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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一. 京城,暮春

细雨如丝,无声地浸润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草木香。一辆青帷马车在“济世堂”古朴的门楣前缓缓停下。

一只素白的手将车帘掀开,旁边的侍女快步上前搀扶。

沈知下了车。她穿着淡青缠枝莲纹的襦裙,长发挽成一个简单利落的螺髻,只用一支温润的玉簪固定。

三年了。

饶是多大的事情也该平了。

“沈大夫,您可算来了!”药铺的伙计阿福忙不迭地迎上来,撑开一把油纸伞,“东家交代,今儿后晌那位贵客的诊脉,还得劳您费心。”

沈知微微颔首:“知道了。病案都备好了?”

“备好了备好了,都放在您诊室的案头了。”阿福连连点头,又压低声音道,“那位……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前些日子用了您开的安神方子,说夜里睡得安稳多了,今儿特意让管事传话,想请您过府再瞧瞧呢!”

“嗯,回话过去,就说我明日得空便去。”

沈知穿过药铺前堂,走向后院一间不起眼的禅房。

“爹爹,娘亲在上,受不肖女沈知一拜。”

供台上的烟袅袅,沈知眼角划过一滴泪。

永宁十二年秋,朝中言官弹劾巡防营副尉沈放在北境戎狄之战中擅射主将。天子震怒,将沈放连同一家老小裭爵流放。

那个冬天的雪冷,冷到冻入骨髓,冷到让人神经麻木,冷到眼眶中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来。

流放的路上无衣无食,父母亲将最后一点粮食给了沈知,活生生的冻死在了那个雪天。

沈知在流放的路上被差人卖到北境的醉春楼中当一名任人取乐的艺妓。

任人取乐…

腥甜的香烛静静燃烧。

沈知缓缓垂眸,双手合十。

木质的牌位依旧矗立,后面巨大的观音像微微敛眸,流露出一丝堪破世间的怜悯。

二. 三年前,上元夜

风萧声动,玉壶光转。繁华的长街上行人如织。

“站住!小贱蹄子!给我抓住她!”身后不远,龟奴的吼叫如同跗骨之蛆,挣甩不得。

沈知不敢回头,拨开人群不断向前冲。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她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空隙逃了出来。

只有这一次机会…千万不能停…不能停…

沈知凭着本能猛地向左一拐,将自己狠狠摔进一条狭窄的岔道里。

巷子里又黑又冷。

被冷汗浸透了的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沈知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

沈知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胸口剧烈起伏。

不能停…

还不能停…

她抬脚,向深处跑去。脚下坑洼不平,不知踩到了什么湿滑黏腻的东西,脚下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啊!”

短促的惊呼刚冲出喉咙,便被硬生生掐断。

沈知猝不及防,狠狠撞上了一片冰冷坚硬的东西,剧痛瞬间炸开。同时,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自身前传来,像一堵无形的墙,硬生生将她推了回去。

后腰重重撞在另一侧凸出的冰冷砖墙上,痛得她闷哼一声,几乎蜷缩起来。混乱中,她腰间的挂饰被甩得飞起,清脆地砸在墙上,几颗珠子应声碎裂,滚落在地。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痛楚。

巷子深处有人!

那撞击的触感…是刀柄?还是护心镜?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是人是鬼,求生的本能便压倒了一切。

膝盖一软,身体已先于意识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死死抵住冰冷肮脏的地面。将在醉春楼中学到的姿态实诚实的呈现出来。

“贵……贵人恕罪!奴……奴不是有意的!冲撞了贵人,奴该死!求贵人开恩!”

沈知的声音颤抖,心脏跳得似乎要蹦出来。

沈知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死寂压垮时,头顶上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抬头。”

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命令意味。

沈知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瘫软。

是他!

是裴砚!

哪怕知道带着面纱他不可能看得清自己,但沈知不敢冒险,一点一点地将头抬起,恰到好处的用房子旁的阴翳遮挡了些许。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毫无预兆地探入了她散乱的发髻间,精准地在发髻一侧掠过,似乎抓住了什么,然后毫不留情地向外一抽!

