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有晚修的传统,周雾没有申请。
钟灵慧原本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到食堂吃完饭,但她收拾好自己的个人物品,捏着一支白桃味的护手霜,慢悠悠地抹在手背。
“一起回去。”她对后座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男同学说。
纪潮垂着眼,眼皮单薄白皙,眼睑下方挂着一层青。
手指一下一下地揉着后颈,他往教室后门的方向偏了下脸,十一班和一班占据头尾位置,没什么理由绕开更近更快的楼梯,偏要往这边走。
不算陌生也谈不上熟悉的面孔,从教室前门到后门,各个抻长了脖子。
人潮来得快散得也快,自带腥风血雨体质的转校生安静地站在灰白色的天光里,他们看过来,她用冷淡目光回视。
纪潮单肩拎起书包,灰色走廊变得空荡荡,半湿半干的脚印踩得混乱,她听见动静,稍稍侧了身,和他并肩。
“管悦找你麻烦了吗?”他低声问。
周雾看他一眼,语调绵绵地,听不出什么意味:“你看起来不关心。”
和她相处,言语从来占不到上风。不过,越挫越勇,他喉咙里闷出一声笑:“你看起来没吃亏。”
周雾挑眉。
她轻描淡写:“管悦一向是这个画风?烟头烫人扒光衣服什么的。”
纪潮摇头:“和她不熟。”他脚步缓了缓,正色:“周雾,我知道你厉害,但是,凛城不比你曾经生活的南城,你要小心管悦,她睚眦必报,肯定还会有对付你的后招。”
“怕什么?”女孩子露出戏谑但漂亮的笑容:“你总不会坐视不理,对吧,纪潮同学。”
纪潮在她的笑容里,轻吸了口气。他抬手按住钝跳眉心,神情别扭:“你……算了,下次她找你,我帮你应付。”
“谢谢。”她笑。
“但是,”纪潮认真地看着她因为风吹而轻眯的眼睛,“和我走太近,会给你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你要想好。”
周雾手掌挡着前额,歪了歪头,睫尖浸出微微湿润的雾色:“前后桌的距离,还不够近吗?”
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往前半步,沉冷空气将彼此呼吸轻盈地纠缠到一起。
“这样呢?”周雾反问:“够近了吗?”
纪潮心跳几乎骤停。
树梢摇曳而落的雨水饱满地砸在他脸上,从锋利眉骨滑落到抿得稍紧的嘴唇,最后洇入线条深刻的锁骨。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的话里藏着不设防的陷阱,应该是玩笑,听起来却很真心。
纪潮被呛住,乌黑修长的眉梢皱起又很快抚平,他没什么办法地收回目光,心想,她真是随心所欲又神秘难测。
凛城地处偏远,风景寡淡,校园也是如此。
单调无味的绿植,朴素简陋的建筑物,周雾目光一一扫过近处不起眼的教学楼、实验楼,还有更远一些的,灰白色的主席台、操场。
她想起什么:“之前我们谈论的多功能大厅,为什么会荒废?”
这个话题比之前要安全,纪潮让她小心马路积陷的落叶,说:“当年的豆腐渣工程,凛城多雨,长年累月泡着,钢筋铁骨也会锈。”
这是对外的版本。
对外的版本……纪潮语气冷淡:“说是前任校长贪污几千万,赃款就藏在大厅的水泥地里,警察来挖了好几遍,遍地黄金。”
周雾听完,没什么反应。
走到校门口,立标奔驰打着双闪停在路边,拐角处售卖手抓饼的流动推车后面,藏了一辆深灰色的宝马。
纪潮自然知道程伯每天都来接她上下学,他单手插在校服口袋里,交通灯跳到红色,九十秒。
“你好像不惊讶?”
周雾索然地笑了下:“正因为是小地方,所以不惊讶。”
纪潮递不出话,云泥之别的生活,哪怕他穷尽一生仰断头,也够不着她身上醒目的浮华。
他沉默地陪她过完这九十秒钟,周雾要过马路,他走向校门一侧、东倒西歪停放着的共享单车:“再见。”
“明天见。”
天气阴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她迎着四面八方不怀好意的面孔淡然走向后座,程伯下车替她开门,一掌习惯性地扶着车顶:“小姐,先生来电。”
周雾静坐一息,接过手机,通话已然挂断。周秉郡先生的耐心向来只对他养在身边的小女友们。
“爸爸说了什么?”
程伯措辞委婉:“先生认为,小姐不应该回绝伍家邀约。伍先生伍太太疼爱小姐,如果小姐事情办得差不多,可以申请临时航线。”
周雾面无表情地听着,雾意深重的玻璃,映出她平静一双眼。
深秋昼短夜长,六点多,路灯寂寂地亮起来,透过斑驳镜面,她看见从米线店钻出来的苏霓一行人。
她闭起眼,淡声:“什么时候?”
