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城,暮春
细雨如丝,无声地浸润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草木香。一辆青帷马车在“济世堂”古朴的门楣前缓缓停下。
一只素白的手将车帘掀开,旁边的侍女快步上前搀扶。
沈知下了车。她穿着淡青缠枝莲纹的襦裙,长发挽成一个简单利落的螺髻,只用一支温润的玉簪固定。
三年了。
饶是多大的事情也该平了。
“沈大夫,您可算来了!”药铺的伙计阿福忙不迭地迎上来,撑开一把油纸伞,“东家交代,今儿后晌那位贵客的诊脉,还得劳您费心。”
沈知微微颔首:“知道了。病案都备好了?”
“备好了备好了,都放在您诊室的案头了。”阿福连连点头,又压低声音道,“那位……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前些日子用了您开的安神方子,说夜里睡得安稳多了,今儿特意让管事传话,想请您过府再瞧瞧呢!”
“嗯,回话过去,就说我明日得空便去。”
沈知穿过药铺前堂,走向后院一间不起眼的禅房。
“爹爹,娘亲在上,受不肖女沈知一拜。”
供台上的烟袅袅,沈知眼角划过一滴泪。
永宁十二年秋,朝中言官弹劾巡防营副尉沈放在北境戎狄之战中擅射主将。天子震怒,将沈放连同一家老小裭爵流放。
那个冬天的雪冷,冷到冻入骨髓,冷到让人神经麻木,冷到眼眶中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来。
流放的路上无衣无食,父母亲将最后一点粮食给了沈知,活生生的冻死在了那个雪天。
沈知在流放的路上被差人卖到北境的醉春楼中当一名任人取乐的艺妓。
任人取乐…
腥甜的香烛静静燃烧。
沈知缓缓垂眸,双手合十。
木质的牌位依旧矗立,后面巨大的观音像微微敛眸,流露出一丝堪破世间的怜悯。
二. 三年前,上元夜
风萧声动,玉壶光转。繁华的长街上行人如织。
“站住!小贱蹄子!给我抓住她!”身后不远,龟奴的吼叫如同跗骨之蛆,挣甩不得。
沈知不敢回头,拨开人群不断向前冲。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她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空隙逃了出来。
只有这一次机会…千万不能停…不能停…
沈知凭着本能猛地向左一拐,将自己狠狠摔进一条狭窄的岔道里。
巷子里又黑又冷。
被冷汗浸透了的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沈知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
沈知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胸口剧烈起伏。
不能停…
还不能停…
她抬脚,向深处跑去。脚下坑洼不平,不知踩到了什么湿滑黏腻的东西,脚下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啊!”
短促的惊呼刚冲出喉咙,便被硬生生掐断。
沈知猝不及防,狠狠撞上了一片冰冷坚硬的东西,剧痛瞬间炸开。同时,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自身前传来,像一堵无形的墙,硬生生将她推了回去。
后腰重重撞在另一侧凸出的冰冷砖墙上,痛得她闷哼一声,几乎蜷缩起来。混乱中,她腰间的挂饰被甩得飞起,清脆地砸在墙上,几颗珠子应声碎裂,滚落在地。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痛楚。
巷子深处有人!
那撞击的触感…是刀柄?还是护心镜?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是人是鬼,求生的本能便压倒了一切。
膝盖一软,身体已先于意识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死死抵住冰冷肮脏的地面。将在醉春楼中学到的姿态实诚实的呈现出来。
“贵……贵人恕罪!奴……奴不是有意的!冲撞了贵人,奴该死!求贵人开恩!”
沈知的声音颤抖,心脏跳得似乎要蹦出来。
沈知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死寂压垮时,头顶上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抬头。”
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命令意味。
沈知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瘫软。
是他!
是裴砚!
哪怕知道带着面纱他不可能看得清自己,但沈知不敢冒险,一点一点地将头抬起,恰到好处的用房子旁的阴翳遮挡了些许。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毫无预兆地探入了她散乱的发髻间,精准地在发髻一侧掠过,似乎抓住了什么,然后毫不留情地向外一抽!
“唔!”头皮被拉扯的痛楚让沈知低呼出声,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发髻,眼眶胀满了泪水。
发髻彻底散开,如瀑的长发狼狈地滑落肩头。而那只手的主人,正捏着她发间唯一的饰物——那支再普通不过的素银簪子,簪头仅有一朵小小的、早已磨得有些黯淡的缠丝梅花。
绝对不能被他发现。
沈知不着痕迹地将头微微向下偏。
裴砚既是北境的主将,也是…她的…
未婚夫。
是那个会用双手温柔的抚过她的发髻,会成天冷着张脸却对她毫无底线的纵容的裴砚,但也是…毫不留情将她父亲送入大牢的,公正无私的将军大人。
呵呵。
沈知有一瞬间的失神。
突然两根带着薄茧、冰冷如铁的手指,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
力道之大,捏得她颚骨生疼,迫使她将头仰得更高。
冷硬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砸在沈知的耳膜上,带着穿透力:
“这绾发的手法……”他顿了顿,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又收紧了一分,痛得她眼泪几乎要涌出来“谁教你的?”
“你是谁?”
沈知脑中一片空白。
完了。
“贵……贵人……”她抖得语不成句“奴……奴自己胡乱挽的……”
“自己挽的?”那声音陡然拔高。
“会挽这种发髻的人不多,京都沈氏算一个。”
“沈家的人?”
每一个字眼,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沈知心上。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偏偏就今天挽了这个发髻。
“不……不……”她想否认。
“说!你到底是谁?”那声音逼近。
就在沈知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巷口的方向,龟奴那粗嘎难听的叫骂声,忽然由远及近,再次清晰地传来。
“妈的!跑哪去了?刚才明明看见那贱蹄子往这边钻了!”
“搜!给老子仔细搜!抓回去剥了她的皮!”
那声音如同催命符咒,沈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挣——
“嘶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她肩头的旧衣料,竟被硬生生扯开了一道口子。
几乎在同一刹那,巷口杂沓的脚步声已经逼近。
钳制着她下巴的那只手,在布帛撕裂的瞬间似乎顿了一下。那叫骂声,显然也落入了巷中人的耳中。
沈知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像被火燎了尾巴的兔子,猛地一矮身,用尽全身力气从那墙壁之间极其狭窄的缝隙里,不管不顾地撞了出去。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只是死死捂住肩头撕裂的衣襟,踉跄着扑向巷子另一端更深沉的黑暗之中,瞬间被那无边的墨色吞噬。
巷子里,那高大冷硬的身影依旧矗立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塑。
他缓缓收回手,掌心静静躺着那支磨旧的缠丝梅花素银簪,簪身冰冷,在黑暗里,只有那小小的梅花轮廓,闪着一丝火光。
沈知跑得太快,未曾图捉到这个男人眼里闪过的一丝痛楚。
是你吗?
他垂眸,看着掌心那枚簪子,又抬眼望向沈知消失的巷子深处。
巷口的叫骂声越来越近,灯笼的光已经能勉强勾勒出他腰间佩刀的轮廓——那狰狞的狼首吞口,在摇曳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兽瞳的位置似乎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光。
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瞬。
随即,他手腕一翻,那支簪子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袖中的暗袋。他身形微动,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退向巷子另一侧的阴影深处,在龟奴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冲进巷子之前,彻底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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