即起身往门外奔去。阿发看着阿娟的离去,眼神又多了一份惊慌不安。坐在阿发一旁的阿咏,嗲声嗲气地立即把自己的身子贴到阿发身上,拿起酒杯撒着娇要阿发陪她喝上一杯。
“唔系,郑生啊,你宜家,宜家系咩意思。”惊慌中的阿发,嘴上变得极其不利索。
“无其他意思,我地做唔做成生意,我都想交个朋友。”阿文知道,自己欲擒故纵的计谋开始发酵。
“朋友?”阿发煞白的脸上更加煞白。
“系啊,我地以后就系朋友。朋友,有交情,有义气,我最钟意讲义气嘅。”阿文虽然脑袋醒着,但嘴巴也有些不得劲。
那个叫阿娟的女人,很快就把一个沉甸甸的旅行袋拿进包间;她将旅行袋递给阿文,然后又坐到阿发的身边。阿文拉开袋子的拉链,看着里面堆放得密密麻麻、一沓又一沓的人民币,嘴上露出了嚣张的微笑。
“发哥,既然我同你系朋友,义气当头,系唔系我有事可以请你帮手。”阿文说着,就把一袋子的钱塞给阿发。他想看看,阿发那副被金钱俘获的嘴脸会是怎样的丑恶。
阿发拿过袋子,里面满满一袋子的人民币瞬间将他的贪欲给彻底扑灭。
“呢度系,几多?”看着这一袋子的钱,阿发露出了满意的讪笑。
“发哥,你系罗溪村的办事人。你同果村办事,于公于私,点讲都要同自己留番滴着数,系咩甘讲。”阿文没有直接回答阿发,而是给他讲起了道理。
“郑生,既然今晚大家都倾得甘埋,你老老实实了,我如果帮你办事,我可以拿到几多好处。我唔怕讲句,宜家揾上门想同我地罗溪村合作嘅老板太多了,我地都要返去评估一下,你地边个嘅诚意同实力系最合适嘅。”阿发知道这是自己讨价还价的最佳时机。
“发哥,作为朋友,我可以俾你一个建议吗?”阿文把身子往前探去,他摆出一副教育他人的得意模样。
“你讲啦。”阿发撇着嘴,脸上的表情终于恢复一些正常。
“发哥,好似你讲嘅,做生意,首先要讲诚意嘛。但系我认为,诚意,首先就要体现在对你的尊重中,你话咯,系唔系甘。”阿文斜着眼瞟了瞟那袋钱,明示阿发。
“啱啊,系甘讲无错。”阿发拿起一袋子的钱抖了抖。
“甘你话咯,我呢份诚意够唔够。”阿文的眼神里多了一份狡诈。
“我仲有上面嘅,你呢份,恐怕得个桔。”阿发开始还价。
“睇来系我唔着,无讲清楚。呢份,系我地见面的见面礼,系我对发哥你嘅尊重。”阿文再次强调,这是我单独给你安排的茶钱。
“你嘅尊重就得甘多?呢里面系唔系有误会啊。”阿发先扫视了两旁的女人,然后就用眼神示意阿文,他想接着单独谈话。
阿文自然看懂了阿发的眼神,他迅速找了个借口,让两个女人先回车里等候着。两个女人也很识趣,知道自己的任务大概已经完成,于是也开开心心地一路嬉笑着走出包间。
“我系唔会搞出误会嘅。”见两个女人走开,阿文立即开腔。
“呢一袋钱系一百万,作为定金俾你办事用。我知道嘅,你返去又要请人,又要送礼,你就当呢一百万系使费,用来铺路咯。”阿文说着,给阿发点上一支烟。
“咩意思,攞我嘅钱来帮你开路啊。”阿发稍稍把脸一沉,虽然阿文给的条件已经很丰厚;但他觉得,只要自己多提要求,阿文肯定能够满足自己的胃口。
“无甘讲。发哥,你可以换个角度黎睇呢件事。”阿文吹了一个烟圈。
“点讲啊,郑老细。”阿发对着天花板喷出了一团烟雾。
“换个角度讲,你系同我公司一起合作搞房地产,以后系罗溪村嘅生意,你都有份。只要生意做得落,你年年都有分红。”阿文给了阿发一个不可能回绝的优厚条件。
“合作?公司?分红?”对于阿发这种乡野而言,他更习惯于做一锤子的买卖。
“发哥,我知道前几日有老板揾上门同你倾,好似佢地出嘅条件系事成之后俾你三百万,系唔系?”阿文盯着阿发的眸子,看到里面含糊闪烁,就知道自己的情报百分百准确。
在阿文下手围猎罗溪村之前,他就已经把这村子最近的行情和消息给摸了个透。阿文没有告诉阿发的是,自己早就在村里收买了内线;没有充足的准备,阿文也不敢擅自鲁莽地摆下这场宴请。
“三百万,上面起码仲要攞走一半。你就算以后揾到机会可以回水,最多最多亦只有揾返一百几十万。你好清楚,一旦对方同村里面上台倾掂数,你就会被人撇飞;所以,以后起楼卖楼嘅收益,你系一毫子都无得吃。”阿文笃定,阿发早晚会被上面甩开。
阿发陷入沉思。对于阿文的说法,他不由地仔细分析起来;思来想去,阿发觉得阿文的分析愈发切中要害。阿发这种小老板,从来想的是短期的、看得见的利益;却没有细细思考过一桩大生意背后的利益格局和长远收益。如今,在短期和长期之间,阿文真的给了自己一个不可拒绝的诱惑。
