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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记篇二

2022/10/17

今天是周一。

阿说,上个星期我应该伤了你很多次心吧。

国庆节的调休导致从8号到14号一直上班,也就是说,我连续七天没有按时回家了。

真的很对不起,这是我胡闹计划里的一部分,我想让你离开我,总得一步步来。

你放心,我哪里也没有去,一直待在公司,很安全的。

有时是坐在工位上发呆,想我的阿说此刻在做什么。

有时是上天台吹一吹风,试试看能不能眺望到我们家。

阿说,我告诉你哦,不行的。

你看到这肯定会笑我幼稚吧。

隔着好几条街,动动脑子也知道怎么可能行啊?

你笑了对不对?

笑了就原谅我晚回家这件事吧。

我已经有一点怀念从前的生活了,虽然离那样舒服的日子并没有太久。

我怀念你接我下班的日子,你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的香樟树下,见我出来就朝我挥手。

我先开始不明白,周围的车也不少,你怎么总能幸运地停在同一个位置?

后来我才琢磨透,原来,你总是来得很早,总要停得离我很近,总不愿我多走一截路。

我们有时候会先去逛超市,不是湖滨路的家乐福,就是长安街的大润发。

买做晚餐需要的肉和蔬菜,买我喜欢的蓝莓或者车厘子,买你喜欢的草莓味酸奶。

我知道自己厨艺不精,只有阿说你给我面子,每回都帮我打下手,每回都尝第一口,每回都说好吃。

有时候你会带一束玫瑰来,将它放在副驾驶,我一开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我捧着花,假意赏玩,其实在偷偷看你。

我知道,阿说要带我去约会了。

你说过,即使在一起,生活也要有仪式感。

我觉得,大抵是如此。

可是现在,你等不到我从楼上下来了。

你等到的,只有“加班”“有事”“在忙”这样敷衍至极的托词。

我害怕回你的消息,害怕接你的电话,害怕你任何形式的关心和询问。

因为我只能保持沉默,或者谎话连篇。

等到十点后,我才收拾东西回家。

因为太过特例,保安大叔都认识我了,每次见我都说:“小晁,加班这么晚,注意身体啊。”

“没办法,忙呐。”我只能这样说。

有两回我推开家门,你靠着沙发睡着了,毯子都没盖。

其余时候,你强撑着瞌睡等到我,但你什么都没问,只朝我笑:“你回来啦。”

屋外的风是冰冷的,楼道的光也黯淡,唯有你的眼偷来了天边的晚星。

我当时差一点要动摇了。

又觉得自己当真狠心。

你工作也很忙,睡眠本就宝贵,我还使劲折腾你,让你担心。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x100次。

阿说,你消消气,我帮你骂晁生了。

我以为你看到我回来便能睡了,可你没有。

你倚在床头,听渐息的水声,听我的脚步声,抬眸与我对视。

我故作镇定,克制唇边的颤音:“怎么了?”

阿说,与你的短信、你的来电相比,我更害怕你亲口问我。

我怕我的谎一出口就被识破,因为生疏,因为拙劣,因为言不由衷。

我从小便是如此,作业没写就是没写,喜欢海说就是喜欢。我都不躲不闪。

我不敢直视你的眼睛,只能将目光移向柔软的地毯,深灰色的床单,还有你的手指。

再往上就不敢看了。

我又猜错了。

你只是轻轻地说:“晁生,很晚了,快睡觉。”

你念着我的名字,像吟诵缱绻的诗,走进雨巷,走进良夜。

你挪向床的另一侧,睡在你的枕上,侧身看我,我才意识到,你先前躺的是我这边。

被子是热的,沾着你的气息。

我背对着你,逃避眼神的交流。

可你从背后抱住我,再次拉近距离。

你的体温,你的气息,你的依恋,一下又一下,我的防线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我根本无法抗拒。

因为人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抗本能。

我背叛了制订好的计划,转过身,将你拥在怀里,然后一遍遍地催眠自己。

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每晚发誓,每晚破例,周而复始。

窃喜又懊恼。

只有当你睡着了,我才敢好好看你。

乘着月色,我用目光描摹你的轮廓,你的眉眼,你的鼻梁,和你的唇。

一遍又一遍,想把白天错过的补回来。

但怎样都不够。

有一两次忘记时间,贪恋到天明。

阿说,接下来,我要向你交代晁生做的混账事了。

上周一午休时间,我回了趟家,翻箱倒柜,找出之前用的旧手机,又跑到营业厅申请了新号码,注册了一个新的微信号,和我用的账号加上好友。

捧着两部手机,我开始编造聊天记录。

从生涩到暧昧,循序渐进。

本是个信手拈来的事,但对我来说不易。我时常词穷,绞尽脑汁也没法继续下去。

我只好求助我和你的聊天记录,看看当初我是如何说的,你是如何回应的。

幸亏一直没删过。

在我们互相喜欢却心照不宣的那段时间,我和你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好想你”。

阿说,我好想你。

其实我这人一直不太会说话,以前也时常沉默着,心甘情愿做聆听者,听你说话,听你笑,听你谈天说地。

你却常把话题抛给我,还跟我说,“晁生,你太沉默啦,要多说说话,我喜欢听,知不知道?”

