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归国的第二天,北大正式进入期末停课复习阶段。也就是说,海天因出国耽误了一个多月的课程,返校仅两周,便不得不直面期末考试。这对任何一位学子而言,都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难关。出人意料的是,海天再次拒绝了乐黛云老师和严主任共同提出的免试的建议。他真诚地对二位老师说:“我缺课长达一个多月,知识体系中肯定存在不少漏洞。有些科目本学期就结束了,即便课程延续,当前所学内容以后也不会再专门涉及。要是不及时找出问题所在,这个阶段的学习就难以达到最佳效果,这无疑是一种遗憾和损失。虽说免试能按满分计算,但知识与能力若存在漏洞,我要那个虚假的满分又有什么意义呢?参加考试,正好能帮我精准定位知识短板,我就能利用假期有针对性地查缺补漏。要是不考,我永远都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更别提弥补提升了。”
严主任和乐黛云老师听罢,不禁感慨万千。严主任甚至在当天的全系的教职工会议上,把海天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讲给大家听,然后郑重地对大家说:“我们总说,考试最核心的功能在于检验学生对知识的掌握程度。但平心而论,真正投身考试的学生里,究竟有几人是实实在在地将考试当作检验自身学习成果的工具呢?绝大多数人仅仅是为了顺利过关,为了挣得学分,把考试生硬硬变成了获取一纸成绩的捷径。而海天却截然不同,他纯粹地把考试视作查缺补漏、完善自我的宝贵契机,一心只为提升自己的学识与能力。在当下这个功利氛围日益浓厚的环境里,他对待学业和考试的这份纯粹态度,实在是稀缺得如沧海遗珠,珍贵无比。像海天这样的学生,才是真正参透了学习真谛的人。他不被成绩和学分所束缚,全身心专注于知识本身的汲取与探索。能有这样的学生,是我们中文系莫大的福气。我们每一位老师,都应当珍视这样的璞玉之才。所以,我今天要在这里郑重地向大家强调:在接下来这两周里,无论海天在何时何地向任何一位老师请教问题,或者请求补课,我们都必须毫无条件地答应他,不遗余力地帮助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推脱拒绝。我也会主动和那些公共课的老师沟通协调,让他们也尽可能地为海天提供帮助。并且,在今后的学习进程中,我们每一位老师都要倾尽全力去扶持他。无论他因为何种原因缺课,都一定要把落下的课程给他补上。我们必须汇聚整个中文系的力量,用心去栽培这颗难得的好苗子,让他茁壮成长,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否则,便是辜负了这份难得的纯粹与热忱,更是有负为师者的责任与担当。”
严主任的一番肺腑之言,深深打动了在场的所有老师。散会之后,几位负责大一专业课的任课老师立刻找到我,嘱托我转告海天,明天上午务必来五院一趟,和他们一同商议补课的时间、地点与内容,最好能制定一份详尽的课表,以便做好充分准备,提升补习效率。毕竟当下处于停课复习阶段,时间安排相对灵活。
我回家后就把消息告诉了海天,他顿时喜上眉梢,第二天,便与专业课老师顺利敲定了补课课表,随后又联系公共课老师,仔细询问这一个月的课程进度与内容。公共课老师们都表示,严主任早已打过招呼,海天若有疑问,随时都能来请教。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海天一头扎进了补课、咨询和复习之中,西厢房的灯光常常一亮就是一个通宵。婉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毕竟复习时间有限,她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默默在生活上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做,不仅味道可口,还特别注意营养均衡。夜宵也准备得极为丰盛,只为让海天迅速恢复精力。西瓜、香瓜、草莓、樱桃这些解暑水果从未间断。海天外出补课时,她还会贴心地为他准备两大杯自己亲手制作的冰镇鲜榨果汁,一杯自己留着喝,另一杯送给补课的老师。西厢房的凉席、夏被、蚊帐、纱窗,无一不是精心挑选的上乘之品。那台功能强大的昂贵电风扇,婉清反复调整摆放位置,只为在为海天解暑的同时,避免直吹使他着凉。每当海天学习至深夜,婉清总会在睡梦中数次惊醒。她生怕海天因心疼自己而分心,不敢让海天察觉自己关注的目光,却又忍不住悄悄透过窗户凝望。有时,她甚至一直痴痴地盯着窗帘上映出的那个专注学习的高大俊朗的身影,在我三番五次的催促下方肯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可是,即便把自己忙碌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海天依旧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憔悴。一次用餐时,他放下手中的碗筷,盯着婉清脸上那两个浓重的黑眼圈,郑重地说:“妈,您就算整晚不睡觉,对我的学习又有什么帮助呢?反而会让我担心,没办法专心学习。您只有睡好觉,把身体调养好,我才能心无旁骛地学习。我告诉您啊,我眼睛可尖了,您只要有一丝憔悴,都逃不过我的眼睛。那时,我肯定会心疼得要死。您一定不希望我这样吧!那您就听我的,好好睡觉,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婉清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中满是疼惜与感动。她轻轻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海天的脸庞,声音微微颤抖:“儿啊,妈懂了,妈就是心疼你太拼了。你这么努力,妈以后肯定好好睡觉,绝不再让你操心。”
自那以后,婉清每次望向挑灯夜读的儿子,虽然满眼依旧是化不开的疼惜,却再也不肯熬夜,给海天送去夜宵后就乖乖上床休息,用实际行动给予海天最坚实、最有力的支持。海天没了后顾之忧,学得更加刻苦,终于在考试之前完成了复习任务,在六月底按时参加了期末考试,并再度一举夺魁,各科成绩依然一骑绝尘。有意思的是,这个成绩在中文系没有引起丝毫涟漪,所有人对海天创造奇迹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见怪不怪地一笑。偶尔有其他院系的同学好奇地询问,中文系的学生也只能无奈地摇头,苦笑着哀叹一句:“撼山易,撼章海天难啊!”
海天更是丝毫不把这个所谓的“奇迹”放在心上,考试结束当天就像一滩软泥般扑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苏州最早车次的火车票,回到家里就一头扎到西厢房,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准备回苏州老家。看着海天归心似箭的模样,我和婉清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我们理解他对亲生父母的思念,那是源于血脉深处的无法抑制的牵挂。可一想到他马上就要离开,那股惆怅的情绪就如同春日里的柳絮,丝丝缕缕悄然缠上了心头。不过,我们对这一天也是早有准备。于是,在海天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和婉清捧着准备好的礼物,轻轻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正在专注地往行李箱里装衣物的海天,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动作猛地一滞,惊讶地抬起头。看到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来,他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不自在的红晕。“爸,妈!”他站起身,双手局促地在身前下意识地搓动着,“我本来打算收拾好行李再跟你们说的,毕竟我刚回国还不到二十天,按道理应该多陪陪你们,只是……”
“海天,什么都不用说,我和你妈都懂。”我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和声细语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仅仅和你分开一个多月,就想你想得坐立难安。你和亲生父母将近一年没见,彼此心中那份思念和牵挂想必早已如潮水般汹涌了。所以,趁着这个暑假,好好与他们聚一聚,在他们面前好好承欢尽孝。不用担心我和你妈,毕竟这一年中,你绝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我们身边度过,咱们一家三口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和你妈也给你亲生父母准备了两份薄礼,这次就托你带过去,也替我们向他们问个好。”
说着,我把手中的礼盒小心翼翼地放到房间里那张宽大的书桌上,对海天说:“我给你父亲从荣宝斋选了一套文房四宝。这半年我和他通了两回信,每次他都用毛笔书写,看那笔锋刚劲有力、收放自如,书**底着实深厚,想必他会喜欢这套东西。”
言罢,我轻轻打开礼盒,刹那间,古朴典雅的气息扑面而来。宣纸质地绵韧,就像上等的丝绸,泛着柔和的光泽,触手温润;毛笔毫锋尖锐,在光线下闪烁着细密的毫芒,笔杆上雕刻的精美花纹诉说着工匠的匠心独运;砚台造型古朴,纹理细腻得如同山间蜿蜒的溪流,每一道纹路都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墨锭乌黑发亮,坚硬如铁,凑近细闻,一股淡淡的墨香萦绕鼻尖,那是传承千年的墨韵。
海天的目光瞬间被吸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摩挲那细腻的宣纸,随后拿起毛笔,在手中反复转动端详。他的神情专注,指尖微微颤抖,显然是识货之人,一眼便瞧出这套文房四宝价值不菲。此刻,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我心下明白,这份礼物送对了。
婉清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海天的胳膊,这才把沉浸其中的海天唤醒。“儿啊,我给你母亲做了双老北京布鞋。”她边说边拿出那双饱含心意的鞋,“上次咱俩逛街,我买鞋的时候,你提过我和你母亲鞋码一样,我就照着自己的尺码试着做了一双,也不知道她穿着合不合脚。要是不合适,你就拿回来,我再按她的尺码重新做一双。”
说着,婉清把鞋递给海天。海天双手轻轻接过,带着几分好奇,细细端详起来。这双布鞋鞋面用的是柔软的黑色灯芯绒,每一针每一线都均匀细密,处处彰显着婉清的用心。鞋底由多层白布叠加,一针一针纳制而成,针脚密密麻麻,既结实又耐磨。鞋口处绣着精致的小花,淡雅的色彩为这双质朴的布鞋添了几分灵动俏皮。
海天静静地凝视着这双鞋,不由自主地抚摸着那细密的针脚,良久才抬起头,轻声说 :“妈,您做这双鞋,一定费了很多功夫吧。”
没等婉清开口,我在一旁接过了话茬:“海天,你不知道,你妈传承了你外婆的手艺,打小做鞋就特别在行。她住进竹吟居后,我们一家老小的鞋,全是她亲手做的。直到现在,我穿着她做的布鞋,都比穿着任何一双外头买来的鞋舒坦。要不是你日常爱跑步打球,需要穿运动鞋,她早就给你做一双了。不过这双鞋可真费了她不少心血。从四月份,她就开始琢磨这件事,光是确定鞋底用的白布层数,就反复琢磨了好几天。你出国那一个多月,每天晚上,她都坐在窗前,借着那柔和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细细缝制,就怕哪里出了差错,你母亲穿着会不舒服。就这样,前前后后,足足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总算在你回国之前做好了。”