“唔!”头皮被拉扯的痛楚让沈知低呼出声,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发髻,眼眶胀满了泪水。

发髻彻底散开,如瀑的长发狼狈地滑落肩头。而那只手的主人,正捏着她发间唯一的饰物——那支再普通不过的素银簪子,簪头仅有一朵小小的、早已磨得有些黯淡的缠丝梅花。

绝对不能被他发现。

沈知不着痕迹地将头微微向下偏。

裴砚既是靖北侯世子,也是…她的…

未婚夫。

当年老皇帝为了牵制住裴家,特意下旨将她赐予裴砚作正室。

那个会用双手温柔的抚过她的发髻,会成天冷着张脸却对她毫无底线的纵容的裴砚,但…

本就已是罪臣之身,又何必拖累。

沈知有一瞬间的失神。

突然两根带着薄茧、冰冷如铁的手指,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

力道之大,捏得她颚骨生疼,迫使她将头仰得更高。

冷硬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砸在沈知的耳膜上,带着穿透力:

“这绾发的手法……”他顿了顿,“谁教你的?”

“你是谁?”

沈知脑中一片空白。

完了。

“贵……贵人……”她颤抖得语不成句“奴……奴自己胡乱挽的……”

“自己挽的?”那声音陡然拔高。

“会挽这种发髻的人不多,京都沈氏算一个。”

“沈家的人?”

每一个字眼,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沈知心上。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偏偏就今天挽了这个发髻。

“不……不……”她想否认。

“说!你到底是谁?”那声音逼近。

就在沈知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巷口的方向,龟奴那粗嘎难听的叫骂声,忽然由远及近,再次清晰地传来。

“妈的!跑哪去了?刚才明明看见那贱蹄子往这边钻了!”

“搜!给老子仔细搜!抓回去剥了她的皮!”

那声音如同催命符咒,沈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挣——

“嘶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她肩头的旧衣料,竟被硬生生扯开了一道口子。

几乎在同一刹那,巷口杂沓的脚步声已经逼近。

钳制着她下巴的那只手,在布帛撕裂的瞬间似乎顿了一下。那叫骂声,显然也落入了巷中人的耳中。

沈知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像被火燎了尾巴的兔子,猛地一矮身,用尽全身力气从那墙壁之间极其狭窄的缝隙里,不管不顾地撞了出去。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只是死死捂住肩头撕裂的衣襟,踉跄着扑向巷子另一端更深沉的黑暗之中,瞬间被那无边的墨色吞噬。

巷子里,那高大冷硬的身影依旧矗立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塑。

他缓缓收回手,掌心静静躺着那支磨旧的缠丝梅花素银簪,簪身冰冷,在黑暗里,只有那小小的梅花轮廓,闪着一丝火光。

沈知跑得太快,未曾图捉到这个男人眼里闪过的一丝痛楚。

是你吗?

他垂眸,看着掌心那枚簪子,又抬眼望向沈知消失的巷子深处。

巷口的叫骂声越来越近,灯笼的光已经能勉强勾勒出他腰间佩刀的轮廓——那狰狞的狼首吞口,在摇曳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兽瞳的位置似乎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光。

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瞬。

随即,他手腕一翻,那支簪子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袖中的暗袋。他身形微动,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退向巷子另一侧的阴影深处,在龟奴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冲进巷子之前,彻底消失不见。

三. 再遇

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扣门声响起,“沈大夫?沈大夫?”

沈知猛然睁眼,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又想起那个夜晚了。

沈知深吸一口气,揉揉腿,打开房门。

这辈子都不要再和他有交集了,本就不应该在一起的人,又怎么能硬掰呢?

