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了七针。”
纪潮摆弄着面前两组学生证,一样年轻且旗鼓相当的脸,都是基因俱乐部的天选幸运儿,但他只有脸还行,照片中的少年面无表情。
“没打麻药,这时候比较疼。”
他抬起乌黑修长的眉梢,指端点着眉尾,懒倦地笑了下:“他对我真的下死手,是我妈拼死拦住他。很多年了,但恐惧一直没有褪色。”
周雾若有所思,轻声:“那是你离死亡最近的时刻吗?”
纪潮脸色微妙变化,意外地,他摇了摇头,目光从她的照片滑过:“不是。我离死亡最近的时刻,是五月三号。那天,我回到家,闻见隔着门也关不住的血腥气,我妈在给我下面条,同时还煎了一面鸡蛋。她让我洗洗手去吃饭,我路过客厅时,我爸的尸体靠着沙发,身上破了好几个口子,汩汩地冒着血。”
周雾试着想象这幅画面,他的母亲,其实见过,入狱前和入狱后的照片,对比惨烈如天堑,只有小部分的女人能在婚姻里得到滋养,更多的,则是但丁也难以描绘的地狱。
而他的父亲,正如东亚多数传统家庭,只充当了户口本上的另一半存在。
“你吓到了吗?”
“嗯。我爸死不瞑目,眼睛大睁着,我被他流出来的肠子绊到,摔在地上时糊了满手的血。”
他点头,长腿在桌子底下抻直,无意地横进周雾双腿之间,她坐姿莫名有种优雅矜贵。
“我妈让我洗洗手吃饭,她脱下围裙,告诉我,以后可能都得自己吃饭了。”
“也不一定。至少,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吃饭。”
她像是知道他又要拒绝,安静地抬起眼,心平气和:“重复痛苦没有意义。但我很高兴你对我说这些,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纪潮脸色变得奇怪,他久久地凝视转校生那张美丽跋扈的脸,喉咙痉挛般干咽了下,发出一声难听的笑声。
“你随便去问凛城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他霍然倾身,逼近她,呼吸滚烫地拂过她鼻尖,气息干净。纪潮轻轻咬牙:“只有你不知道,周雾,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周雾微微仰起脸。
她脸上的血色终于回暖了点,天光像一场灰色的雪淋在她周身,勾勒出弧度优美的颈项和轻微绷紧了的下颌,良久,唇动了动。
“……你可以这样贬低自己。”周雾不退不避,甚至稍微往前迎了些,直直地住进他眼底,“但你不能、也不应该,贬低生你、养育你的女人。”
这一句话,跨越上百个痛苦与绝望交织的时光,沉重地震在他心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周雾支起一根手指,极温柔地,推着他锁骨,鸦羽般的眼帘温柔地盖着情绪:“作为交换,我告诉你我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是今年发生的事情,我朋友,他有个很聊得来的弟弟。我不知道怎么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个孩子年纪小,称呼为弟弟没关系。”
纪潮重新坐回凳子上,她没有撤回手,依旧维持着姿势,指尖却退后了些,停在他的T恤领口,淡声道:“那孩子,其实是私生子。我朋友的母亲,一开始便知道这件事,她故意把那孩子留在我朋友身边,也是故意,把他推下楼梯。中空的建筑,楼下,是一整层深水造景的鱼缸。”
“鱼缸?”纪潮艰难地发出疑问。
“不够准确。”周雾说:“很难跟你形容,你姑且当做没有封顶的海底隧道。我正要叫人去搭救,那位太太一早发现了我,她跟我说了一些话,拉着我避到视线死角。然后,我的朋友出来找人,看见了这一幕。”
纪潮难以置信:“这是谋杀。”
周雾翻腕看了眼表盘走动的时间,白净无暇的脸上带着一丝烟气般的笑:“嗯,我是帮凶。我朋友什么都不知道,而我,不能告诉他真相。救护车来的时间微妙,我被那位太太塞进车里,我们跟着救护车,但是前往医院的十字路口发生了交通堵塞。”
预热周年庆的CBD商场,获得红头文件批准的无人机在夜幕中列阵,机翼闪烁着流星般的璀璨光芒,五颜六色的彩带从半空坠落,喇叭声此起彼伏,红色的车尾灯绵延成海,一望无际。
周雾转头,冷静地看着庄太太手腕、脖颈、耳垂的翡翠,品相上佳的玻璃种晶莹剔透,她富贵端庄,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笑了下,非常美,却让人如坠冰窟的笑容。
“Krystallos,你的父亲,周秉郡,他不是什么好货色,他这么多年风流在外,却没搞出不三不四的野种。小澄的运气差了点,还好,他身边有你这个好朋友。”
庄太太的声音,仍然泛着小女孩儿的甜腻。她是港城人,多年难改沿海地带的口音,戴着一手的翡翠,十足耐心地抚摸周雾的脸,笑意柔得淌出水:“你不会告诉他的,对吗?小澄他,受不了打击。更何况,你我明白,这是一场意外。”
周雾听见自己声音:“为什么?”