“别听你爸瞎扯,哪有他说的那么玄乎。”婉清嗔怪地瞪了我一眼,紧接着又迅速把脸转向海天,似乎生怕海天心里过意不去,赶忙解释道,“做鞋就得让人穿着舒坦,就跟做菜就是要让人爱吃是一个道理,要不然费多大劲都白搭。妈也就是在平时教完书、忙完家里活的闲工夫,顺手缝上几针罢了。你母亲要是喜欢这鞋,往后妈多给她做几双,让她换着穿。咱多少还有这么一门手艺,能派上用场,不是挺好的嘛。”
海天听着婉清这番话,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更有被深深触动后的动容。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满腔的情绪哽住了喉咙。然后,他缓缓低下头,再次看向手中的布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鞋面,一寸一寸,像是在触摸一份无比珍贵的心意,又似在感受母亲缝入每一针每一线的温度。随后,他突然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把布鞋轻轻放进打开的行李箱,像是在安置一件即将踏上重要旅程的传家宝,放好后,还特意将鞋摆正,又用手轻轻抚平鞋面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接着,他起身来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将摊开的宣纸整理好,轻轻放进礼盒,又把毛笔、砚台一一归位,缓缓合上礼盒,双手稳稳地捧起,走到行李箱旁,蹲下身子,在衣物间腾出一片空间,将礼盒轻轻放入,再仔细地用衣物将其包裹严实,确保它不会受到丝毫磕碰。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看着我和婉清,眼底闪烁着一抹特殊的光亮:“爸,妈,我替我的父母谢谢你们。这两样礼物,他们肯定喜欢得不得了。”
听着海天质朴又满含感激的话语,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我的内心被温暖填得满满当当。可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我猛地一拍额头,急切地脱口而出:“海天,你先等等,我还有一样东西,得麻烦你带给你父母。”
话音刚落,我便快步朝着书房走去,熟练地推开那扇通往里间的小门。那里面是一间暗室,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里,显影液那特有的刺鼻气味肆意弥漫。我顺手按下开关,昏黄的灯光悠悠亮起,柔和的光线倾洒而下,为四壁上那些静静晾干的照片勾勒出一圈如梦似幻的光晕。我的目光急切地在屋内扫视,最终定格在桌角那本厚厚的相册上。它安静地躺在那里,精致的封面泛着温润的光泽,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气。我稳稳捧起它,匆匆地回到西厢房,将相册郑重地递到海天手中。迎着他眼中满是疑惑的目光,我带着笑意,用轻柔又温暖的语气说道:“海天啊,这本相册里,藏着的全是这大半年来我给你拍的照片。前些日子,我专门把它们重新冲洗了一套,按照时间顺序,一张一张精心排列在这本相册里。你把它带给你父母,这样,即便他们远在苏州,也能透过这些照片,清晰地看到你在这边生活的点点滴滴,感受你生活里的每一份喜怒哀乐,就如同亲身陪伴在你身旁一般。今后,你每次回苏州老家,我都会精心为你准备这样一套照片,装进新相册,让你的父母能时刻跟上你的成长脚步,不错过你人生中的每一段精彩旅程。而且,你不在他们身边的日子里,这些照片也能成为他们的慰藉和心灵寄托,聊解他们对你绵延不绝的思念。”
海天眼底那一抹特殊的光亮,渐渐凝聚成两滴晶莹的泪珠,渐渐浮上眼角,坠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宛如清晨荷叶上摇摇欲坠的露珠。他缓缓低下头,轻轻翻开相册。映入眼帘的第一张照片,便是新生报到那天,他误闯我的镜头时被抓拍的。海天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像是被磁石牢牢吸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抚上照片里自己那张轮廓分明又满怀憧憬的脸庞,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似乎那一天我们的每一句交谈,每一个互动都在脑海中清晰重现。良久,他才缓缓地、恋恋不舍地继续往下翻。于是,未名湖畔的晨跑、课堂上的听讲互动、图书馆里潜心阅读、灯下的伏案写作、篮球赛上那震惊四座的单臂扣篮、颁奖典礼高举奖杯的高光时刻、钟鼓楼上凭栏远眺、四合院里与老北京们相谈甚欢、新年联欢时的精彩表演、秋日里的作画、春色中的骑行、雪地上的漫步……还有在竹吟居的家庭生活:厨房里炒菜,烟火气弥漫在整个房间;小院海棠花下弹吉他唱歌,青春的朝气与春日的明媚融为一体;西厢房挑灯夜读,灯光见证了他的努力与坚持;茶室里与学者教授品茗畅聊,思维的火花在空气中激烈碰撞;婉清脚伤后扶着婉清练习走路,他的眼神里满是关切与耐心;年夜饭的碰杯,酒杯里盛满了团圆的幸福与甜蜜;春节书写春联放鞭炮,红色的春联、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充满了节日的喜庆;还有我们一家三口与雪人一起合影的全家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每一张照片都铭刻着他在大一这段时光里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瞬间都承载着珍贵的回忆与深厚的情感。我们随着海天一起重温这些照片,过去近一年时间的那一幕一幕,又一次在眼前清晰浮现,那些欢笑与泪水、奋斗与成长,温情与陪伴,仿佛就在昨天。
终于,海天看完了所有的照片,他缓缓合上相册,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合上一段珍贵的岁月。他把相册轻轻放到身边的书桌上,然后站起身,向前一步,张开双臂,将我和婉清紧紧拥入怀中。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饱含力量:“爸,妈,谢谢你们为我的父母准备这么贴心的礼物,他们一定会特别感动。对于我来说,这一年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而有你们陪伴在我身边,这一年又那么充实,那么幸福。我只想告诉你们,”他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要用这个拥抱,把所有的感激和爱都毫无保留地传递给我们, “爸!妈!你们,也是我的亲生父母。你们与我的情感羁绊,与苏州的父母同样深厚。在我心中,血浓于水,情更浓于水!我对你们的爱,和对我苏州的父母的爱一样深,一样浓,此生不变,来生也不变!”
“海天!”
“儿子!”
我和婉清同时发出一声热切的低呼,声音被汹涌的情绪裹挟着,竟颤抖得厉害。我们几乎同时伸出手,紧紧地将海天拥在中间。虽然从海天第一次喊我们爸妈,我们老两口就深知他已经把我们当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此刻,亲耳听到他郑重而坚定地说出“亲生父母”这四个字,那掷地有声的话语,甚至将这份爱延伸到来生,我的心依然被狠狠击中。感动如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我觉得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这份浓烈的爱意里,满心都是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幸福。
那天,海天收拾好行李后,又铺开纸张、研磨好墨,为竹吟居的三间上房题写了名字和楹联。客房被他取名“雅集堂”,楹联为“倾壶待客花开后,出竹吟诗月上时”;书房命名为“金石屋”,楹联是“家有藏书墨庄香远,门无俗客竹径风清”;而茶室则名曰“茶煎谷雨”,楹联仅有八个字:“松风煮茗,竹雨谈诗”。所有题字的落款都是“海天”。“爸,妈,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你们就把匾额和楹联做好,等我回来,就能看到自己的题字啦!”海天将毛笔搁在笔架上,走到我身边,像以前一样拽着我的袖子,带着点撒娇似地口吻对我说,“不过院子的凉亭和东西厢房的题字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慢慢写出来,好不好?”
“好!好!”我微笑着,眼中满是宠溺,“你这小鬼头啊,怕是早就想好了,就等着下次离开我们之前再题写出来,好让我们在你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借着这个打发时间,对不对?”
海天像是被一下子戳中了心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沉默片刻后,却没有否认,只是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随后,他走到婉清身边,双手轻轻搭在婉清的肩膀上,微微俯身,明亮的眼眸紧紧盯着婉清的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妈,还是那句话,要是我回来时,看见您和我爸瘦了一点点,我以后就哪里都不去了,天天在你们身边看着你们吃饭!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许瘦了啊!”
“你这孩子,合着就会拿这招拿捏你老妈啊!”婉清佯装嗔怒,轻轻点了点海天的额头,“好好好!我们答应你好好吃饭。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们,趁着这暑假可劲儿放松放松。你瞅瞅你这两个月,除了昨儿好好睡了一觉,就没踏踏实实歇着。这次可不许再把自己累着喽,否则……”
“否则怎么着?”海天调皮地打断了婉清的话,脸上带着一种狡黠的笑意,眉毛一挑,眼睛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您是不想给我做饭了,还是干脆打算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嘿!你这小子,恃宠而骄了吧!觉着你老爸老妈拿你没辙啦?”婉清双手抱在胸前,佯装严肃地瞪着海天,歪头想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对了,我跟你说啊,要是你不好好照顾自个儿,我跟你爸也不踏踏实实吃饭,到时候你就是守在旁边盯着,那都白搭,非得把你心疼得抓心挠肝儿的,咋样?”
“妈,您……您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海天无奈地苦笑,摊开双手,轻轻摇了摇头,“得得得,我投降了!我答应你们,在离开你们的日子里,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你们也要答应我,每次我不在你们身边的时候,不管离开多久,都要好好保重自己,让我无论在哪里,都能安安心心的。要是你们说话不算数,那我说话也不算数!”