三年前那个上元夜后,她不知撞了什么运,竟被一位云游行医的老大夫所救,对方见她伶俐,又识得些草药,便收她为徒,带她离开了京城。

几年间,她随师父走南闯北,潜心学医,竟也练就了一身本事。师父年迈归乡,她便凭着真才实学,回到京城,在这颇有名气的“济世堂”坐诊。昔日醉春楼艺妓的印记,已被“沈大夫”这个称呼彻底掩盖。

诊室布置得清雅,临窗一张宽大的书案,堆放着脉案和医书。

沈知刚净了手坐下,翻看今日预约的病案。

阿福又匆匆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沈大夫,裴……裴大人来了!就在前厅候着,说是……说是旧伤有些不适,听闻沈大夫您精于金创调理,特意前来。”

裴大人?沈知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京城姓裴的显贵不多,能称一声“裴大人”,又曾受金创的……她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沈知带上幂篱。

“请裴大人进来吧。”她声音平静无波。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门帘被掀开,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身姿如松。当他踏入诊室,光线落在他脸上时,沈知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三年未见,他褪去了军旅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京城贵胄的雍容。但沈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深邃、锐利,曾在那条绝望的暗巷里,让她如坠冰窟。

裴砚一一靖北侯世子,如今袭了爵,是圣眷正隆的靖北侯。

他目光扫过诊室,最后落在沈知身上,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意味。

他随意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姿态闲适,仿佛只是正常的寻医问药。

“沈大夫。”

他开口,声音低沉,比三年前少了几分战场磨砺的沙哑,多了几分醇厚。

“侯爷。”

沈知起身,微微屈膝行礼。

她垂着眼,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平和。

“听闻侯爷旧伤不适?不知伤在何处,症状如何?”她走到他旁边的诊脉位坐下,示意他伸出手腕。

裴砚没有立刻伸手,他的目光落在沈知挽发的玉簪上,又缓缓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左肩旧处,”他淡淡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每逢阴雨,或是操劳过甚,便觉酸沉隐痛,筋骨深处似有牵扯。”

沈知心头微沉。左肩旧处…

她拿出脉枕:“请侯爷伸手,容我先诊脉。”

裴砚这才伸出手腕,放在脉枕上。

他的手腕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虎口处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

沈知屏息凝神,三根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腕脉。指尖下的肌肤温热,脉搏沉稳有力,但细探之下能感受到一丝气血凝滞、经络不畅的涩意,与他所说的“酸沉隐痛”颇为吻合。

这旧伤,看来并未根除。

“侯爷当年受伤颇重,虽愈合,但经络受损,加之北地苦寒之气侵扰,遗患至今。”沈知收回手,语气平稳地分析,“此乃陈年旧疾,非朝夕可愈。需以温经通络、活血化瘀之法徐徐图之。开个方子,侯爷先服上七日,看看效果。”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诊室内一片安静,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沈知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探寻的目光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如芒在背。

她努力控制着手腕的稳定,写下药方。

“侯爷,方子开好了。”她吹干墨迹,将药方递过去,“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另外,需得注意保暖,肩部莫再受风寒,亦不可骤然用力。”

裴砚接过药方,目光扫过那暗藏风骨的字体,又抬眼看她:“有劳沈大夫。听闻沈大夫除了用药,针灸推拿之术亦颇为精妙?”

沈知心下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略通一二。侯爷若信得过,待服药几日后,气血稍活,可再来施针,配合推拿,效果或更佳。”

“好。”裴砚应了一声,将药方收好,却并未起身离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沈知脸上,似乎要透过幂篱将她看穿,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沈知强装平静的心湖:

“沈大夫……似乎有些面善。我们是否曾在何处见过?”

来了!

沈知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瞬间冰凉。

她强自镇定,抬起眼,迎上裴砚探究的目光,唇角甚至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疏离和疑惑的微笑:“侯爷说笑了。民女此前随师行医,多在江南一带,去年方回京城。侯爷身份贵重,民女岂有荣幸见过?”她的眼神坦荡,语气自然,仿佛真的只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位高权重的靖北侯。

裴砚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波澜,好似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我记错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诊室内投下一片阴影,“多谢沈大夫。药费诊金,自会有人送来。”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掀帘而去。

听着那沉稳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沈知紧绷的脊背才缓缓松懈下来,手心一片濡湿。

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绪翻涌。

他认出她了吗?那最后一句“面善”,是试探,还是真的疑惑?那支被他夺走的旧簪……他是否还记得?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发间那支温润的玉簪。那支廉价的缠丝梅花簪,连同那个卑微绝望的“沈知”,早已被她深深埋葬。如今她是济世堂的沈大夫,仅此而已。

