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城天黑得快,亮色逐渐稀薄,灰色飞蛾莽撞地扑向虚幻灯火,不知生死,也不知疲惫。
周雾往后靠了靠,半晌,抬手摘下别了一天刘海的发卡,前额的柔软黑发被她稍稍拨乱。
“程伯,找个时间,保养一下车。”
程伯思索一秒:“是要去那孩子工作的店吗?”
“您……”周雾闭起眼,她脸侧靠着玻璃,眼睫到眼尾拉出一条流星般的弧线,眼睑处有浅浅的、毛绒绒的睫毛阴影,半晌,神情懒恹地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程伯也笑:“直接去机场,还是先回住处?”
回住处吧。
周雾听见自己声音,短短十来分钟的路程,程伯将车速放得很慢,台风来临前的夜雨终于缓慢而坚定地落下来。
她囫囵地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座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花园迷宫,两侧修剪齐整的黄杨灌木就像一个个整装待发的士兵,她困顿其中,茫然不知所措。
时间在静止中变得无限漫长,周雾站在路与路交汇的尽头,发现一条新的路长长地延伸出来,通向未知的远方。
然后她看见一只小小的蝴蝶,从她的掌心飞起。
左胸口的刺青开始隐隐作痛,她手指用力地按压皮肤,所有情绪从淡粉色的线条中流过,流经她贫瘠、无趣、乏善可陈的生命,然后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奔向黎明。
你别走!
请别留下我。
她挣扎着醒过来,喘息微急,目光涣散没有实处,心情就像天气忽然一落千丈,不讲道理。
程伯泊好车,黑色宽沿伞面抵着车顶,她愣了几秒,指腹抵着眼周细嫩肌肤,感受到一抹潮冷湿意。
周雾想,程伯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他不问、不说,只是妥帖地为她撑起一把遮风避雨的伞。
她平顺呼吸,扶着他的手,下车,电梯空间不大,银白色的镜面映着她格外苍白的脸颊。
叶姨备好晚餐,她味同嚼蜡地应付了些,任由叶姨替她挑选合适衣裙,长发重新梳了高马尾,黑色缎带绕了两圈,缠成一对不规称的兔子耳朵。
“小姐又没睡好么?”叶姨心疼她:“要不别去了。小姐和伍少爷关系好,伍家不会说什么的。”
周雾在没来由的身心俱疲里,不知怎么,脑海里浮现某个清寂身影。
个子高,但瘦,永远一副懒得站直的模样,但是后颈到脊骨的线条异常的漂亮流畅,脸上总有睡不够的困顿,皮肤和下唇没有血色,眉梢和眼珠却很黑。
“意外……”她没有回答叶姨,而是轻声喃喃:“走吧,看意外会不会到来。”
再次下楼时雨势转大,渐有倾盆之势。
她靠着冰冷车窗,漫不经心地打量灯影里枯涩寡味的凛城,多雨但无情的小小城市,真小啊,呼吸笔直地融出去,仿佛会无形地撞个来回。
周雾手指轻敲玻璃,第三下,她忽然出声。
女孩子的声音清透似玉,泠泠地在暖风里荡过:“前面停一下。”
程伯不明所以,找了个足够避雨的地方,打着双闪问:“小姐需要什么?我替小姐去买。”
周雾摇头,侧边暗格放着一把长柄伞,她掌心撑着车门,淡声:“果然,意外总是比计划更快一些。”
天气软件不停地推送关于台风的实时信息,许多小店提早关门,只有一盏灯,孤孑执拗地亮着,照亮了她脚下泥泞的路。
雨下起来,分明是喧嚣吵闹的,但长街空旷无人,枝叶颤颤地曳出满地阴影,一片晦涩中,周雾仰起脸,在暴雨中怡然自得的小店门口,孤零零地悬着一盏模糊的灯,在她眼底短路地跳动。
真的是跳动,恐怖电影里唬人用的常见桥段。
周雾踏进铁皮棚子围起来的小店门口,水泥地面没有铺瓷砖,她轻轻地跺了下小猫跟,收起伞。
银色三脚架在一块尚算干燥的地面张开,身形修长的少年双腿跨坐,入了夜的深秋,他只穿一件白色棉质T恤,抬手之间,露出一截劲瘦窄腰。
雨水将一切浸成迷离破碎的幻光,她安静地站着,安静地看着,一眨不眨地,睫尖仿佛凝着透明雾气。
他一直没回头,也就顺理成章地没发现她。
直到那盏看不出使用年头的吊灯像许愿蜡烛忽地亮起,电路终于稳定。
纪潮背手抹了一把脸,眼周蹭上不明显的落灰。
虽然下雨,但是空气郁热,他扯了扯T恤领口,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
他收拾好,准备踩着三脚架下来,一低头,猝不及防地撞上周雾。
白皙精致的脸,这个角度显得莫名虔诚,她眼睛很大地睁着,过分美丽也过分凉薄。
雪白灯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眼角眉梢,像一场静谧的雪。
纪潮愣住。
……周雾?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现在修的话,”她慢慢地扫兴:“晚一点可能会跳闸。”
纪潮脸上的意外稍纵即逝,他冻着脸,语气克制:“你能说点吉利的话吗?”