“行了行了!你们娘俩,都跟孩子似的,说着说着还斗起嘴来了!”我急忙打断他们的话,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容,可心底却无端泛起一丝不安。我下意识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没来由的情绪统统抛开。随后,我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他们面前,左手轻轻落在婉清的肩头,右手温柔地搭在海天的肩膀上,目光柔和地从婉清转向海天,郑重其事地说道:“咱们一家三口啊,早就是紧紧绑在一起的,谁都离不开谁。不管是谁暂时离开,不管要走多久,最后总归是要回到这个温暖的家。所以分别的时候,咱们都得把自己照顾好,这样再相聚时,才能好好地相互陪伴,一块儿享受这幸福日子。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婉清脸上那佯装的嗔怒瞬间消散,海天原本带着几分调皮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又一同看向我,几乎同时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向彼此、也向这个家许下郑重的诺言。
第二天一大早,尽管海天再三拒绝,我们还是执拗地将他送到了火车站。不仅如此,还特意买了两张站台票,一路陪着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把他送上车厢,帮他找到了铺位,又仔细地安顿好行李,每一个细节都不曾落下。在海天的多次催促下,我们终于在火车启动前一分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车厢。婉清依然站在车窗前,一句又一句地叮嘱着海天,直到站台工作人员上前,轻轻将她拉到安全线外,她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车厢内的海天身上。火车启动的一刹那,海天探出头来,向我们用力挥了挥手,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阳,温暖而明亮。这一刻,我和婉清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夺眶而出,肆意地流淌在脸颊上。我急忙伸出手臂,一把抱住婉清那因想要追随列车奔跑而微微前倾的身体。泪眼蒙眬中,我们望着车窗外海天那灿烂的笑容随着列车的疾驰越来越远,直至化作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蜿蜒的铁轨尽头,消失在那被晨雾微微笼罩的远方。
七月,本是镜春园和朗润园最美的季节:垂柳荷叶,绿暗红酣,蝉鸣鸟啭……尤其那几片水塘,满满的一池荷叶,人未到,荷香已沁鼻润脑,爽心开智。以前每逢暑假,我总喜欢捧一卷书,找一荷塘之畔的绿色长椅,或坐或卧,在清风、荷香、蝉鸣与蛙叫交织的美好境界里,静静地消磨着一个又一个闲适的下午。可如今没了海天的陪伴,每一个炎炎夏日似乎都变得格外漫长。在婉清紧紧的盯视下,我的饭量好歹算是有了保证,但精神头总是恹恹的,宁愿在书房里吹着风扇,埋头撰写我的著作和论文,也不愿走出竹吟居一步。婉清倒是比我积极得多,每天清晨,她依然会雷打不动地拽着我前往未名湖畔散步。“咱可不能因为海天不在身边,就把这老习惯给丢了啊!”她一脸认真,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你可是答应过海天的,要好好保重自己。要是一天天这么闷着,把身体搞垮了,等海天回来,我看你拿什么脸面对他。”
我苦笑了一下。大概婉清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所谓的“老习惯”,满打满算实施还不到一年时间。其实我知道,婉清也是强打精神。她对海天的思念,相较于我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段日子,能慰藉我们的,除了依照海天题字去定制那三个房间的匾额和楹联,就只剩他一封又一封的来信了。海天几乎每周都会寄信回来。每次接到他的来信,我和婉清总会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轻轻拆开那带着墨香的信封,让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一行行生动俏皮的文字里,满是他对暑假生活的分享。那些琐碎又温暖的日常,如同春日里的暖阳,驱散了我们心底的阴霾,让我们觉得他似乎从未真正离开,仿佛下一秒,就能看到他蹦蹦跳跳地走进家门。他在信中写道,一年未见异常再次踏上山塘街的青石板路,看到悠悠的小桥流水,承载着他童年回忆的老房子,还有后院天井里那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梧桐树,一切都显得既熟悉又陌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谈及我们送的礼物,他的字里行间都透着喜悦。婉清亲手做的那双老北京布鞋,让他母亲爱不释手,一穿上就舍不得脱下来,哪怕只是在屋内踱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蹭破了鞋面,弄脏了这份珍贵的心意。那本厚厚的相册,更是成了他们家的宝贝,父母二人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张照片,都能勾起他们满满的好奇。他们拉着海天,非得让他把照片背后的故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讲清楚,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有时,他也会在信中跟我们大倒苦水,说父母独自承担家务许久,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去,便把所有家务活一股脑儿都丢给了他,让他感觉比婉清脚踝骨折的那三个月还要忙碌劳累。不过,他也骄傲地提到,自己做出的一道道北方菜,竟大受父母欢迎,还获得了他们极高的称赞:“跟你高伯伯做的一样纯正地道!”当然,在每封信的末尾,他都不忘再三叮嘱我们照顾好自己。在七月份的最后一封信中,他甚至用夸张的语气半开玩笑地说:“爸,妈,在我父母的‘残酷剥削’下,我都快累散架子了!你们俩可千万不能有谁病倒,不然我回去可就真没活路啦!”
读到此处,婉清“嚯”地一下站起身,眼眶都急红了,脸上写满了心疼与气愤:“这是干什么呢?咋能这么折腾我儿子!不行,我必须得写信跟他们掰扯掰扯。前段时间海天累成啥样了,好容易放了假,也不让孩子好好松快松快,竟然还把他当小劳工使,这还是亲爹亲妈吗?”说着,她心急火燎地抬脚就要往外冲,可刚迈出一步,她猛地回过神,又匆匆收住脚。紧接着,她转身紧紧拉住我的胳膊,身子都急得微微颤抖:“老头子,写信来不及啦!咱俩麻溜地买张火车票去苏州,我非得当面跟他们好好唠唠不可。哪能这么对待孩子呢,要是把咱海天累出个好歹,我这心可咋受得住啊!”说完,她拽着我就往外走,那风风火火的样子,好似慢一秒海天就会被累趴下。
“你疯了?”我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稳住,脸上写满了无奈与严肃,“人家是海天的亲生父母,含辛茹苦养育海天整整十八年,把海天培养得这么优秀,你有什么资格对人家养孩子的方式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再说了,你以为海天说的都是真的?你那宝贝儿子啊,十有**是夸大其词,他这么说,不过是想让我们保重身体罢了。你可得清楚,海天也是人家的心头肉,人家心疼孩子的程度,一点都不比你差!他们怎么会真让自己的孩子累坏了呢?”
婉清听了我的话,顿时像被抽去了力气,脚步僵在原地,脸上的急切与冲动渐渐褪去。她缓缓低下头,轻轻咬了咬下唇,别过头去,双手下意识地抱在胸前,像是在抵御内心的不安,眉头依旧微微皱着,带着一丝难以消散的嗔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海天这孩子啊!就知道骗他老妈我!哼,等他回来我非找他算账不可!不过那两口子也真够狠心的了,放个假还让孩子干那么多活。要是我,可狠不下这个心!”她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心疼,脸上依然残留着些许不甘与担忧。
我忍不住拉住婉清的手,轻轻拍了拍,眼中带着几分温和的调侃:“人家这样教育孩子,自有人家的道理。你还别不服气,海天要是从小在你身边生活,肯定不能像现在这般独立、懂事、有担当。”
“那可未必!”婉清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眼神却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沉默片刻,她轻轻叹了口气,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像是在心里默默承认了我的话。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一亮,原本还有些纠结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身子亲昵地靠过来,撒娇似的晃了晃:“老头子,即使不是这样,咱们也去趟苏州吧,一来见见海天老家的父母,二来就当假期咱俩一起出门旅游了。从结婚到现在,二十多年了,除了陪你去参加学术会议,咱俩假期还真没怎么四处溜达过,这次就当把这些都补回来了。”
“你呀!干脆就说你想儿子得了!”我顺势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将她往怀里带了带,眼里满是调侃与温情 。
“想儿子咋啦?难道你不想?”婉清立刻反唇相讥,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还有藏不住的思念,“咱北大暑假历来时间长,这眼瞅着还有一个月呢,咱俩还不如四处走走逛逛,到时候和海天一起回来,不比在这院子里干耗着强?”
我沉吟了一下:“你说的也有道理。出去走走放松放松,也能解解对海天的思念。不过,海天在咱们身边待了将近一年,这次暑假,是他和老家父母难得的相聚时光,拢共就两个月。咱们现在贸然过去,实在有些不太合适。要是他们一门心思忙着招待咱俩,哪还有时间和自己儿子好好亲近呢?依我看啊,不如等八月过半,咱们再启程去苏州,到时候在海天家小住几天,之后再和海天一道回来,一路上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呢?”
婉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原本期待的神色也黯淡了些,纠结了好一会儿后,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行吧,你说得也在理,半个月的时间,咬咬牙咋的都好过。就盼着这日子能过得快些,到时候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回来。”
可是,还没等婉清想好给海天的父母准备什么礼物,八月初,海天的一封信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一下子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他在信里告诉我们,自己已经离开苏州,前往烟台附近的一个小渔村度假。这座小渔村隐匿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他高二暑假初次踏足此地,自那以后,每个暑假都必定会在这儿住上一个月,如今已是第三次重游故地。信里还说,这里的人们生活条件相对艰苦,可风景却美得如同世外桃源,海天打算一直住到八月底,然后从这里直接从返回北大。
放下书信,我和婉清四目相对,片刻后,几乎同时说了一声:“走!”于是,我当即前往火车站,顺利买好了两张前往烟台的卧铺车票,回到家中和婉清一起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就坐上了前往烟台的列车。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我半开玩笑地对婉清说:“听海天说,这个小岛生活条件可不怎么样,跟处处透着温婉秀丽的人间天堂苏州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咱俩第一次外出度假,就选了这么一个偏僻之处,你不觉得委屈?”
“和儿子在一起,有什么好委屈的?”婉清没好气地等了我一眼,“说什么天堂?海天在哪儿,哪儿就是天堂!别说是一座条件艰苦的小岛,就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只要海天在那儿,咱也二话不说,抬脚就去!”