程伯面上显了为难:“今晚。”
周雾往后靠了靠,抬指摁住眉心:“爸爸真是……”她不想多说什么,倦意潮水上涌:“知道了,您安排吧。”
程伯关上车门,回到驾驶位,拨正双闪,轻声:“小姐,今年的第十三号台风即将生成,也许会遇到航空管制。”
她眉心一动,黄色预警转为红色预警。
搭在膝盖的手指轻敲几下,周雾若有所思地看着单向玻璃之外,有个男孩子,无知无觉地从她目光里走过。
身上没有校服,一件仿潮牌的黑色连帽卫衣和做旧牛仔裤,鞋也是黑色,白色鞋带沾染洗不掉的机油。
他身后跟着一群吆五喝六的男孩子,都很年轻,个儿高瘦似猴的那人追了几步,吊儿郎当地把手挂在他肩膀上,李胜皱着眉,将他的手别下来,看着眼前陡然僵住的蒋卉卉。
“胜儿,”曹易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前女友杵在那儿呢。”
他紧接着招呼蒋卉卉:“蒋卉卉,你班那转校生呢?我们胜儿想见她一面。”
蒋卉卉一张脸立即涨得通红。
苏霓走到她身侧,一指拨了拨脸侧修饰用的刘海儿,温温软软地笑道:“来晚一步,人走啦。不过,她家车在对面,喏,你们看。”
她抬一抬脸,点着马路对面,几个男生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惊呼声此起彼伏。
“好车啊。”有人感慨:“他妈的谁过去假装照一下镜子,看能不能见到女神。”
另一个大喇喇地嘲讽:“单面玻璃,看个锤子!车也就那样,不过,车牌是顺子号,拍卖得几十万。”
“扯。”那人继续说:“几十万拍不下来,瞪大你的狗眼睛看好了,南A。”
蒋卉卉眼错不眨地盯着李胜,逆向的风吹得她头发散乱,糟糕地缠在一起,巴掌大的胎记像扩散的墨,随着她不自觉抽搐的唇角一丝一丝地抽动。
孙雅晴站在寒风里,她不关心朋友的爱恨情仇,也不在意苏霓隔岸观火添把油的态度,她只是听着那几个男的越说越大声的议论,什么几十万的车牌,什么南A,围绕在周雾身上的光环永远与昂贵和洁净相关,孙雅晴厌恶地皱起眉,忽然想起她的手表。
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有人会为了一块手表报警。
她咬住后槽牙,口轮匝肌生出细小皱纹,她转身想走,然而一阵哭声尖锐地钻入脑子,打断她的脚步。
蒋卉卉飞快地跑向李胜,平时用于遮挡脸上黑色胎记的长发高高扬起又落下,她皱着脸,要哭不哭的模样。
“李胜、李胜,你不要走!”
她哭喊着,不管不顾地抓住李胜的手,宛如溺水之人抱住的最后一根浮木,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到地面:“你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的电话……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蒋卉卉双手抱住他,小狗似地抬起眼。她有一双很特别的眼,双眼皮细细的、窄窄的,如果忽略掉黑色胎记,其实很清秀。
很多次,两人在一起,蒋卉卉总要拿长发遮住胎记,也会遮住因为有爱而明亮的眼睛。李胜亲吻过那片浓云惨淡的黑色,告诉她,没关系,他不介意,他很喜欢她,和外表无关。
原来,她完全地露出整张脸,是这副模样。
心底苦涩汹涌地淹没他,情绪咽了又咽,对她曾经的爱,如今让他感到沉重。
“卉卉。”李胜轻声:“你先放手,好吗?不要在公共场合这样,观感不好。”
蒋卉卉听不进他说什么,只知道他要松手,他又要松手!
她崩溃地大喊大叫,词语破碎没有意义,发泄般抬起李胜手腕,恶狠狠地咬下去,齿关淌出腥甜的血。
李胜吃痛,试着抽回手,他从来不知道蒋卉卉的力气可以那么大。
嘴唇碰上陌生触感,蒋卉卉抽着鼻尖,猝然发现李胜手腕还戴着她之前送给他的头绳。
她慢慢地张开嘴,震惊之余眼底迅速充满脆弱的泪水,声音不可控地发着抖:“你……你还戴着我的头绳,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李胜目光复杂,沉默地看了她许久。
他软下态度,在她耳里听着像哄:“你先放手,卉卉,我们好好说话。”
蒋卉卉愣愣地眨着眼,泪珠沿着眼尾滚落。
手指离开皮肤的瞬间,李胜轻叹一口气,褪下头绳,三步并作两步地绕到蒋卉卉身侧,伸手理了理她的长发,握在掌心拢成笔直一束,用头绳扎紧。
“我们结束了,卉卉。”李胜避开她绝望伤心的眼睛,声音温和但态度冷硬:“不要再给我发信息,也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你好好学习,争取念本科大学,然后忘记我,好吗?”
