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走着斜密的冷雨。
所有的所有,在亲眼目睹那座吞吃性命的多功能大厅时,她整个人,仿佛被一场暴雪冻住了。
手指在轻微发抖。
周雾惯性地掐住虎口,深深吸气。
和资料里看见的不太一样,附件里的照片因曝光轻微失真。
平平无奇的建筑外观,灰白二色,砂砾般的外墙,正前方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喷泉池和面貌风化的伟人雕像,匾额是铜金色的,写了什么,她没记得。
她极力摈弃脑海里对那座已然废弃的建筑物画面,然而无论如何也迭代不了当时她顺着纪潮手指看过去时,意外发现的楼顶的一抹血红色。
那是被人遗忘的一面五星红旗,迎风招展。
她很想痛苦地弯下腰,把堵塞在喉管里的情绪不管不顾地吐出来,哪怕混合着她不堪的血肉。
然而她只能更加笔直地站直身,闭了闭眼,极力撇开乱七八糟的念头,好不容易缓过神,低头去看王光华震过来的十几条信息。
他今天没来上课,周雾答应给他承担医药费后,他像个二傻子对医生提出要住院半个月的要求并且将账单寄给凛城三中一位姓周的学生,医生冷脸上完药后将他赶了出来。
“周雾,带头的人是谁我就不说了,你看见蒋卉卉怎么说你了没?别对她好,她不是东西,白眼狼、伥鬼、狼心狗肺的混蛋!”
他还知道伥鬼啊。
周雾手指滑动,拉到底部,截图很多,部分发言有备注,部分没有。
苏霓的头像是她的自拍,模仿韩国女团拍立得的氛围感,眼睛在P图软件的功劳下显得很大。
冷漠地扫了眼聊天记录,不堪入目的猜测,匪夷所思的中伤,还有在王光华的截图里,蒋卉卉的备注是“dog”,她说:“我有见过周雾和开车送她的中年男人有说有笑,那老头还把手搭在她的后腰。不过,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我当时站得比较远,角度也不好。”
“那是她爸爸吧。”
“不是。”蒋卉卉回复:“周雾说是她司机。”
“这就是司机吗?还是城会玩。”
周雾兴致寥寥,她问王光华:“你为什么会在这个群里?”
对面秒回:“(流汗)我不在才奇怪吧。你的关注点是什么啊大姐,你不生气?”
周雾回了一个令他抓心挠肝的句号。
王光华的狂轰滥炸紧随而来,手机滑回口袋里,她静立不动,脸向着身后渐近的身影侧了侧。
“走了。”
纪潮单手收在裤袋里,指尖下意识将一张坚硬卡纸塞进深处。
周雾点头,并肩走两步,她忽然问:“你在不在群里?”
纪潮莫名,肩颈到靠近她那侧的手臂肌肉绷紧,耳骨透出的红被他匆匆捻过。
“什么群?”
周雾看着他弹射起步似的离她三丈远,比他更加莫名,脚步不自觉一停:“做什么?”
“没。”纪潮不停地揉着耳朵,别扭地看向和她背道而驰的方向:“你刚刚问我什么群?”
“班级群。”
“有老师还是没老师的?”
周雾停在分岔路口,淡淡地看着他背影:“明知故问。”
“不在。”纪潮闷头往前,不妨有人拽住他衣领,他猛一踉跄,身形骤停,周雾轻飘飘地抓回他的视线:“走错了。”
“……”
纪潮眉尖轻动:“这是回教室的路。”
周雾在他眼底晃了下手,白莹莹的,像块质地通透的温玉。
她看着廊檐外急一阵缓一阵的大雨,平平静静地阐述:“没带伞,怎么回去?”
纪潮倒是无所谓,他回不回去都可以,但是周雾——
她,应该是来当好学生的吧?
“翘课吧。”好学生淡定地提建议:“这条廊檐能走到哪里?”
也算他们运气好,走到廊檐尽头时雨势逐渐转小,纪潮让她靠里等等,他拉上校服拉链,埋头奔进雾蒙蒙的秋雨里。
周雾没等很久。
他撑着伞回来,透明伞布和白色伞柄,一根银色伞骨四面八方地撑开,局促又窄小,两人站在同一片遮蔽之下,肩、肘、手,甚至呼吸,无法避免地碰撞和纠缠。
周雾好奇地打量伞柄缀着价格条的透明雨伞,25元,质量只值10元不能再多。如果风掀得更大一点,伞面也许会翻过来,像个汤勺接着水。
“没见过吧。”
周雾意义不明地唔了声,手指抠了抠潮湿的价格条,而他骨节修长的手,撑在上方,好几次被她无意地碰到。
像把火,从手心到喉咙。
“我等会把钱转你。”
“谁问你要钱?”