婉清的声音清脆而有力,整个车厢似乎都回荡着这股炽热的母爱。那是一种毫无保留、跨越万水千山也要奔赴孩子身边的执着与深情,恰似我们所乘坐的这辆一往无前的列车,无论前方是崇山峻岭,还是荒漠沙丘,都无法阻挡它奔赴目的地的坚定步伐。
第二天曙色微露时,列车准时停靠在烟台火车站的站台上。下车后,我们无心欣赏这座全国闻名的海滨城市,径直奔向长途汽车站,在街头随便找了个早餐摊,简单对付了几口,便买了最早一趟开往龙湾的长途汽车票。经过数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来到了这座不大的海滨县城。县城里弥漫着淡淡的海腥味,街边的建筑带着质朴的渔家风格。我们又几经辗转,在当地人的热心指引下,终于找到了通向那个小岛的唯一一座码头。
码头上仅有几只略显破旧的渔船。因为往来乘客极少,一个月也难见一个陌生面孔登岛,所以这些渔船并不从事专业客运,平日里主要是把岛上的海产品运往陆地,再顺便载回岛上急需的日用百货、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当我和婉清这两张明显带着外地特征的面孔出现,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腔打听前往小岛的船只时,正在整理渔网、修补船帆的渔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投来惊讶的目光,那眼神里满是疑惑与好奇。然而,当我们提及海天的名字,他们原本略带警惕的面容瞬间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熟悉而亲切的笑容。听闻我们是海天的父母,一位皮肤黝黑、身形健硕的中年渔民立刻热情地放下手中的活儿,大步朝我们走来,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挥手招呼我们上船,那热情劲儿,就像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渔船完全是木质结构,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没有配备现代化的机械动力,仅靠一面略显破旧的船帆和几支结实的船桨在大海上前行。很庆幸,那天的天气格外眷顾我们,晴空万里,微风轻拂,海面虽泛起微微波澜,但也还算平稳。船缓缓驶离码头,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悠然前行,海风轻柔地拂过脸庞,带着大海特有的咸湿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婉清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她站在船舷边,眼中满是新奇与震撼。海风肆意吹乱她的头发,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船舷,身子微微前倾,像是想要把这辽阔的大海尽收眼底,嘴里还不时发出轻轻的惊叹,一会儿指着远处的海鸟,一会儿又看向翻腾的浪花,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纯真的兴奋。我则站在船头,与船主随意又热络地攀谈。
船主是个很健谈的朴实汉子。没用我多问,他就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话,绘声绘色地向我介绍这个不足千人的小渔村的概况和奇闻异事,一边说,一边熟练地调整着船帆的角度,黝黑的脸上始终挂着质朴的笑容。我认真地听着,不时回应几句,偶尔被他风趣的话语逗得哈哈大笑,在这轻松愉快的氛围里,漫长的航程也变得短暂起来。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依稀望见了那个小岛的大致轮廓。它就像一只单薄的小船,在茫茫大海中漂浮。船主指着那片朦胧的绿色,对我们说:“老哥,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就到家了。你和大嫂也进舱里好好歇一歇。关于俺们那村子,俺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啦,你要想知道更多,回头问你儿子去,这小子知道的可比俺们多多了!
“海天,他比你还了解这里?”我仿佛听到天方夜谭般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那可不咋的!”船主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佩服,“这孩子头一回来就对咱这小渔村上了心,到现在都没断过。岛上家家户户他都跑遍了,有些都去了十好几趟。他不光打听眼下的事儿,过去的事儿也刨根究底,连俺太爷爷那时候的事儿都问得门儿清,啥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放过。而且啊,这孩子还特别稀罕听故事,不管谁家的故事,他都听得入神,一边听还一边记,有时候还拿录音机录下来。听说他还专门跑到龙海市的什么图书馆、文史馆查找了好多材料呢。俺们这些在岛上土生土长的人,都比不上他这个外来娃了解这里!”
听着船主的讲述,我脑海里浮现出海天的身影,那些琐碎的细节慢慢拼凑起来,让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他在这片土地上的付出,似乎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看来海天和大家相处很融洽啊!”我不禁感慨道,“没想到大家还挺愿意跟他聊天,耐着性子一件又一件地跟他讲那些零零碎碎的往事。”
船主爽朗地笑起来,海风肆意扯着他的笑声,悠悠传向远方:“那可不咋滴!你家那小子,真是个杠杠的好小伙儿!俺还记得两年前,他头一回来俺们这儿,坐的就是俺这船登岛。那时候,他就拎着个箱子,背着个画夹,风尘仆仆的,俺们都寻思他是从哪儿来写生的学生娃子。他说想找个消停人家住些日子,俺就把他领到俺娘家去了。那时候俺爹没了,俺和俺姐也都成家另过了,俺娘自个儿守着个院子,正缺个唠嗑的伴儿。你家那小子一来,可把俺娘稀罕坏了。长得帅那是没话说,心眼儿还好使,能干又实在,把俺娘当亲奶奶一样照顾,啥活儿都抢着干。日子长了俺就发现了,这孩子精着呢,学啥会啥。平常的做饭、挑水、劈柴都不在话下,后来连补渔网、编虾篓这些渔家活儿,也都学得有模有样。他还常跟着俺们出海打鱼,撒网、起锚这些事儿,也都弄了个**不离十。没事儿的时候,他就背着画夹去海边,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时候画上几张画,不管是日出日落,还是晴天阴天,经他手画出来的大海,跟活了似的。这么有本事又热情善良的小伙儿,谁能不待见?时间长了,大家伙都把他当自家人,啥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都乐意跟他唠。每次他要走,都要塞给俺娘一笔钱,俺娘说啥都不收,说自家孩子住着,要啥钱呢?他拗不过俺娘,也就没再坚持。可下次来,肯定拎着大包小包的好东西,说是孝敬俺娘的呢!”
听着船主这一番饱含热忱与喜爱的讲述,我的心底涌起一种身为父母的骄傲与欣慰,同时也有一种深深的感动,感动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给予海天的接纳与疼爱。海天能在这陌生的地方,凭借自己的真诚与努力收获这般深厚的情谊,让我愈发明白,他在成长的道路上,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勇敢地探索世界,收获温暖与力量,而我,也因他的这份成长与蜕变,心中满是自豪与安心。
当天边的晚霞如同一幅绚丽的油彩画卷,肆意铺展在海平面上时,我们终于抵达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码头周围停靠着大大小小的渔船。上岸后,我们居然还看到一块“国家地质地貌保护单位”的黑色大理石碑。“俺们这小岛,可是火山喷发形成的。”船主热情地像我们介绍,黝黑的脸上洋溢着质朴的笑,“听海天说,岛的最北边是啥来着?对了,叫典型的火山岩地貌!俺们也听不太懂,那边全是大石头,平常也没人往那儿去,可海天就稀罕去那儿看海,一待就是老半天。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和俺们这些粗人做派就是不一样。哎,对了!”他突然来了兴致,目光在我和婉清脸上打转,“你们老两口一听口音就是从北京来的,可海天说话带着点南方味儿,莫不是打小没在你们身边?”
“嗐,没错儿!”婉清脸上挂着笑,大大方方地说道,“海天打小儿在苏州长大,去年考上北大才到我们身边。这不,暑假他先回了趟苏州老家,前儿来信说在这儿呢,我们俩一琢磨,就想着来瞅瞅。他呀,指定做梦都想不到能在这儿瞧见我们,到时候保准儿吓一跳!”
说到这儿,婉清忍不住笑出了声。船主也笑了:“这就对了!俺就说俺咋记着海天提过自个儿是苏州人呢!走走走,俺带你们去俺娘家寻他。保准儿一见面,那小子得乐开花!”
在船主的引领下,我们缓缓踏入这座小渔村。村子不大,拢共也就二百来户人家。几条逼仄的土路蜿蜒其间,将一户户农家小院串联起来。路边草丛里随意搭着的渔网,散发着浓烈的鱼腥味,尼龙线交织的网面上,零星挂着几片细碎的鱼鳞,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小院的围墙大多是用大块粗糙的石头堆砌而成,墙头也晒满了渔网,像是一层特殊的装饰。围墙矮矮的,多数连门都没有,只留一个宽敞的豁口。家家户户的门半掩着,透过门缝,能瞧见堂屋中供奉的神像,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板凳。人们早已用过晚饭,此刻正三三两两,惬意地聚在院子里或院门口闲聊。男人们穿着洗得发白、款式老旧的汗衫,衣角随意地别在腰间,露出被海风和烈日雕琢得黝黑的皮肤;女人们则围着褪色的碎花围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在脸颊边随风轻摇。孩子们穿着松松垮垮、打着补丁的旧衣裳,在大人身边嬉笑打闹,无忧无虑。瞧见我们这两张陌生面孔,众人眼中瞬间闪过好奇,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纷纷朝船主围拢过来询问。一听说我们是海天的父母,众人脸上好奇瞬间化作惊喜与热情,争着抢着与我们打招呼。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关怀与问候如潮水般涌来,足见海天在这里的人缘着实不错。我们一边回应着大家的热情,一边跟随船主来到一座宁静的小院儿外。
走进院子,一棵高大粗壮的桑树瞬间映入眼帘。那树干极为茁壮,估摸得要三个人手拉手,才勉强能够合抱。繁茂的树冠犹如一把撑开的巨大绿伞,将大半个院落温柔地笼罩其中。树下,有着一个小小的石凳,一只洁白的大公鸡威风凛凛地挺立其上。它高昂着头,鸡冠鲜红似火,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斜睨着站在围墙外的我们,周身散发着一种骄傲、自负且不可一世的独特气概。石凳下方,它的“太太们”带着一群毛茸茸的鸡宝宝,正欢快地踱步、啄食,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咯咯”声。海天就在这石凳的不远处席地而坐,手里熟练地补着一张渔网。他身边蹲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小小的麻花辫,辫梢上扎着红色的头绳,正跟海天叽叽呱呱地说着什么。海天微微侧着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时不时轻轻点头,回应着小女孩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一挑一绕,丝毫不见生涩。
船主带着我们迈进院子,扯着那副大嗓门,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高声喊道:“海天,你瞅瞅谁来喽!