我知道。

我也想。

我真的好想好想跟你说一辈子的话。

上周四晚,我约了程听在楼下咖啡馆见面,坦白了我的病情。

阿说,你别生气,其他朋友都不知道我生病这件事,程听之所以例外,是因为我有求于她,必须告诉她。

程听沉默良久,问起你:“海说知道吗?”

我摇头:“我不打算告诉她。”

程听拧着眉,觉得我的想法荒诞可笑:“你身体现在没有任何症状,是瞒得下,可你们住在一起,她迟早会发现的。”

我应对自如:“我会让她离开我的。”

阿说,你是没看到,听完我这句话,程听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可怕冷血的人。

她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以压倒性气势反驳我:“她是你的爱人,难道连知情权都没有吗?晁生,这对海说不公平。”

程听唬不住我。

我看着她,很冷静地说:“我知道。”

她说的这些,我都权衡过。

程听拿我没辙,却捏着我的软肋不放:“我不管你用的什么法子,就算你真的赶海说走了,她知道真相后,会恨你的,也会恨自己的。”

她以为,只要提到你,就能换得我一念动摇,她再徐徐图之,让我妥协。

可实际上,我不以为然。

程听终究不是你我,她不了解,我的阿说,也许会怪我,但不会恨我。

我狠着心肠:“那就不让她知道。”

程听觉得我油盐不进,不愿与我再费唇舌,跌坐回椅子,气恼又无力。

她的性子我早已摸透,认死理的,着急没用,催她更没用,只能等她再度开口。

我喝着温牛奶,目光览过书架,又扫向橱窗,暗自夸赞老板的品味。

《百年孤独》,《鱼没有脚》,Audio Technica留声机,黑胶唱片。

以前路过竟从未留意。意外之喜。

“不行,我得告诉她。”

程听终于发话了,但这话说得不合我意。

我没办法接受前功尽弃的结果,威胁她:“如果你告诉海说,我就没你这个朋友。”

阿说,我吓唬人来比程听厉害得多。

阴沉着脸,语气很重。

你知道我这一套跟谁学的吗?是我们初中的班主任啦,老发脾气的那个。你回忆一下他的样子,尤其是他训斥学生时的表情,我大抵学了个七八分像。

我还学会了他谈话的套路,先礼后兵,或者先兵后礼,总之得软硬兼施。

我开始平心静气地讲道理:“程听,你可以打这个电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感谢,也领情。可是,你替海说想过吗,她一旦知道我命不久矣,肯定会想方设法陪在我身边,她的工作怎么办,她的将来怎么办?你要我这个死人毁她一辈子吗?”

程听没说话了,拳头捶在坐凳上,声音闷闷的。我知道,她认了。

情绪的发泄是结束抗争的号角。

她闭上眼,问我:“我能帮你什么?”

我指向她的手机:“帮我打个电话给海说,你跟她说,你在酒吧看到我了,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举止亲昵……这样就可以了。”

我没怎么说过谎,却观察过别人说谎的百态。他们喜欢添加细节,喜欢信口胡诹,喜欢自圆其说,自以为瞒天过海,天衣无缝。

但是,出色的谎言家是不会把身价性命托付给本不存在的细节的。

因为,实话寥寥数语,不证自明。

程听似乎领悟到我的计划。她神色惊惶,不敢置信,迫切地希望有人告诉她想错了。

我朝程听点头,程听骂我疯子。

我不以为意,只轻声问她:

“你还有更好办法吗?”

程听顿时哑口。

没有,再没有了。

我们心知肚明。

但凡有,我都不会选择伤害阿说这条下策。

疯子的主意再丧心病狂,好歹行之有效。

我催促程听:“打吧。”

程听僵硬地拿起手机,拨出你的号码,照我要求的原封不动说与你听。

“她不信。”

程听耸肩,对我宣布结果。

意料之中,我好奇:“阿说是怎样说的?”