蒋卉卉头疼欲裂,泪眼朦胧,她痛苦地摇头,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你还在因为那件事情怪我吗?”她咽下口腔中李胜的血,每一个字音都滚着血腥气:“可是姜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为什么要因为她和我分手,这样对我不公平……”
姜蝶两个字压得很低。
无数回忆雪片般纷飞,他的眼神最终变得漠然:“卉卉,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管她有没有真正受到伤害,你都做错了事情。”
蒋卉卉哭得喘不上气,几近崩溃:“但是她没有、她没有真正发生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
李胜没有为她擦去眼泪,他往后退了一步,声音里有淡淡歉意:“如果真的发生了,你要怎么办呢?卉卉,不是她幸运,是你幸运啊。”
他转身,没有心软也没有留恋,蒋卉卉方寸大乱,再次去拉他的手。
李胜皱眉,对她的纠缠感到厌烦和疲倦,他这次甩开她的力道很重,蒋卉卉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上,李胜一怔,下意识想要扶起她,然而半空中触及到蒋卉卉饱含恨意和嫉妒的目光,他不禁想起另外一张脸。
李胜表情几度变化,很难形容。
想起那个已经去世了的女孩子,美丽、坚韧、乐观、勇敢,她身上有无数优点,然而,善良太过,成了人人可欺。
今年清明节他去祭拜过,逝者灰白墓碑的照片笑容明媚,李胜久久地看着,内心浮起巨大的伤感和束手无策的无奈。
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地剜着掌心,他说对不起卉卉,我真的不能把一切事情当做没发生过。
蒋卉卉脸色灰白,泪水模糊了周遭看热闹的眼神,耳朵却敏锐地听到窸窸窣窣的嘲讽和讥笑。
以后不要再让我来三中了。
我不想来,我对那个转校生也不感兴趣。
蒋卉卉的自尊心在这一刻变得无足轻重,她依稀听见李胜对那几个兄弟说话,依旧是她熟悉的温和无奈的口吻,仿佛可以包容她所有小性子小脾气。
她从臂弯里抬起脸,视线里的背影逐渐远去,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苏霓干净的小白鞋停在她眼底,她居高临下地站着,好好地欣赏了这一番落水狗的模样,笑眼弯弯:“还缠着你前男友不放?卉卉,你太掉价了。”
蒋卉卉脸皮滚烫,似一张面具紧紧地绷在脸上,喉咙里发出类似动物的呜咽。
苏霓伸手,却不是要扶起她,白净掌心整个扣在蒋卉卉的脑袋上,她歪歪头,笑得单纯无辜:“卉卉,很丢脸诶。我是不是早就和你说了,李胜喜欢姜蝶。”
她的声音甜蜜中藏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小刀,残忍且斩钉截铁地剜着蒋卉卉破碎的心:“喜欢、你的、好朋友,姜蝶。”
蒋卉卉的手撑在地面,粗粝的水泥地面磨破她的手掌。
痛意,和某种晦涩难明的情绪,缓缓地敲进四肢百骸,她感到一阵齿冷。
“现在,李胜可能会喜欢周雾哦。”苏霓微微一笑:“你也听见了吧,他们今天就是为周雾来的。”
蒋卉卉一言不发,手背凶狠地擦着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直到孙雅晴给她递来一包纸巾:“起来吧,很多人看着。”
双腿软得像面条,她不得不扶着孙雅晴的肩膀站稳。
她慢慢地看向苏霓,控制不住自己喘息:“……霓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苏霓一下没听清,疑惑地斜挑眼尾:“什么?”
蒋卉卉攥紧拳头,她深深吸气,忍住摇摇欲坠的眼泪,一字一顿:“我说,苏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苏霓嗤笑:“当然是因为你下贱了。你不是上赶着要讨好周雾吗,她的车就停在那边,你去找她呀,她应该愿意送你回家。哎呀,晚了,周雾她走了哦。”
路灯迭次亮起,那辆自始至终藏在阴影暗处的深色宝马,忽然踩足油门,风驰电掣地跟上奔驰。
蒋卉卉扭曲着脸,嗬嗬地怪笑:“霓霓,如果,李胜今天来三中是为了周雾,那廖宇霖呢?”
她扬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生平第一次反击和挑衅:“廖宇霖不是说今天要接你到名门吃饭,你刚刚没发现他的车吗?哦,晚了,他刚刚跟周雾的车走了。霓霓,你今天是故意学着周雾打扮吧?语文那么好,东施效颦四个字怎么不会写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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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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