海天猛一抬头,手中的梭子和网线不觉滑落在地上。“爸!妈!”他轻声地,做梦般地低呼着,双眼瞪得如同铜铃,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仿佛在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突然,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猛地站起身,动作太过急切,惊得身旁的小女孩都往后缩了缩。“爸!妈!”他再次呼喊,声音因激动而陡然拔高,带着几分颤抖,“我的天哪!你们怎么来了?”话音还没落,他便大步流星朝我们奔来,脚步急切而慌乱,一个不留神,差点被地上横七竖八的渔网绊倒。婉清急忙紧跑几步迎上去,一把扶住他,连声嗔怪道:“慢着点儿!别摔着!你这孩子!”海天顺势一把将婉清紧紧抱住,又长臂一伸,把身旁的我也拉进他温暖有力的怀抱,手臂用力到微微发颤,像是要把我们融入自己的骨血里。“我做梦都想不到能在这儿见到你们!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他脸颊绯红,眼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比天边那绚丽的晚霞还要夺目。
“海天,轻点儿,你都快把妈勒得喘不过气啦!”婉清的声音中依然带着浓浓的嗔怪,可那掩不住的激动与喜悦,还是从她的语调里满溢出来。海天这才松开紧箍着的手臂,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婉清,脑袋歪向一边,左瞅瞅右看看,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不错!不错!一看就知道你们饭量没减!爸,妈!你们到底是怎么来的呀?我算着我那封信寄出去还不到一个星期呢,你们俩该不会是坐着火箭跑来的吧!”
“我们接到信当天就去买了火车票,第二天就坐火车赶来了!”我抬手拍了拍海天的肩膀,目光也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一个多月没见,这孩子比之前黑了些,身形也壮实了不少,浑身透着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我又扭头看向婉清,见她的目光也紧紧黏在海天身上,不由得打趣道:“怎么样?你那宝贝儿子,没被他老家的父母累死吧!”
婉清狠狠瞪了我一眼,紧接着又把目光投向海天,脸上写满了关切与疼爱,估计早就把之前“找海天算账”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儿子啊,这一个月累坏了吧!这下好了,妈来了,这些活儿都交给妈干!”她轻轻抚摸着海天手上那一个个厚实的老茧,仿佛那些茧子都是这最近一个月才冒出来似的,“海天,从今天起,你就好好歇着,啥活都不用你干!回头你教教妈这渔网该怎么织,妈保证一天就能学会!”
“妈!我哪有那么娇弱!我就是故意吓唬吓唬你罢了!”海天有些不好意思地叫嚷起来,还偷偷瞥了一眼站在我们身后的船主,“王叔,您可别多想,我妈就是心疼我,没别的意思。”
“瞧你这孩子说的,你王叔可不是那小心眼的人!”船主大手豪迈地一挥,“这张渔网俺回头拿给你婶儿,两天就能完工。往后啊,你就陪着你爹妈在咱这小渔村好好转转!人家大老远从北京跑来,多不容易啊!啥时候要用船,跟王叔说一声,王叔随叫随到!”
婉清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话有些不妥,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微微欠身,带着歉意说道:“王老弟是吧!多亏您把我们老两口送到海天身边,这一路上还对我们照顾有加。看您跟海天这么亲近,海天在这儿的时候,肯定没少麻烦您一家。我和孩子他爸,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瞧瞧,这话说得就见外了不是?”船主露出憨厚的笑容,转身询问海天身旁的小女孩,“小霞,你姥姥呢?”
“吃完饭后和我妈一起去我家了。”那个叫小霞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瞧了我们一眼,而后拉住海天的手,小声问道,“大哥哥,他们是你的爹娘吗?”
“是啊!”海天俯下身子,一把将小霞抱了起来,让她的视线与我们平齐,接着指着我们介绍道,“他们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北京大学的老师。这位爷爷是古代文学的教授,专门研究我教给你的那些古诗词,可厉害了。这位奶奶也超厉害,她教法语和西班牙语,不仅这两种语言说得流利,英语也说得特别好。哥哥的法语和西班牙语,就是跟着她学的。”
小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以后我要是像你一样考上北大,他们也能教我吗?”
“当然可以!”我忍不住从海天手里接过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抱在怀里,“不用等到考上北大,爷爷奶奶在这儿住着的时候,就可以教你啦!”
“是啊是啊!”婉清眼睛笑得眯成了缝,几乎是从我手里把小霞“抢”了过去,动作又轻又柔,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将小霞稳稳地抱在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孩子的脸蛋,“宝贝,爷爷教你背古诗,奶奶教你学外语。以后啊,你就可以跟小伙伴们说,我的古诗和外语,都是北大的老师教的!”
“太好啦!太好啦!”小女孩拍着小手,兴奋地叫嚷着,之前的羞涩与胆怯瞬间烟消云散。一旁的船主眼睛早已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嘴巴微微张开,半晌都没合上。他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游移,眼神里写满了对有知识、有文化之人的崇拜。“北大?我的天哪!海天,你爹娘都是北大的老师!还是教授!”他惊叹着,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哎呀!咱这小渔村可真是迎来贵客了!”话还没落音,他就扯着嗓子,朝着临近的小院大声呼喊起来:“娘!姐!你俩赶紧过来!海天的爹娘,北大的教授来咱这儿做客了!”
“别!王老弟!”我赶忙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几分诚恳,“我们老两口就是海天的父母,这次来是和儿子团聚的。可千万别把我们当什么贵客!你们要是这么兴师动众,我们一家三口可都不敢在这儿多待啦!”
“这可使不得!您可是北大的教授啊!”船主兴奋得直搓手,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别看俺没啥文化,可知道北大是啥地方,那是全国顶尖的高等学府,能从那儿出来的都是人中龙凤!海天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更别说您二位还是教授,哎呀妈呀,那可是俺们村有史以来迎来的最有学问的人!俺叫王大壮,您以后就叫俺大壮,俺可不敢跟北大教授称兄道弟。”说完,他又转向海天,半开玩笑地埋怨道:“海天啊,你咋从来没跟俺们提过你爹娘学问这么大呢!也是,就凭你满肚子的学问,一看就知道你爹娘不是一般人。这一路三个多小时,你爹娘那叫一个随和,跟俺唠家常,愣是一句没提自己是教授的事儿。果然,越是有大学问的人越没架子,那些吆五喝六、爱摆谱的,都是些没真本事的人。”
我刚想再谦虚几句,这时,院外走进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和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老婆婆脚步虽有些迟缓,但每一步都迈得扎实稳健。她径直朝着我和婉清走来,脸上满是热忱与质朴,皱纹都被笑意挤到了一块儿。她走到我们面前,布满老茧的手一下就拉住了我们,手心里带着温热,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真诚:“您二位就是海天的爹娘吧?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啊!这一路累坏了吧!快,跟俺进屋歇着。俺这院子里现成的空房有好几间,地方宽敞着呢,您老两口就踏踏实实地住着,住多久都成,三年五载的也没问题!”说着,她便轻轻拉着我们往屋里走,那动作透着不容拒绝的热乎劲儿,却又让人倍感亲切。一边走,一边扭头吩咐王大壮和那个中年妇女:“大壮,桑桑,别在那儿傻愣着,赶紧张罗吃的去,可不能饿着贵客!”
“阿婆,可别费心准备,随便吃一口得了!”婉清赶忙说道,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语气里满是客气。
“现在这时候了,想特意准备都来不及啦。”老婆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更深了,“再说了,俺们这地方是出了名的穷,也弄不起那些高档的东西,只能我们有啥,就委屈你们跟着吃啥了!”
“那样最好了!”我和婉清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随后,我们跟着老婆婆往屋子里走去。海天拎着我们的行李箱,稳稳地跟在我们身后,一同走进了堂屋。
堂屋不大,粗糙的水泥地面有几处开裂,露出下面的泥土,墙面是由参差不齐的木板拼凑而成,缝隙处甚至能透进一丝光亮,可屋内被收拾得相当整洁。那不知名的神像前,还有残余的烟火,一缕青烟袅袅升腾,在静谧的空气中悠悠缭绕,给这屋子添了几分古朴的味道。
接着,我们又跟随老婆婆走进里面的一个房间。这间屋子比堂屋宽敞多了,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屋子的一半空间,床板是用宽窄不一的木板钉成,床垫薄得能隐约看见下面的木板轮廓,白色的床单洗得发灰,还有几处缝补的痕迹,却被铺得平平整整,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床边立着一个破旧的衣柜,柜门合不严实,露出里面寥寥几件衣物,柜身满是划痕和磕碰的凹痕。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木桌和两把藤椅,木桌的漆面剥落严重,能看到木头原本的粗糙纹理,藤椅虽然老旧,但编织紧密,结构稳固,人坐上去不用担心安全问题。窗户上挂着一个洗得泛白的粗布窗帘,纱窗和纱门也有几处破损,不过都被细心地用胶带粘好,既阻挡了蚊虫的侵扰,又为屋子透进了清新的空气。整个房间虽简陋破旧,却处处透着主人家的用心与勤劳。
“这是大壮和他媳妇以前住的屋子。”老婆婆一边轻轻抚摸着衣柜的边缘,一边笑着介绍,“他们以前和俺们住在一起,后来分家另过的。旁边那间是俺闺女出门子之前住的屋子,没有这间屋子敞亮,海天就住在那里。两间屋子之间有门通着,你们三口人走动起来也方便。您二位先待着,我去给你们打盆水来。”
她旋即走出去,不一会就捧来了洗脸水,拿来了肥皂毛巾,然后又带着极大的欢愉和热忱,忙着更换着床上的被单和枕头套,又一再地抹拭着那原已很干净的桌椅。那份忙碌和热心,让我和婉清都不好意思起来。一番好似争执般的客气推辞后,老婆婆才满脸笑意,却又带着几分不舍地退出房间,临走还不忘叮嘱:“行,您二位先简单洗把脸,我这就让大壮挑水烧水去,吃完饭后你们再痛痛快快洗个澡。走了这么远的路,不舒舒服服冲一冲可怎么行?”
“奶奶,我去挑水吧!”海天急忙提高音量喊道,“王叔忙了一天了,让他歇会儿吧。”
“你还是好好陪陪你爹娘吧!你王叔身子骨硬朗,累不着!”老婆婆的声音从屋外悠悠传来,渐行渐远,显然是去找她儿子了。
屋里只剩我们一家三口。海天忙着帮我们安置行李,把物品一一归置整齐。我和婉清则拿出自带的毛巾和香皂,简单洗了把脸。擦去脸上的水珠后,我再次环顾房间,不禁心生感慨:“海天,你说得对,这儿生活条件确实艰苦,可人们的淳朴与热情也着实难得啊!”