细水长流,总好过杀鸡取卵;积玉堆金,总好过一时富贵。
“郑老细,你讲就易啧。我点知道,你讲嘅果滴数目以后有无保证嘅。不如都系一笔过算了,你可以俾几多就出句声。”阿发把烟头掐灭,他的小农思维还没开窍。
“发哥,你嘅长命富贵我早就帮你安排好啦。你先通过股份代持嘅方式入股我嘅公司,我嘅公司再同你地村嘅经济合作社合作搞一个房地产公司;甘样嘅安排,你就系呢一间房地产公司股东中嘅股东啦。你以后唔使出面,每年到期就等着分红就系。”一声冷笑中,阿文把自己对阿发的安排说得清楚明白。
“我就系唔晓,你不如折现俾我算了。你可以俾几多一次性俾齐。你放心,你俾得我,我就帮你,你肯定可以系我条村攞到地皮;你俾得越多,地皮就攞得越多。”阿发对阿文的说法心存戒备,以他的智力和学识是实在搞不懂这里面的道道,只能盼着尽快落袋为安。
“发哥,我可以讲实话,如果我宜家开出一口价,最多得四百万。落到你自己个袋,两百万出头。但系你照我嘅意思做,从卖楼开始以后十年,你年年起码一百万嘅收益。我嘅公司胃口都几大噶,起码要系你地条村攞番四五十万平米嘅地皮,分三年开发,起码以后就系一个超过三百万平方米嘅大楼盘,之后仲会配套商业、酒店、学校和医院。你好好地谂一下,我讲嘅话系唔系有道理。我再讲一件事俾你知,你都听闻过我之前系香港嘉士拿公司做开发嘅,当年我同埔岗区果条村倾嘅条件,人地办事嘅就系通过委托入股,唔要现金,宜家人地每年就单单商业的物业收入同租金收入就过两百万。个办事人自己同我讲,如果当年攞番百几两百万就走人,边有宜家嘅好日子过啊。每年两百万哦,攞足五年。我地嘅条件肯定系最好嘅。”阿文之所以如此自信,就是自己的过往有着成功的操刀经验。
当然,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那就是阿文手上没有多少现金。即便是台面上的这一百万,也是万不得已从公司里拿出来的。阿文知道,要是谈妥了,接下来的征地拆迁,才是花钱的真正大头;即便是按照边拆迁边开发的计划,这前期起码也要数个亿的资金垫付。换句话说,阿文要是有四百万在手,他或许就不会开出这个带着空头支票属性的好条件。这一买一卖之间,买的往往没有卖的精。
“真系?有甘着数?甘大只□□随街跳,我唔信哦。”阿发依然带着很大的怀疑。
“你可以唔信我嘅,你可以去问下山水一品果度嘅村民,我讲嘅系唔系事实。”阿文心里开始发虚,毕竟事情是真的,但数目却是虚构的。
那个村里的办事人,每年也就拿百八十万;比一次性买卖好一些,但也没好太多。
“问就唔使问啦。果度是咩情况,大家唔系唔清楚。”阿发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冷茶,对于他来讲,阿文的条件丰厚,但又是那么地难以捕捉。
十年,每年一百万,越看越像画饼。
气氛一下子就冷场起来。阿文没有再看阿发一眼,他装作若无其事,只顾着把桌上的冷菜剩汤卷到自己的碗里,佯装有滋有味地吃起来。而阿发也装作一副无事人的模样,拿起桌上的中华烟,一根接一根的抽起来。一边是大口吞咽,一边是烟雾缭绕;整个冷场,虽是无声,却处处声息不止。
“真是好味,啊,以前就听讲罗溪村的鲮鱼有名,宜家一试先知,原来真系甘好食,果然名不虚传。”阿文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故意挑起话题。
“我地条村做养鲮鱼、做鲮鱼都已经四五十年了。当年都未改革开放,我地个老书记专门去市里面专门请来水产院嘅专家来指导我地养鱼。八十年代啊,我地罗溪村最风光嘅时候,成个省城的鲮鱼一大半系我地条村出产嘅。连国外滴鬼佬都知道,佢地仲来过呢度参观啊。不过可惜啊,我地无眼光,唔识得做成工业化,来来去去就得养鱼、吃鱼,人地可以做鲮鱼罐头,卖到成个国家。真系天唔开眼。”阿发讲起自己村里得历史,倒是兴致勃勃,感慨万千。
“养鱼唔好咩,起码餐餐有鱼食。你看看村里面,个个人嘅屋企都起齐楼,家家灯火辉煌,生活唔错啦。”阿文接着阿发得感慨,开始捧起罗溪村。