周雾便听话地想了想:“不太能。”
她走上前,双手扶着脚手梯,轻声:“小心。”
纪潮乌黑眉梢细微地蹙起,看她那双精雕细琢如艺术品的手指毫不顾忌地紧贴梯子,抬着好小好小的一张脸,认真说:“地不平,你不找个什么固定,不怕摔着。”
莫名的,听出了几分教训的口吻。
他喉咙忍不住哽了下:“你怎么在这里?”
说罢,利落矫健地跳下地,那截卷到腰腹位置的白色T恤顺着重心下落,遮住薄韧精瘦的腹肌。
瘦,但不干。腰腹力量含蓄内敛,窄而锋利的弧线隐秘地没入深色运动裤。
“路过。”周雾松手,她手心有灰,虚虚地握成了拳,平静地回答:“倒是你,怎么在这?”
冷风凛凛地穿堂而过,纪潮后退半步,谨慎地看着她这一身。
什么风格,形容不出,制式西服和黑色绒皮百褶裙,高筒袜,玛丽珍小猫跟。
“哦,我,”他单手揉着后颈,避开她在灯光里好似透明钻石的眼睛,“我帮忙收店,顺便修一下灯泡。”
说完像触发了某个勤奋开关,径直找到水桶和拖把,灰色的吸水海绵逐渐膨胀,他绕着周雾,将门口喷溅进来的雨水拖干净,拉杆向上一紧一松,污水哗啦啦地响。
周雾点头,看他很忙但是不知道在忙什么的背影,没有离开的打算:“卖凉茶?请我进门喝一杯吧。”
店面很小,支着三张折叠桌椅,纪潮拉出一张靠墙的,纸巾沾了水擦一遍,然后抽几张干燥的再擦一遍,示意她坐:“你随便坐,喝什么?”