海天微笑着回应:“爸,这已经是这里条件最好的屋子了。这个小渔村是出了名的贫困村,祖祖辈辈都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大多数人都没受过什么教育,不识字的大有人在,初中文化就算是极有学问的了。但这里民风特别淳朴,人们心地善良,只要认定你是值得结交的人,就恨不得把真心都捧给你。您可能不知道,刚才老婆婆说烧水让您二位洗澡,这可是这里最高规格的待客礼节了。这小岛淡水稀缺,水比油还珍贵,平时用的都是经过过滤的雨水,大家要去北边一座专门储水的方塘挑水。方塘的储水量有限,所以每家毎日按人头定量供水。今年夏天雨水充沛,用水才稍微宽松些,不然他们就算想这么热情款待,也没这个条件。”
听了海天这番话,我不禁感慨万千,既为这里匮乏的物质条件而叹息,又为他们人性中最本真的善良和温暖而感动。这时,大壮和桑桑带着孩子们端着晚餐走了进来。当一盘盘外壳红亮、个头大得惊人的螃蟹,色泽鲜亮的对虾,饱满肥硕的牡蛎、扇贝、海螺、蛤蜊,还有那条香气扑鼻的酱加吉鱼,以及那盘软糯油亮的红烧海参被端上餐桌时,我和婉清瞬间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极度惊愕之下,我这个在他们眼中学识渊博的北大教授,也变得语无伦次:“这……太……太奢侈了吧!”
王大壮挠了挠头,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可能还没完全理解“奢侈”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嗐,这都是俺们这儿常见的土特产,也不值几个钱,实在拿不出手。您二位就先凑合着吃点,明天我进城多买点青菜,咱们再好好尝尝鲜!我先去挑水了,海天,吃完饭你过来帮我把水烧好,好让你爹娘舒舒服服洗个澡!”说完,他便迈着匆匆的脚步离开了。
我和婉清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向一旁拼命忍着笑意的海天。“海天!”婉清指着这满桌“拿不出手”的海鲜,有些哭笑不得,又带着满脸不可思议地问道:“这,就是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们所说的简单的晚餐?
海天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没错!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海鲜,最不值钱的也是海鲜。人们天天吃,都吃腻了,吃不完剩下的就剁碎了拿去喂鸡喂鸭。因为淡水紧缺,灌溉困难,蔬菜反倒成了奢侈品。每次有船去往陆地,大家都想捎点蔬菜回来,可一次能运来的蔬菜太少,二百多户人家根本不够分,所以在这里,吃蔬菜都叫‘尝鲜’。”
我夹起一个海参,仔细端详着,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些不值钱的海鲜,也包括这个?我看这可不是普通海参,而是品质上乘的刺参,在市面上是能卖出天价的。”
海天肯定地点点头:“当然包括!这里的人都知道自家海参质量好,甚至把外面的海参轻蔑地叫做‘海茄子’。他们没什么钱看病,就有个土办法,冬至过后,每天吃一只海参,一冬天都不感冒,来年春天也不怕冷,所以在他们眼里,海参根本不算什么。”
“没钱看病?”我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不禁手指着那盘海参,满脸疑惑地质问:“这不是钱吗?”接着,又逐个指向桌上那些价值不菲的海鲜:“还有这个,这个,这个……这些,不都能换成钱吗?就这一桌‘不值钱’的晚餐,在哪个大城市的饭店,没个千八百块都下不来。”
海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肃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中重重吐出:“是啊,这就是最令人感到荒谬绝伦的地方。一座拥有得天独厚自然禀赋的小岛,却被贫困的浓重阴霾死死笼罩长达数百年,任谁都会看出这不正常,可这不正常的现象就偏偏长期存在着。爸,这绝非偶然,其背后必然盘根错节地交织着一系列复杂且棘手的问题。这些问题也绝非孤立存在于这座小岛,而是以一种隐秘却极具破坏力的姿态,广泛渗透在社会的各个层面,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社会沉疴。这些问题犹如隐匿在社会机体深处的恶性肿瘤,如果不能从根本上进行精准诊断与有效切除,那么无论是国家的经济腾飞,还是社会的和谐稳定,都将成为遥不可及的奢望。整个国家和社会想要彻底挣脱贫困的枷锁,迈向繁荣富强,更是如同痴人说梦。”
说到这儿,海天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痛心疾首,他微微颤抖着双手,指向桌子上那些“拿不出手”的美味佳肴,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仔细想想,这般富饶的宝岛,本应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珍贵厚礼,是承载着无限希望与可能的理想之地,如今却在贫困的深渊中苦苦挣扎。这不仅是对大自然无私恩赐的粗暴践踏,更是对人类智慧与坚韧不拔奋斗精神的无情嘲弄。它就像一道醒目的伤疤,横亘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漫漫长路上,成为一种难以言说的耻辱,时刻提醒着我们,社会发展进程中存在着亟待填补的巨大漏洞。若不能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去直面并解决这些问题,人类社会的进步将永远被禁锢在原地,公平、正义与繁荣也将永远只是镜花水月,难以触及。”
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海天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肺腑之言,句句如锋利的匕首般直击要害,让我不禁想起了与他初次相见的那一天,他对北大宿舍楼“改名事件”那番一针见血般的评价。我不禁抬起头望向海天。他的眼神坚定而炽热,其中燃烧着对改变现状的强烈渴望,那目光似能穿透眼前的重重困境,直抵光明的未来。他笔挺地站着,脊梁如苍松般挺直,彰显出绝不向困境低头的傲然姿态。凝视着他,我仿佛能看到一股磅礴的力量在他体内翻涌,那是我曾经看到过的那种如战士般坚守、斗争、反抗、英勇无畏、毫不妥协的力量,这力量足以撼动现实、冲破黑暗。在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心怀苍生的悲悯精神,以及为打破贫困枷锁、追求社会公平正义而勇往直前的担当精神。突然,王大壮在船上对我说的那些话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脱口而出:“海天,你正在努力去改变这一切,对吗?你一次次来到这里,四处采风,就是想把这一切都写出来。你想借这些文字,让全社会聚焦贫困现象,深入剖析贫困产生的复杂成因,从而探寻出从根源上消除贫困的有效路径,凝聚起全社会力量,彻底拔除贫困这颗毒瘤,对吗?”
海天先是微微一怔,随后脸上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容:“真不愧是我老爸,是村民眼中北大神一般的教授啊!不瞒你说,我确实有这个打算,不过目前还只处于采风和构思阶段。您也清楚,这样意义深远的题材,这样宏大深刻的主题,如果没有充分扎实的调研,是难以驾驭,也无法真正触及核心的。前两次来这儿,我主要围绕村民展开采访,可之后想走访当地政府部门、相关领导和扶贫工作单位,或者去查阅相关资料的时候,才发现仅凭我一个学生的身份,真是太困难了,可以说是到处碰壁。后来放假前我无意间向严主任提起这事,他以北大中文系的名义给我开了几封介绍信,这才让事情有了转机。这次到来这里,我已经顺利完成了好几处走访,查阅了大量资料。接下来再进行几次关键的走访和查询,前期准备工作基本就能告一段落。至于什么时候动笔创作,还得结合实际情况,毕竟学业才是我的首要任务。我原本就打算写一部类似史诗题材的作品,就算短期内没办法动笔,我也能继续深入走访、查阅资料。即便最后没能完成,这一路的经历对我来说,也是一次极其珍贵的锻炼,收获满满。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中尽是肯定与欣慰:“海天,我真的没想到,你把这件事规划得如此清晰。从一开始的采风和构思,到之后逐步深入地调研走访,再到对后续创作和学业如何平衡的考量,每一步都能看出你下了大功夫,可以说是深思熟虑,环环相扣。你能这么用心、这么有条理地对待这件事,作为父亲,我打心底里感到欣慰。”我微微顿了顿,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郑重:“海天啊,这确实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它可能会影响很多人,甚至对社会都能产生积极的影响。所以,我真心希望你能把它坚持下去,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要轻易放弃。”说到这儿,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儿子,今后在创作的过程中,不管碰上什么难题,都别一个人扛着,随时跟我说。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我肯定会全力以赴帮你解决。还有,不管你最后做出怎样的选择,你要记住,你老妈和我,永远都是你最坚实的依靠,最坚强的后盾!”