四. 半月后,靖北侯府。

沈知背着药箱,在侯府管事的引领下,穿过重重庭院。侯府气象森严,雕梁画栋,仆役行走悄无声息,处处透着百年勋贵的底蕴。她被引至一处清幽雅致的书房外。

“侯爷正在书房处理公务,沈大夫请稍候,容我通禀。”管事躬身道。

沈知颔首,安静地立在廊下。

不多时,管事出来,恭敬地请她进去。

裴砚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窗边,负手看着窗外庭院里的几株翠竹。

他今日只穿了一件家常的墨蓝色直裰,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倒显出几分清朗的书卷气。

“沈大夫来了。”他闻声转过身,目光落在沈知身上,“有劳。”

“侯爷客气。”沈知放下药箱,“侯爷服药这几日,感觉如何?”

“酸沉之感减轻不少。”裴砚走到一旁的软榻边坐下,“沈大夫说今日可施针?”

“是。若侯爷方便,现在便可开始。”

沈知打开药箱,取出针包和艾绒等物。她净了手,走到榻边,示意裴砚解开上衣,露出左肩。

当那片宽阔的肩背再次展露在眼前时,沈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两道疤痕吸引。新伤愈合后留下的是淡粉色的印记,斜贯肩胛下方。而在它下方寸许的位置,那道深紫色的旧疤,横亘在紧实的肌理之上。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拿起银针,用火燎过,动作精准而稳定地刺入肩井、天宗、曲垣等穴位。

裴砚闭着眼,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微凉的指尖偶尔划过肌肤的触感,以及银针入穴时微妙的酸胀感。她的呼吸很轻。裴砚想。

“沈大夫这手针法,师从何人?”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施针时无言的尴尬。

沈知正捻动一枚银针,指尖力道控制得极稳,闻言道:“家师姓秦,是位云游四方的铃医,无名之辈,侯爷想必未曾听闻。”

“哦?”裴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秦大夫……不知沈大夫跟随秦大夫学艺多久?”

“三年有余。”

“三年……”裴砚低低重复了一句,像是在咀嚼这个时间点,“那之前呢?沈大夫家在何处?听口音,倒像是京畿人士?”

又是试探。

沈知的心猛地一沉,捻针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双眼,声音依旧平稳:“民女幼时父母双亡,辗转流离,后来幸得师父收留。至于故里……早已模糊不清了。”她巧妙地避开了关键,语气带着一丝黯然。

裴砚沉默了片刻。他能感觉到,当他问及过往时,沈知的手有些许停顿,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原来如此。”他不再追问。

施针完毕,沈知点燃艾条,悬灸温通经络。艾烟袅袅升起。

沈知专注地看着艾条燃烧的距离,调整着位置,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裴砚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的艾火映照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因低头而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后颈上,那里空无一物。他的眼神凝了凝。

一炷香的时间。

“好了。”沈知熄灭艾条,取下所有银针,“侯爷感觉如何?”

裴砚活动了一下左肩,那常年的酸痛果然消散了大半,筋骨舒畅:“沈大夫妙手,松快多了。”

沈知收拾着针具,微微颔首:“侯爷还需按时服药,注意休养。若无其他不适,民女便告退了。”

“等等。”

裴砚叫住她。他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略显陈旧的锦囊。他拿着锦囊,走到沈知面前,递了过去。

“这个,”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物归原主。”

沈知疑惑地接过锦囊。入手微沉。她迟疑地解开系带,当里面的东西滑入掌心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冰冷的触感,熟悉的轮廓——正是三年前那个上元夜,在黑暗的巷子里,被他强行从她发间抽走的那支缠丝梅花素银簪!簪身依旧黯淡,缠丝梅花的花瓣边缘甚至还有一丝细微的磕碰痕迹。

簪子!他竟然还留着!而且,在今日,在此刻,还给了她!

沈知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她猛地抬起头,撞进裴砚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恶意,只有一片幽深。他什么都知道!他早就认出了她!之前的试探,今日的赠簪……他到底想做什么?