程听皱眉,质疑我的关注点。

我央她,她才肯模仿你的口吻:“一定是你看错了,我相信晁生。”

我知道她尽力去拟态了,语气学得马马虎虎,但声线让人出戏,实在不像。

我的阿说,有一把矜贵的嗓子,声线清亮悦耳,像小槌敲打璞玉。

程听询问我的对策,我笑而不答,因为我压根没指望一通电话就让你怀疑我。

阿说若就此疑我,我才真要伤心了。

临别时,我谢过程听,再次恳请她保密。

自始至终,我没告诉她这通电话的用意。

有道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只是伏笔而已。

阿说,你那样心细,我的一反常态,想必早已洞若观火。只是工作日,尚有忙碌当借口,有距离充作挡箭牌。

但周末,我们在同一个空间,你看着我,观察我,那些可疑的,无处遁形,想回避的,避无可避,想掩饰的,欲盖弥彰。

不知道是上周的哪一天,你独自逛了超市,挑了我最爱的水果,放进冰箱保鲜。

我听见你在厨房清洗的水声,听见你的脚步越来越近,余光里出现你的拖鞋,图案是小老虎,看几遍都觉得可爱。

是春节期间我们一起买的。

我推着推车,你在前面走。

你垫脚将它们从货架取下,回头问我:“晁生,这个好不好看?喜欢的话,我们一人一双。”

阿说眼光向来很好,我挑不出毛病,但偏要扭捏地说:“会不会太卡通了?”

“不会呀。”

你捏着小老虎的头,凑到我跟前,作势要咬我:“嗷呜~新年虎虎生威。”

你朝我眨眼睛,还冲我笑。

你好可爱,我说时来不及思考,但思考之后,还是这样说。

在排架的过道间,在通明的光束下,在年年烟火的人潮中,我偷偷吻你一下。

两双毛绒绒的鞋收入囊中。

我低头看了眼脚下。

我猜,明年你应该会买小兔子的款式。

寓意,前“兔”似锦。

阿说,明年买一双就好了。

不用准备晁生的了。

晁生没办法祝你新年快乐了。

在日记里说应当也算数。阿说,提前说一声,新年快乐!

沙发的另一边向下凹陷,我故作慌乱地倒扣手机,用提防的眼神看你。

我惺惺作态,演绎措手不及,假装做贼心虚,只是不晓得落在你眼里,我的小动作是否过于夸张拙劣,让你察觉表演的痕迹。

你靠着我的肩膀,轻轻喊我名字。

我忍着波澜应声。

“你这周……是不是心情不好呀?”

我终于等来你的询问,虽然方式和想象中有不小的差距。

我以为,你会板着脸很严肃地找我谈话,你会质疑我这一周究竟在忙些什么,你会不安这种异样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可是你没有。

你选择穿着我的鞋子,从我的角度考虑。

我等到的,是你的体谅,你的在意,和你的温柔,全是我无力招架的。

我矢口否认,没有啊。

我说得口是心非。

而你也听出这层意思。

你转向抱我:“让我来猜猜。”

“是不是同事又背后乱嚼舌根了?”

“是不是你们那位总监又训斥人了?”

“那就是这次交涉的甲方不好说话?”

我通通摇头。

我确实心情不好,但不是这些原因。

和我,和你,和我们有关。

我的理性和感性吵架了。

理智的大脑命令我要尽早推开你,柔软的心脏朝我哭诉舍不得你。

割裂着,挣扎着,痛苦着。

你开始亲我的耳朵。

吮咬相替。

以前我闷闷不乐的时候,你总使这招,却回回奏效,这么想来,我也是蛮好哄的。

你贴着发红发烫的耳廓安抚我:“会好的。”

我在你怀里,哽咽着点头。

阿说,不会好的了。

昨天上午,

我躲进书房编造最后的聊天记录。

【明晚有时间吗?想你啦】

【有】

【澜庭1510,等你】

【好】

惜字如金的是我,

善于表达的是我凭空塑造的“她”。

黑色的字在我眼里,像是雾凇敲碎成的烟雨,朦胧的,残美的,缭绕不散的。

一纸荒唐的落幕,不是结束。

它预示着另一部戏将被搬到台上。

阿说,我没有退路了。

没有拖延入戏的理由了。

午休时,我忍住倦意不敢阖眼,你在我枕边安睡,彼时的你应该不会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同床共枕。