婉清也在一旁不住点头,眼里满是赞同:“你爸这话在理!依我看呐,往后你再去那些敏感的单位部门采访,就把你爸带上。凭你爸在学术界的身份地位,出面交涉,肯定比你一个学生顺畅得多。海天,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不管这书最后写成啥样,妈都给你和你爸做饭,不会让你爷俩饿肚子的。”说着,她目光落在满桌海鲜上,“现在啊,咱们先把这一桌‘拿不出手’的海鲜解决掉。管它值不值钱,这么鲜美的东西,拿去喂鸡喂鸭,我可实在舍不得。与其便宜了那些家禽,还不如填进咱们自个儿的肚子里,让咱们好好享受一顿海鲜大餐。”
一句话逗得我和海天相视大笑,温馨的氛围在屋内弥漫开来。紧接着,我们一家三口大快朵颐,对着这桌“拿不出手”的海鲜发起“进攻”,不一会儿,桌上的美味便被风卷残云般消灭得干干净净 ,只留下一片满足与欢愉。
从那一天起,我们一家三口,便在这个仿若世外桃源的小岛上,正式开启了一段意义非凡的度假时光。正如婉清建议的那样,之后的日子里,每次海天前往那些流程繁琐、信息敏感的单位和部门采访调研、查阅珍贵资料时,必定把我带在身边。我惊讶地发现,为了便于海天在采风中依据实际需求灵活应对,严主任竟给他开具了好几封加盖公章的空白介绍信。这份对海天毫无保留的信任,让我们爷俩都深受感动。于是,为了让采访之路更加顺遂,确保能获取到最有价值、最真实的内容,我主动凭借着在学术领域积攒多年的身份和地位,亲自出面交涉。每一次交涉,我都不卑不亢,用专业的素养和诚恳的态度,为海天开辟出一条通道。而海天则以我的学生和得力助手的身份,紧紧跟随着我。事实证明,官方那印着鲜红公章、极具权威性的介绍信,加上我北大教授的学术地位,成了一张畅行无阻、屡试不爽的通行证。即便偶尔在个别地方遭遇一些细微的阻碍,凭借我多年积累的经验巧妙周旋,也总能化险为夷。
而真正进入采访和查阅环节,海天便以我学生或助手的身份,承担起主要的提问、查阅和记录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发现,海天在处理敏感问题时,有着一套极为巧妙的方法。他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侦探,会将复杂、敏感的大问题,巧妙地拆解成一个个看似平常、实则暗藏玄机的小问题。他从外围的轻松话题入手,像是在与被采访者唠家常,语气亲切随和,笑容温暖真诚,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下防备。可每一句看似随意的话语,都如同精心铺设的线索,环环相扣,与采访核心紧密相连。随着交流的深入,被采访者在不知不觉中就顺着海天的引导,沉浸在这场轻松愉悦的对话里。在欢声笑语间,他们逐渐打开心扉,将那些心里话和鲜为人知的实际情况,毫无保留地一点点吐露出来。即便到最后,被采访者或许会隐隐察觉自己“中了计”,但基于之前那些层层递进的问题铺垫,关键信息早已被海天稳稳收入囊中。而在查阅资料时,我便心领神会地充当起海天的“掩护者”。因为是以我为主出面沟通协调,工作人员即便有所顾虑,注意力也大多集中在我身上。这时,海天就会像一位敏捷的猎手,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迅速查找自己需要的内容。他那令人惊叹的“拍照记忆”在这时发挥得淋漓尽致,目光扫过资料的瞬间,重要信息便如同被精准捕捉的影像,牢牢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一回到宁静的小渔村,他就争分夺秒,将这些珍贵的记忆转化为音频或文字,妥善保存起来。
就这样,在我的协助下,海天积累了海量的一手资料,为后续的创作筑牢了根基,只待厚积薄发,将这段经历与思考,以文字的形式精彩呈现。
而在其余那些悠长的闲暇时光里,海天则陪伴我和婉清,走遍了小岛内数公里的海岸线。清晨,曙光还未完全驱散夜的凉意,我们就已来到海边,等待海上的日出。不一会儿,那轮红日如同被一双轻柔的手缓缓托起,慢慢跃出海面。刹那间,万道金光倾洒在粼粼海面上,为归航的渔船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也点亮了我们的眼眸。中午,烈日高悬,无垠的海岸向着天际无尽延伸,目力所及,皆是辽阔与澄澈。我们看着孩子们在浅水沙滩嬉笑玩耍,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烁如细碎的钻石,欢声笑语在海风中悠悠飘荡。黄昏,我们伫立在海边,凝望那轮落日渐渐被汹涌的海浪吞噬。天边的霞光肆意晕染开来,将碧波染成了醉人的嫣红。深夜,万籁俱寂,唯有海浪轻柔地拍打着沙滩。我们仰头望向星空,繁星闪烁,与远处明灭不定的渔火相互辉映,宛如宇宙与人间在静谧中对话,让人不禁感叹自然的神奇与浩瀚。就这样,小岛的每一寸沙滩上,都留下我们一家三口深深浅浅的脚印。
有时,我们会奋力爬上一块高耸的礁石,面向波澜壮阔的大海,迎着带着咸湿气息的海风,张开双臂,尽情呼喊。那声音在海天之间久久回荡,仿佛要将心底所有的兴奋与激情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让整个世界都能感受到我们的喜悦。有时,我们索性躺在洁白柔软的沙滩上,任由温暖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晒着我们的每一寸肌肤,尽情享受这份惬意与宁静。在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心中的烦恼与疲惫也都被阳光一一驱散。有时,我们还会和热情淳朴的村民们一道,趁着退潮时分,带上小巧实用的铲子、精致的小桶和细长的耙子,前往那片刚刚露出水面的滩涂赶海。等到夕阳西下,天边被染成一片橙红,我们带着满满的收获,和村民们一同踏上归程。欢声笑语洒满了整个小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与幸福。
在海天的陪伴下,我们还有幸搭乘渔民的渔船出海捕鱼,每一次出海都充满了新奇与惊喜,成为了我们难以忘怀的美好回忆。
白天出海时,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晃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海风呼啸着吹过脸颊,带着大海独有的浓郁咸腥味。海天身姿挺拔地站在船头,兴奋地指着远方,大声呼喊着,告诉我们哪里可能潜藏着鱼群。船老大熟练地掌控着船舵,手中的渔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哗啦”一声,精准地落入海中。随着渔船缓缓向前行驶,大家都屏气敛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海面,心中满是对丰收的期待。收网时,每个人都齐心协力。我和海天憋足了劲儿,双手紧紧拉住渔网,身体微微后仰,用尽全身力气。婉清则在一旁为我们加油鼓劲,清脆的声音在海面上回荡。当渔网破水而出,活蹦乱跳的鱼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白的光芒,我们激动地欢呼雀跃,喜悦的情绪在海面上肆意蔓延开来,感染着每一个人。
夜晚出海,又是一番神秘而迷人的景象。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海面上,为大海披上了一层梦幻的银纱。星星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夜空中,与海面上闪烁的波光相互交融,构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船缓缓前行,只听见海浪轻轻拍打船舷的声音,仿佛是大海在低声吟唱。海天小声提醒我们保持安静,生怕惊扰了潜藏在黑暗中的鱼群。这次采用的是灯光诱捕的方法,灯光一亮,周围的海水瞬间被照亮,无数小鱼小虾受到光线吸引,纷纷朝着光源聚拢。船老大瞅准时机,迅速撒下渔网。不一会儿,渔网里便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海货。婉清好奇地凑近查看,眼中满是惊叹与新奇。我和海天默契配合,将捕获的海货仔细分类整理,感受着大海给予我们的这份独特而珍贵的馈赠。归航时,我们带着满满的收获和对大海深深的敬畏之情,心中被满足与喜悦填满。
岛上的居民,确实如海天所说,文化程度普遍偏低。但他们的内心却无比纯粹,每个人都质朴真诚、热情好客,就像未经雕琢的璞玉,散发着最本真的光芒。尤其是当面对我和婉清这两位来自顶尖学府的老师时,他们眼中最初满是敬畏。这敬畏并非一般的敬重,而是源自内心深处对高等知识、对顶尖文化殿堂的极度尊崇。在他们眼中,北大是遥不可及的神圣之地,承载着无数的梦想与可能,而我们,便是从那片知识圣境降临到他们身边的引路人。不过随着相处的日子一天天增多,他们真切地感受到我们的随和亲切,渐渐地就不再把我们当作高高在上的贵客,而是当作真正的家人,融入了彼此的生活。可那份热忱好客的态度不仅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愈发浓烈,就像燃烧的火焰,温暖着我们在小岛上的每一天。几乎每天,都有村民热情地往我们的小院里送东西。不管是哪家煮了新鲜的花生,炒了香气扑鼻的瓜子,或是切开了清甜可口的西瓜,都会第一时间想着给我们送一份来。在岛上淡水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他们宁愿委屈自己,也要保证我和婉清每天都能畅快地洗澡。至于海鲜,更是源源不断。每次出海捕鱼归来,他们总是把捕获的最肥嫩、品质最上乘的海鲜挑选出来,满心欢喜地送到我们手中。平日里,我们和村民们常常围坐在一起,毫无拘束地谈天说地,气氛轻松融洽,仿佛大家早已是相识多年的挚友,亲密无间。我向他们讲述外面的世界,繁华都市里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车水马龙的街道,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他们听得全神贯注,脸上写满了好奇,眼神中闪烁着对未知世界的渴望。可当谈及一些新观念、新思想时,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心中那层陈旧、保守观念的阻碍和由此产生的抵触情绪。这些观念就像一层厚厚的枷锁,禁锢着他们的思维,虽历经岁月的洗礼,却依然顽固地存在着。每每遇到这种阻碍和抵触,我不禁在心中深深叹息,却没有一丝气恼。因为我深知,要打破这些禁锢他们思想的枷锁,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思想革新。婉清则与岛上的妇女们打成一片,常常聚在一起探讨厨艺和家务琐事。她虚心学习了许多当地独特的海鲜烹饪方法,同时也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精湛的厨艺。她精心烹制的菜肴,色香味俱全,赢得了大家由衷的赞叹和钦佩,让村民们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
当然,在岛上,最欢迎我们的要数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他们总是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围绕在我们身边。他们特别爱缠着我,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听我吟诵古诗,讲述古代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对于他们来说,那些古老的故事就像一扇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门,每一个情节都充满了新奇和惊喜。他们也喜欢跟着婉清学英语,学会几个单词或简单的句子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回家,向家人和小伙伴们炫耀,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婉清给他们讲的《基督山伯爵》的故事,更是让他们沉浸其中,仿佛置身于那个充满冒险与传奇的世界里,听得如痴如醉。
在这些孩子中,桑桑的小女儿小霞与我们格外亲近。这孩子虽然天资不算出众,却勤奋好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就跟着我学会了几十首古诗,还能和婉清用英语进行简单的日常对话。或许是因为海天经常给她讲述北大的故事,她对北大充满了无限的向往,总是缠着我和婉清问个不停,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对北大的憧憬和好奇,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像大哥哥一样,考上北大,在那片知识的海洋里继续跟随我们学习。
婉清对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也是格外疼爱。只要一有时间,婉清就会把小霞温柔地拉到身边,耐心地听她讲述那些充满童趣的童言童语。不管小霞说什么,婉清都会认真地回应,时而点头表示赞同,时而被她天真的话语逗得哈哈大笑。她们还会一起玩小女孩们最爱玩的游戏,比如跳房子、过家家。婉清虽然年纪大了,但玩起游戏来却像个孩子一样充满活力,和小霞一起嬉笑玩耍,欢笑声回荡在小院的每一个角落。婉清还会细心地给小霞梳各种漂亮的小辫儿,一边梳一边和小霞聊天,询问她在学校里的趣事。后来,婉清甚至在海天去县城走访的时候,托他捎回一块淡绿色的布料,精心为小霞缝制一件漂亮的连衣裙。她仔细地裁剪,一针一线都缝得格外认真。当小霞穿上婉清亲手做的小裙子,辫梢上扎上同样颜色的蝴蝶结,在镜子前开心地转着圈时,婉清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欣慰和满足的笑容。海天看到这一幕后,当天晚上忍不住半开玩笑地对婉清说:“妈,您有我这一个儿子还不够啊,是不是还想再认一个女儿啊?”