“也行。那你明天中午吃什么?”她将纸条捏成小小一团,周雾四下看着,找垃圾桶。
“这里没有。”纪潮没回答问题,而是朝她摊开手,掌心干干净净,掌纹清晰分明,“放我手里。”
周雾慢慢抬起脸。
马尾和脸颊湿了,脸上几乎没多少血色,唇却润,因为吃惊微微地张着,像草莓味的果冻,吹弹可破。
“放我手里,”他又重复了遍:“我再去丢。”
周雾的指尖轻轻地擦过他,那瞬间脊背过了一串无人知晓的细密电流,他干涩地吞咽着,再次将伞倾到她身侧,周雾不得已扣住伞骨,无奈地扶正。
“你肩膀都湿了。”她说:“我们跑吧。”
真的带着他跑起来,两人的手,隔着半掌宽的伞骨交握,偶尔碰到,都是冷的,心底却烧着沸腾的热。
短短一程路,纪潮回到教学职工开的小卖铺。
店老板是个面向和善的中年女人,见他去而复返,目光从电视机的港式家庭喜剧挪过来,不觉笑道:“怎么又回来……哟,还带了同学逃课。”
周雾拨了拨湿漉漉的刘海,重新用发卡别的紧了些。睫毛也湿,沉沉地,她不适地眨落雨水,手背贴了贴下颌和脖颈。
“阿姨,我想买包纸巾。”
“不用买,阿姨给你,快擦擦,小心闹感冒了。”
店老板挑了挑,拿出一包洁柔,忍不住端详起她:“高一的?从前没见过你。”
周雾笑了笑:“刚转学过来。”
“嚯。”店老板问:“从哪儿转来?”
周雾叠着两张纸巾抿了抿马尾发梢,回话时目光看向对方:“南城。”
“南城?”店老板意外:“大城市啊,怎么会想到转学来三中啊?”
纪潮甩了甩头发,利落地脱下校服,挽在臂弯里,用纸抹着脸上和肩膀的雨水,闻言看向她。
这个问题,不光是他想知道,恐怕整个三中都想知道。
周雾团起废纸,找到角落里的垃圾筐,抬手掷进去:“我有亲人在这边。”
店老板喃喃:“怪不得,凛城可养不出你这种气质的姑娘。你们随便坐啊,阿姨继续看电视。”
纪潮听着,没说话,想起周雾说过自己奶奶的事情。
他把校服铺在塑料凳上,手机扫过摆在桌面的二维码,即时到账的提示音响起:“老板,再要一管固体胶。”
店老板抬着手指,让他自己到文具区域找。
“你先坐,对了,吃什么?”
小卖部里还有堂食区,烤肠机里循环滚动的花刀烤肠滋滋爆着油,周雾摇头,撕开两张纸巾擦了擦桌面。
纪潮很快去而复返。
校牌由透明保护套、没有填写姓名的空白卡纸和一根深蓝色的挂绳组成。
周雾一一拆开,乳白色的固体胶仔仔细细地抹在虚线区域,晾了半干贴上蓝色底的二寸照。
“笔给你。”
纪潮把一支黑色签字笔递向她,周雾旋开笔帽,落笔时犹豫一瞬,纸面迅速洇开墨点。
“不用盖章吗?”她困惑:“这么简单的学生证,谁都可以造假。”
“想什么呢,晚点要找教导主任盖章。”纪潮抹了一把脸,习惯性地把有些遮眼的刘海向后拨去,他不太在意地拎着领口,湿衣服贴着锁骨难受。
周雾半晌不语,怔怔地盯着他眉尾位置。
一道鲜明的、横切而下的、刀疤。
面对面地坐着,近在咫尺的所有细微反应尽收眼底,纪潮恍然她的目光,冷讽地笑了声:“你看这疤痕?是我爸砍的。”
背调资料里的信息极尽详细,但是,白纸黑字勾勒的一生,挣扎不出平凡的血肉。
就算周雾,自以为很了解姜蝶以及曾经跟她走得很近的那些女孩子,然而无论是蒋卉卉、苏霓或是姜蝶,甚至是王光华,都有无法立体呈现在资料里的另一面。
他低着头,唰唰几下写好自己的姓名和班级,纪潮,高三十一班,等墨迹干后,他塞回透明保护套,唇角闲闲地扯动:“我爸喝醉酒了就打人,我不让他打我妈,他就打我,习惯了。他这一刀下来的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你应该听过我家里的事情吧,那天王光华嚷得挺大声。”
周雾面对他的自暴自弃毫无反应,她低下头,miumiu闪动着钻石般的水光,刺得他眼底微疼。
纪潮心底跟自己呕了气,好端端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没意思。
他将目光放到门外,雨快停了,也许。
但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店老板把灯打开,头顶的长兴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似乎接触不良。
周雾感觉到他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但过几秒,又很强硬地克制住。
她照旧不管,笔锋起了势,就着那点黑墨描出周,然后是雾。
照片上的女孩子,笑容像春日蜂蜜般甜美,周雾陌生地看着。
她扣上笔帽,放在桌前,终于叫了声他的名字:“纪潮。”
纪潮回过神,她双手交叠撑在桌上,眼睛专注着,缓缓道:“痛吗?”
他一怔:“什么?”
黑白分明的瞳孔深处,经久不息的痛苦清晰地浮上,他皱紧眉,截断的淡白色疤痕愈发明显。
女孩子恍若未觉,只问:“我说你,当时,痛不痛?”
呃啊竟然没有赶上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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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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