庄太太千娇百媚地笑着,神态怡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香水味腻得周雾呼吸发紧。
“人呢,这辈子,再富再贵,也不要顺风顺水。Aunt是为了他好。有些事情,妈妈教他,好过外人。”
“这样。”周雾看向庄太太年轻紧致到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平静地问:“假设有一天,我像那孩子一样,挡了庄澄的路,您也处理我吗?”
“怎么会。”庄太太的笑容像张面具坚不可摧地焊在脸上,“Krystallos,如果你是警察,我是凶手,而你是在现场的第三人,你觉得,你无辜吗?”
无辜吗?
不一定。
她的叙事风格偏向平淡,无波无澜的口吻,几句话清晰还原彼时阴谋诡计。
纪潮心中骇然,半晌说不出话。
周雾没在意,她说这些,本就不是要一个浅显的附和或不痛不痒的安慰,她站起身,拿过靠在桌角一侧的雨伞,“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教室吧。”
纪潮没动。
她疑惑地挑了下眼角,铅云渐渐淡了,天空谨慎地漏出一点儿日光,但还是有雨。
雨线直着落下,她撑起伞,站在浅金色的太阳雨里,回过身的侧脸似玉似瓷。
纪潮抓过桌面的两套学生证,二寸照中的两张脸叠在一起,他胡乱披上校服,三两步追上她。
“你刚才,都是骗我的吧?”纪潮眉梢压得极紧,声音笔直地滑下去:“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不欠她、也不欠你朋友任何。”
周雾迟疑一瞬:“这不单纯是我们小辈的事情,牵扯甚广。我只能说,我父母在这其中并不隐形,甚至,有他们的默许。”
纪潮哑口无言,半晌露出个无话可说的表情:“后来呢?”
“后来,我陪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阴差阳错地推动了另一件事情的发生。我做错太多,无法挽回。”
纪潮默然许久,两人安静地走了一段路。他高出周雾许多,她因为撑伞微微抬起的手腕刚好到他眼尾,淡粉色的指关节此刻攥得发白。
“我来。”
他不由分说地握住她食指以上的地方,周雾不推辞地松手,没了刘海的遮挡,她眼睫长曲得不可思议,轻盈地盛住他望过来的犹豫。
“过了这么久,你从没想过把事情真相告诉他?”纪潮皱眉,仍是觉得超乎想象。
周雾摇头:“我先纠正,事情从发生到现在没有过去很久。他也许猜到了什么,但正如我有无法开口的立场,他也有无法向我追问真相的理由。我们之间,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却奇异稳固的平衡,没有人会往前踏前一步。”
纪潮无法理解:“为什么?”
很小的一把伞,斜撑着她的路,和他的路。
无法避免撞到对方肘弯和手背的同行,是一场被困在雨天的意外。
周雾看着不远处模糊的教学楼,灰褐色的建筑死气沉沉地静立在稀薄光影里,她的表情因提起往事而变得冷淡:“结果已经注定,真相不重要了。”
纪潮蓦地停下脚步,荒谬感如潮水涌来,反驳的话脱口而出:“这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你以为痛苦是一场雨吗?太阳出来,雨痕消失殆尽。”
周雾略怔一秒,无奈地笑了:“我没有这样想过。抱歉,是我让你感觉到不舒服了。”
纪潮呼吸急促,浑身发冷,他没意识到松了力气的伞面歪向一侧,喃喃道:“可你是被胁迫的……你告诉你的朋友,他能够理解你。”
周雾诧异,眼瞳仿佛被水洗过,有一瞬他以为那是雨。
她偏过脸,轻轻地笑起来:“他不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拥有善良的美好品德。你有一句话我很认同,恐惧无法因时间而褪色,痛苦也是。”
纪潮徒劳地张了张嘴。
他感觉得到,周雾性格里没有优柔寡断的一面。相反,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岩浆般强大澎湃的力量,像一根化石脊骨千年不朽地支撑着她。
她神秘又美丽,那双水晶做的眼睛,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无法探究缘由的忧郁。
也许,惊心动魄的故事里,她不是所谓的“朋友”。
终于到教学楼,纪潮收起伞,摇摇头,低声:“你说话像写诗——你今天对我说的所有事情,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的承诺对你永远有效。”
周雾很少女地歪着头,也笑:“我们算交换秘密了?”
“不算。”出乎意料,纪潮正色道:“我的事情,人尽皆知,你要是有心,随意找一个人打听就可以了,十分钟内你能听到五十个不同的版本。但你的事情,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是吗?”
周雾比他先一步上楼梯,修长背影留在他眼底,没让他看见唇边渐深的笑:“是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所以你是我追责的第一对象。”
我明天也会努力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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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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