“侯爷……这……”沈知的声音干涩发紧,手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簪子。

她该说什么?否认?道谢?还是质问?

“一支旧簪而已。”裴砚的声音依旧平静,目光却牢牢锁住她瞬间失态的脸,“沈大夫不必介怀。只是觉得……它或许对原主,还有些意义。”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她发间那支温润的玉簪。

意义?沈知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这支簪子,是她娘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从未想过还能再回来。

她脑中一片混乱,无数念头冲撞翻涌。

他认出她,却没有揭穿,反而归还了簪子……是怜悯?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

“多谢……侯爷。”

最终,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只化作这艰涩的四个字。她紧紧攥着那枚失而复得的旧簪,指尖生疼。

裴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沈大夫慢走。”

沈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靖北侯府。

直到坐上回济世堂的马车,那枚冰冷的银簪依旧被她死死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她摊开手,那朵小小的缠丝梅花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幽微的光。心绪如同沸腾的水,无法平息。

他归还簪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四. 宫宴

夜色凉如水,又一年上元,皇后在后宫中举办宫宴。

沈知的医术高明,人又淡雅如菊。近来颇得几位宗室女眷青睐,也被破例邀入宫中,为几位年长的太妃请平安脉。

宫宴设在御花园水榭,丝竹悠扬,灯火辉煌。

沈知为一位老王妃诊完脉,刚退至角落,便感觉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循着感觉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株盛放的西府海棠下,裴砚正与几位身着蟒袍的宗室子弟低声交谈。他今日穿着正式的侯爵朝服,金线绣着麒麟补子,越发衬得身姿挺拔。

他似乎并未看到她。

沈知心下一凛,正欲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却见裴砚似乎结束了谈话,端起酒杯,竟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想后退,周围却都是人。

就在她进退维谷之际,旁边一位身着鹅黄宫装、容貌娇艳的少女,如同穿花蝴蝶般轻盈地迎了上去,拦在了裴砚面前。

“砚哥哥!”少女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仰慕,“方才我还在寻你呢!母亲前日得了些上好的雨前龙井,说是你最喜欢的,让我务必请你过府尝尝呢!”少女是安平郡主的女儿,嘉和县主,对裴砚的心思,整个京城无人不知。

裴砚脚步微顿,目光终于从沈知身上移开,落在那位明艳的县主身上,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浅笑:“有劳县主和郡主挂心。只是近日公务繁忙,恐难赴约。”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却带着无形的距离感。

嘉和县主似乎没听出那拒绝之意,依旧巧笑倩兮:“再忙也要歇息嘛!砚哥哥,你看这海棠开得多好……”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沈知几乎是屏住呼吸,贴着人群边缘,迅速地退出了水榭。

沈知垂下头,心里却忍不住泛出一股股酸涩。

还是放不下啊…

“沈大夫似乎很怕见到我?”一个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静谧的石径前方响起。

沈知骇然抬头。

只见裴砚不知何时已绕到了假山前方,正站在一株垂柳的阴影下,负手而立。

月光透过稀疏的柳枝,在他玄色的朝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静静地望着她。

他竟然跟了出来!还如此精准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沈知的心跳如擂鼓,强自镇定道:“侯爷说笑了。民女只是……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

“透气?”

裴砚缓步向她走近,步伐沉稳,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还是为了躲我?”语气锐利。

但他的目光却带着一丝丝痛惜。

他到底想做什么?归还簪子还不够吗?为何还要在这里堵她……难道是想当众揭穿她吗?

沈知被他逼得下意识后退一步,脊背抵上冰冷的山石。

“侯爷身份贵重,民女岂敢有‘躲’字一说。”

她垂下眼睫,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只是……只是不知侯爷一再寻民女,究竟所为何事?若是因为旧簪,民女已道过谢了。”

“所为何事?”

裴砚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他身上淡淡的酒气萦绕在沈知鼻尖。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灼热的、令人心悸的气息,“沈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

当“沈知”这个名字从他口中低沉而清晰地吐出时,沈知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

他果然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掩饰,在他面前都成了可笑的自欺欺人。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的盯着裴砚。

“那晚在巷子里,”裴砚却像是没看到她眼中的惊疑,目光沉沉地锁住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撞到我怀里,像只受惊的兔子,抖得那么厉害……头发散开时,我就看到了这支簪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攥着簪子的手上:

“一模一样的簪子,一模一样的绾法……沈知,你真的以为,我认不出你吗?”