我不再满足用目光触碰你。

我微微抬起上身,轻轻揽过你的腰,我吻过你的发梢,吻你的面颊,再吻你的唇。

放纵感情后躲进被子里偷偷哭泣。

我这个人心肠很软,所以眼泪不值钱。

被妈妈责骂一两句会哭,看悲剧文艺作品会哭,跟阿说告白会哭,和阿说吵架也会哭。

小时候养出来的毛病,长大改不了了。

我认识的人里,只有阿说你纵容我,不会厌恶我的眼泪,你会一边为我抹掉,一边吻我,怜爱地说,“小哭包”。

我当时很矛盾,一面忿恨自己心志不坚,半途偷香窃玉,一面忍不住为自己辩护,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再也没机会了。

你有醒来的迹象,我悄悄拭干眼泪,打开筹备一周的对话记录,故意把手机落在床头柜上,有意先你一步走出卧室,刻意坐在沙发上喊:“阿说,帮我带一下手机。”

“好,在哪里?”

你总是很好说话。

“我那边的床头柜吧。”

我一边扯着嗓子答你的话,一边掐准时机用旧手机给自己发:

【别忘了约定哦】

这一步是我午休时想的。

阿说是很好、很好的恋人,总是无条件信任我,尊重我的**,我怕即使堂而皇之地打开聊天记录,阿说也不会看一眼。

届时,我的苦心、我的设计,就被辜负了。

以防万一,我添了条短信来提醒你,手机在你掌心震动,你总会下意识低头看。

所以,是有备无患,不是多此一举。

终于,你看到了。

惊骇、抵触、不愿相信。

换作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肯信,二十四年的感情怎么就输给后来者了呢?

除非听到我亲口承认。

“是真的吗?”

“晁生,是你吗?”

“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对不对?”

你握住手机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声音抑着破碎的哭腔,时敛时放,眼眶在向我确认间不经意红了,却倔强地不肯松懈。

“我……”

我在撒谎一事上终究欠了些天赋。

我没办法面不改色地回答“是”,也不接受前功尽弃临阵变卦说“不是”。

我选择沉默,选择低头,选择回避。

有时候,肢体语言更有说服力。

总归是默认的意思。

你松开咬破了的下唇,咬牙切齿,骂我混蛋。

我确实该骂,确实是混蛋。

不然怎么总做让你失望难过的事?

你把手机砸在我脚边。

我拾起来看,边框凹了几个坑,屏幕的裂纹像不规则的蛛网,但勉强还能使用。

我知道,你真正想打的是我,真正该承受你发泄情绪的人也是我,可你没狠下心,你舍不得我,你爱我。

后来,你出去了。

大约是不想和混蛋待在一处。

你在玄关弯腰换鞋的时候,我偷偷看你一眼,就仓促地将目光移开了。

从小到大,我时常看见你的背影:你站在单元楼道口等我的背影,你骑车载我上学的背影,你在书房临时加班的背影……

我有时候会盯着看很久,甚至看入迷,有时候会喊一喊你,而你,会第一时间回头对我笑。

记忆里的背影和眼前的慢慢重叠,又分开,像运镜时的对焦。

一样,又不一样;熟悉,又陌生。

这是头一回觉得,看惯的背影那样冰冷而遥远,因为我知道,它不再属于我了。

它的主人再也不会为我回头了。

我没资格挽留。

因为是我主动放弃的,是我先松手的。

阿说,自此以后,我只能目送你的背影渐行渐远。

晚上程听给我打电话,说你去了她那边,让我不要担心。我确实松了口气。

她说,你哭得很伤心,安慰开导收效甚微;她还跟我说抱歉,为了让阿说心里好过点,甚至义愤填膺地帮忙骂我了。

我说,没关系。

这当然不要紧。

要紧的是前面啊。

我的阿说被我伤透,哭了。

虽然程听没有跟我描述当时的情景,但我只要听到你哭了,便再也听不进只言片语。

屋里没开灯,我躬身蜷在沙发一角,心很疼,骨骼也疼,疼得喉咙发堵,说不出话。

程听没料到我会做到这一步,她以为只有那通电话而已。

“聊天记录是你自导自演的吧?”

我警惕地没作声。我也不想对朋友防备心那么重,可我害怕程听临阵倒戈,我害怕你就在她旁边听这通电话。

“晁生。”

程听连名带姓地喊我。

她沉默一阵,明白了我的顾虑,“海说睡着了,我一个人在阳台。”

我承认了。

这句说完,我们良久都没作声。

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风声,再次确认程听没诓我;而程听,估计是觉得我这人实在可怕,对自己都这么心狠。

但也可能是在单纯地替我们惋惜。

她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这又是何必?

非要我说出来吗?

我苦涩地笑了笑:“我的阿说很聪明,我不这样,她不会信的。”

阿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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