“都可以。”
周雾敛着裙摆,银白色手包随意放在桌角,目光环视一圈。
小、挤、旧。
却很温馨。
一间暂未打样的凉茶店,价目表搁在最显眼的地方,700ml的大杯装只收5元。
擦拭干净的柜台养着一盆玉玲珑,黄白相间的重瓣水仙开得昂扬,周雾手指碰了下,指尖触到廉价粗糙的塑料感。
哦,假的。
假水仙挨着一篮水果,藤编篮筐竖着尖锐倒刺,里面扔着几个苹果香蕉,个头既不饱满也不透亮,皱皱巴巴。
周雾静坐一息,她重新摊开手心,白皙软腻的肌理遍布潮湿泥泞的灰,周雾出声:“我想洗个手。”
“洗手间在后面……”猛然想起还没收拾,老人家开的店,杂物放得乱七八糟,而且没有灯,他短暂权衡一番,喊住正要往里走的周雾:“你进来,这边接了热水。”
真是狭小到连呼吸都不得不收紧的地方,纪潮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她倒是很大方,也没怎么避让,走到小小一面洗手台前。
他提前调试好温度,温暖水流缓缓地冲刷手指,纪潮看着她慢慢搓揉自己指节,说话时声音掀起的热气扑向她的后颈。
“洗手液在你右手边。”
周雾可有可无地嗯了声,她按了几下,泵头吐出一团奶白色的泡沫,与此同时,空气里因为她到来而逐渐温柔醒目的一段香水,被高饱和香精的气味替代。
是熟悉的,初见时的味道。
“橙花,”周雾感受了下:“还挺好闻。”
“……”纪潮后腰抵着墙壁,冷白喉结突兀咽动。
周雾完全地转过身,没急着走。
深夜暴雨如注,一点灯火凄惶地亮,纤瘦高挑的年轻女孩子,温静地站在灿然灯火里,和纪潮面对面。
“想说点什么?”她平和地问。
这个地方,这个姿势,其实说什么都不合适。
纪潮目光下滑,从她饱满白皙的额头,到小巧微翘的鼻尖,即将落到嘴唇时却不自然地扭开,音色低哑:“那说一下谷嘉衡吧。”
周雾沉默几秒,表情变得微妙:“你确定要和我聊这个?”
她没等他反应,笑了笑,侧着肩走到外面。
纪潮着手调制凉茶,顶光照着他干净眉骨,咬肌轻微紧绷,似乎没想好怎么接她的话。
他自然不会拿她和谷嘉衡开一些低俗无聊的玩笑话,她看起来清心寡欲,非说心里曾经有过什么人,大约也像一片枯叶落在溪面,只能激起聊胜于无的涟漪。
纪潮取了一个最大号的杯子,深褐色的凉茶汩汩流入,清苦味道瞬间冲散橙花的余香。他侧过身,打开开关,老式奶茶店常用的封口机嗡嗡运行,一进一出完成封口。
“这是什么?”周雾饶有兴致地看着菜单,声线泠泠地念:“胖大海、蒲公英、鲜芦根……蒲公英也可以作茶?”
“下火的。”
纪潮站在她对面,看她指尖灵巧地剥去透明吸管的塑料膜,“噗嗤”一声,她无语地看着争先恐后喷出来的凉茶沫子,半晌道:“太满了。”
抽纸盒及时地挪到她手背,周雾沿着吸管边缘围了一圈,雪白颜色吸饱水后洇成浅褐色,她折弯吸管,微微抿住,前所未有的苦涩淹没味蕾,她含了两三秒,不知道怀揣着什么样的念头咽下。
过好久。
纪潮惊觉她眼底泛开一抹薄薄的红,周雾矜持地移开凉茶,问:“下火茶,嗯,我看起来很生气吗?”
纪潮微微挑眉:“不是,你看起来……”
话音倏地截断。
见面时是深秋,日光也刻薄。
他们在上下楼梯狭路相逢,这位陌生的转校生,脸上带着某种隐藏很好的轻讽。
漂亮的女孩子,举手投足自有家世带来的傲慢娇矜,不能说喜欢,却也谈不上讨厌,就像一个普通人路过富丽堂皇的香榭丽大街,只会浅浅地感慨有钱真好,而不是全世界的有钱人都原地爆炸。
对周雾,和对着明净橱窗里买不起的家具、标签后跟着一串零、看起来美观大于实用性的菜刀一样。
只是觉得她的态度古怪,这份古怪,却又让她迷人。
周雾还在等着他的评价,她指尖贴着印有“多美丽”艺术字的塑封膜,轻慢优美地转了一圈。
余热缓缓地传导,她眼睛映着室内的灯光,湿漉漉的。
“看起来什么?”
纪潮抿住唇角。
看起来不高兴。
纪潮想。
你看起来不高兴,不开心,不快乐,甚至很难过。
从你走进这家店的第一秒开始。
周雾在他的沉默里歪了下头,指节轻敲两下:“hello?”
“看起来……”他目光瞥到已经不太新鲜的苹果,忽然词穷:“想吃一个苹果。”
是有感情线的,确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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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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