居然已经认出她来了,沈知心底一片苦涩。

“认出又如何?”

沈知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是深埋已久的痛苦。

“侯爷是想提醒我,当初是如何狼狈不堪地被您捏着下巴审问?还是想提醒我,我父亲……”她猛地顿住,眼中瞬间涌上水光,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那深紫色的旧疤,是她内心最深的痛楚。

无论如何,他跟她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你父亲的事,”裴砚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并非……当年…那样。”

沈知猛地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裴砚一字一句道:

“当年戎狄之战,你父亲沈放……并非擅射主将。他射出的那一箭,是为了救我。”

“什么?!”

沈知如遭雷击,浑身剧震!救他?!

“当时我刚接手北境军务,年轻气盛,不听劝阻,执意孤身深入探查北戎游骑的踪迹,结果中了埋伏,被逼入绝境。”裴砚的声音低沉,“是你父亲沈放,他察觉有异,带人策应,在千钧一发之际射杀了那个正欲对我放冷箭的北戎神射手。混乱中,他为了掩护我撤退,情急之下射偏的一箭,才误伤了我的肩膀下方。若非他那一箭,我早已命丧当场!”

真相如同惊雷,在沈知耳边轰然炸响!

她呆呆地看着裴砚,看着他复杂的双眼,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擅射主将?是为了救他?父亲……父亲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才被构陷的?

“可是……可是后来……”巨大的冲击让沈知语无伦次,声音哽咽,“为什么……为什么会有通敌的罪名?为什么……”

“那是后来的事!”裴砚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是朝中有人借题发挥,利用你父亲‘误伤’我的由头,罗织罪名,目的是为了扳倒当时力主清查军饷贪墨的几位大臣!你父亲不幸成为了他们的牺牲品。他至死都在喊冤!我……”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当年重伤昏迷,不知这一切的原委。直到查明真相后,已成定局……”

巨大的、沉重的悲伤将沈知淹没。她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对不起……沈知……”裴砚的声音带着一丝血气。他伸出手,似乎想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紧握成拳。

沈知抽泣着。

不敢相信。

裴砚看着沈知急切地向前一步,伸出手臂,将她颤抖的身体轻轻地拥入了怀中。

沈知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挣扎。

“别怕。”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我会为你父亲讨一个公道的…请你…原谅我好吗?”

“知知…不要再离开我了……”

裴砚将头放在沈知的脖颈处。

一股热意浸透了沈知的宫裳。沈知挣了挣,裴砚的手却越收越紧。

“让我抱一会好吗?”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沈知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积蓄了多年的委屈、恐惧、不甘和此刻得知真相的巨大冲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不再挣扎,眼角划过两滴清泪。

裴砚没有再说安慰的话,只是收紧了手臂,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无声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

那支小小的缠丝梅花簪,硌在他胸前,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他的妻啊,终于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的啜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微微动了动,似乎想离开这个过于亲密的怀抱,脸颊有些发烫。

裴砚适时地松开了手臂,但并未退开,依旧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和沾着泪痕的脸颊。

他抬手,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柔,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肌肤,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这支簪子,”裴砚的目光落在她依旧紧攥着的手上,声音低沉而温和,“是你娘亲留下的吧?”

沈知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失而复得、承载了太多悲欢的旧簪,轻轻点了点头:“是。”

“很衬你。”裴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比那支玉簪,更衬。”

沈知的心猛地一跳,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他。他的眼神深邃专注,不再是审视和探究,而是一种沉静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沈知,”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当年巷中,是我唐突,让你受惊。后来军营…更是误会重重,让你受了许多委屈。”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喑哑,“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不为别的,只为还你这支簪子,也为了……告诉你真相,还你父亲一个清白。”

“我会向陛下上奏,还北境副尉一个公道。”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停在她面前:“如今真相已明,簪子物归原主。沈知,你……可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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