婉清笑着瞪了海天一眼:“怎么着,跟一个小丫头片子,你还吃起醋来了?”
没等海天回应,我便接过话茬,笑着说道:“瞧你这话说的,咱海天是那种小心眼的孩子吗?就凭咱儿子这豁达的心胸,别说你再认个闺女,哪怕咱俩现在再生个孩子,他也只会满心欢喜,那祝福和疼爱,指定比咱俩还多,说不定往后还得抢着照顾弟弟妹妹呢!”
“哎,还是老爸最懂我!”海天笑着冲着我竖起一个大拇指,而后轻快地走到婉清身旁,亲昵地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妈,说真的,您要是真打心眼里喜欢小霞,就把她认作干女儿,带回竹吟居养着,给我添个妹妹,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不也挺好的吗?”
“拉倒吧,这辈子有你这么一个贴心的儿子,妈就知足啦!”婉清紧紧攥着海天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感慨地说道,“早些年呐,医生说我跟你爸这辈子怕是没指望有自己的孩子了,那时我也琢磨着领养一个,可你爸非较着劲说,孩子跟父母之间得讲究个缘分,硬把不搭边儿的凑一块儿,到最后也成不了一家人。现在看啊,你爸这话还真没说错。你看咱们仨,从初次见面到如今,感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交融在一起,没有半分刻意和勉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所以才这般亲密无间。如果当初真领养个孩子,就算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等他知道自个儿身世,那隔阂也就随之而来,再怎么亲也亲不到根儿上了。”说到这儿,婉清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说:“至于小霞,那就更不合适了。先不说她舍不舍得亲生父母,她父母愿不愿意让她离开,单说我对她的感觉,就和初见你时完全不一样。那种天然的亲近感,那种像磁石一样挡不住的吸引力,在我和小霞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只能说,她和咱们,确实没有成为一家人的缘分啊。”
“那,您对小霞怎么就那么亲呢?”海天眼里闪烁着探寻的光芒,“我瞧着她亲妈对她,都没您这么上心呢。”
“你妈呀,与其说对小霞格外亲,倒不如说是在她身上找寻孩子小时候围绕在身边的那种感觉。”我轻轻走到海天身旁,缓缓坐下,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娓娓道来,“儿子,你不晓得,想当初如晋的女儿刚出生那会,你妈可上心了,天天跑去帮如晋媳妇带孩子,每天一回到家,就跟我念叨个不停,今天说孩子会咧着小嘴笑了,明天又说孩子会用小手抓挠儿了,就连孩子打哈欠时那憨态可掬的模样,还有打喷嚏时那小小的动静,都能被她绘声绘色地说上无数遍,那股子兴奋劲儿,就好像那是咱自家孩子似的。可谁能想到如晋的女儿才刚学会翻身,他们一家就南下前往武汉了。你妈那段日子,整个人都像丢了魂似的,心里空落落的,那份失落,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微微顿了顿,目光温柔地看向海天,接着说道:“海天啊,你来到我们身边,我和你妈打心眼儿里感到知足和幸福。但你妈心里头,始终藏着一份对孩子在自己怀里一点点成长的深切渴望。她渴望听到孩子牙牙学语时喊出的第一声爸爸妈妈,渴望见证孩子迈出人生的第一步,渴望陪伴孩子度过每一个成长的瞬间。那是为人母心底最纯粹、最本能的渴望,是对生命延续与陪伴成长的深深眷恋,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情感寄托啊。”
海天那深邃而明亮的眼眸蒙上一层雾气,大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我们的手背,那一下下的动作,满是心疼与安抚,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他对我们的理解和眷恋。婉清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圈,她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嘴角带着一抹欣慰的笑,声音却带着几分哽咽,却又透着藏不住的期待:“老头子,你这话可真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不过我琢磨着,这份渴望在下一代身上是实现不了喽。我就盼着将来海天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或者大胖孙女,到时候我可得好好把他带在身边,一天天看着他长大,痛痛快快地过一把养孩子的瘾。”
“妈!”海天原本还满是动容的面孔,瞬间涨得通红,他微微低下头,躲避着我们的目光,一只手不自觉地挠了挠后脑勺,动作里带着几分羞涩与窘迫,“好好说着话呢,您怎么一下子扯那么远?”
“要说远啊,其实也不远了!”我身子微微向前倾,脸上挂着按捺不住的期待,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一项一项地仔细盘算起来,“你想想,你现在距离毕业还有三年时间,紧接着考研读博,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也就七八年。等那时,你都二十六七岁了,按照常理,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我琢磨着,那会儿你父母还没退休,要是有了孩子,就先把孩子放在我和你妈这儿,我们帮你带。等你父母退休了,把他们接到竹吟居来,一大家子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带孩子,或者我们带着孩子去苏州,和他们住在你家老房子里,你之前不是说房间挺多的嘛。到时候,我们四位老人齐心协力,帮你把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你就可以一门心思扎进学术研究里,或者专心搞你的创作,无忧无虑的,那该多好啊!”
“哎呀!老头子,你想得太周到了!”婉清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双手一拍,兴奋得差点站起身来,“咱就这么办。到时候,你教孩子古诗文,我教孩子法语和西班牙语,海天的父亲教孩子画画,母亲教孩子英语,这么多厉害的老师教,这孩子不优秀才怪!唉,也就是国家政策不允许,否则我真想让海天多生几个孩子,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将来四世同堂,那画面,想想都觉得幸福啊!”
看着我们饱含憧憬与爱意的目光,听着我们对未来生活的美好规划,海天脸上那层窘迫如同清晨的薄雾,在朝阳的照耀下渐渐退去。直至听到婉清最后的感慨,他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妈,您这想法太妙了!要不我加把劲,到时候争取生一对双胞胎,一个姓章,一个姓苏,让咱们两家人的血脉紧紧相连,让咱们这个大家庭热闹起来,好不好?”
“姓什么不要紧!”我和婉清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话音刚落,我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眼中都涌起笑意。婉清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我继续说。我坐直身子,温和地对海天说:“海天,对于我和你妈来说,孩子姓什么不要紧,是男是女也无所谓,只要是你的孩子,那就是我们亲生的孙子孙女,我们就是他最亲的爷爷奶奶。只要我们还走得动,这孩子,我们带定了!”
海天眼眶微微泛红,脸上满是感动与幸福交织的神情。他重重地朝我们点了点头,铿锵有力地说:“行!爸,妈,您二位放心。以后我有了孩子,肯定让你们尽情享受带娃的乐趣。到时候,孙子孙女绕膝,重孙子重孙女承欢,咱这一大家子人团团圆圆,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好不好?”
“那可真太好了!”我和婉清相视一笑,眼中满是藏不住的期待。婉清的脸颊因为兴奋泛起红晕,似乎脑海中已然和我一样浮现出未来的画面:阳光洒满庭院,孩子们嬉笑奔跑,我们在一旁满眼慈爱地看着,尽享天伦之乐。
八月底,海天在岛上的调查走访任务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我们这段独特又难忘的度假时光也随之步入尾声,即将告别这座充满温情的小岛,返回北大开启新的学期。临行前,我和海天特地跑了一趟龙海市,批发了五百斤的蔬菜,雇用一艘机动货船,把蔬菜运到了小岛上,托村长按人头发给每家每户,表达我们一家三口对大家的真诚答谢。我还顺便从龙海市新华书店购买了三百套儿童读物,捐赠给岛上唯一的那所小学。本来,我想给老婆婆一笔钱,老婆婆说什么也不要。无奈之下我只好,趁着她不注意,悄悄将装有一千元钱的信封压在了她的枕头底下,希望这份无声的心意,她日后能够发现,知晓我们对她的感恩从未缺席。
离开的那天清晨,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整个小渔村就热闹起来。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都赶来为我们送行。码头上挤满了人,大家的热情如同这逐渐升起的朝阳,暖烘烘的。村民们纷纷围上来,不停地往我们手里塞自家做的虾油、虾酱、螃蟹籽、鱼干、鱼子酱等各种特产,嘴里还念叨着让我们带上路上吃,别嫌弃。孩子们紧紧牵着我和婉清的手,仰着天真无邪的小脸,眼睛里满是不舍,奶声奶气地问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小霞更是一步都不肯离开婉清,一路上都紧紧地依偎在她怀里。婉清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轻声安慰,可小霞还是抽抽搭搭地哭着,怎么都不肯撒手。直到村长好说歹说,小霞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站在原地,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们,小小的身子在风中显得有些孤单。
在大家殷切的叮嘱声和真挚的祝福声中,我们终于登上了王大壮的那艘渔船。船缓缓启动,带着我们与小渔村的情谊,也载着满满的回忆渐行渐远。我们站在船头,迎着海风,不停地向岸上的人们挥手告别。岸上的呼喊声、祝福声,随着海风飘进耳中,一声又一声,饱含着无尽的牵挂与不舍。村民们的身影在视线里越来越小,却在我们的心中愈发清晰。那些质朴的面容、温暖的笑容,以及他们给予的真挚情谊,都化作了心底最珍贵的宝藏,成为我们生命中永不褪色的温暖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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