“唔得,同埔岗里面滴村比起身,我地仲系差得远。人地有工厂、宿舍收租,我地有鱼塘,点样可以比过人地啊。我听讲,埔岗中心区果几条村,每个屋企每年有十万八万嘅分红收入,仲有自己嘅楼可以租出去,一年至少二三十万。我地滴养鱼佬,辛辛苦苦一年,可以揾到六七万,就等于天有眼咯。比唔过,比唔过。”阿发连连摇头,光说落后和贫穷,罗溪村就是区里的副班长。
“所以宜家政/府就谂住开发呢度,再造一个新城区。我唔怕同你讲,你地罗溪村同周围几条村,都属于最先开发最先批地嘅,今次你地要做第一啦,饮头啖汤。”阿文顺着阿发的话,又把话题转回到土地上。
“哼,都系被你地呢滴老板赚啦,我地边有得赚,穷人依然系穷人。”说到开发,阿发的眼神里又闪烁着贪婪的目光。
“发哥,你又唔好甘讲。有水大家一齐揾,我俾到你待遇,你自己谂清楚啦。”阿文开始旁敲侧击,他想得还是让阿发上套。
“郑老板,睇你都系实际人,我就最后一句话,一口价,四百万。一个月内签合同、交收。你讲嘅其他条件,我就唔玩啦。我可以保证,一个月内如果你俾到四百万,你间公司可以系两个月内大大方方入嚟我条村同合作社签合约。至于其他条件,到时候村入面滴老细会同你直接倾。我开呢个条件,已经好划算啦;宜家揾上门嘅老板实在太多了,但系你比较特别,我钟意你嘅为人。”阿发还是坚持自己的短视,落袋为安总比画饼来得实际。
“你真系唔考虑其他条件?”阿文有些无奈,没曾想到最后,自己还是功亏一篑。
四百万,那可是超出自己的预算。但是这四百万,如果能换来比别人早半年甚至三个月先入场,那也是相当划算;毕竟,早起的鸟儿有饭吃,只要自己能够先进来占上好地方,后面的操作自己绝对有信心可以再操胜券。
“唔考虑啦。咩十年,每年一百万,太过遥远。我老细都未必等得到果时候,何况我呢种人。郑老板,你真系有心,就早滴准备好四百万同成份合同,我地早签早揾着数。”没想到,到最后,还是阿发这个乡野占了上风。
“唔系我唔信你,但系大喇喇四百万,我点知你收咗之后,可唔可以做到我嘅要求。”阿文放下筷子,转头正视着阿发这个老油条。
“你放心哦,我宜家系办事人,你地过来我条村揾食,边个俾食,边个唔俾食,我可以话事。”阿发的眼神又恢复了一贯的跋扈嚣张,他开始再次俯视阿文这个任人摆布的老板。
“四百万,签合同,分三次结清。第一次,定金一百万;第二次,落实见面再给两百万;签征地协议,最后付清一百万。”阿文知道,今晚自己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好祈求对方能够下刀不要太狠。
“唔得,甘无诚意啊,郑老板。”对方冷冷地来一句没有诚意。
“甘你话,我点同我老细交代。”阿文不到南墙绝不回头。
“一口价,定金两百万,签完协议即刻就俾;你地入嚟签征地之前,剩下果两百万就要俾齐。我已经俾你最好嘅条件了,你唔要,外面大把人等住同我倾。至于你点同你老细交代,系你自己嘅事情。”阿发没有丝毫的退让,他手握着对开发商的生杀大权,这个条件就已经是仁至义尽。
“我要同我老细斟斟,你俾我两日时间。”阿文找了个借口,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一言为定,就两日时间。过期不候。”阿发说完,就准备起身走人。
“发哥,果两条女点啊,使唔使陪你玩番一晚。”见阿发起身走往房外,阿文还想着给他送上两颗糖衣炮弹。
“噗呲”,一声冷笑从门边传来。
“留番你自己使啦,郑老板。我地逢场作戏,大家心照啦。在商言商,牙齿当金使,我等你两日。你记住,系两日。”说完,阿发头也不回,摔门走人。
包间里,仅坐着阿文一人。他脸色依旧淡定如常,看着火锅里依然翻滚的鲮鱼丸,嘴角边淌下了丝丝的口水。
要不是为了这口好吃的,我早就拔腿走人,阿文朝门外翻了一个白眼。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丸子往嘴里送去。滚烫的丸子,丝毫没有减慢阿文吞咽的速度;在嫩白的丸子滑入咽喉的那一刻,那种灼心的火烫,似乎有着不一般的治愈感,治愈着阿文刚刚被挫败的失落。
房外,大雨的滂沱丝毫未减,房内,火锅的热气依然扑腾活跃。这一里一外,一冷一热,构成了山野村落夜色中的颓败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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