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一路的舟车劳顿,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在开学前三天,回到了魂牵梦萦的燕园。
踏入竹吟居的那一刻,一股熟悉且独属于家的温暖气息,如同温柔的怀抱,瞬间将我们紧紧裹住。这一路积攒的疲惫瞬间如潮水般涌来,抽去了我们全身的力气。行李随手丢在地上,甚至来不及多瞧一眼房间,我们便一头扑倒在床上,没等头沾在枕头上便酣然睡去。一觉深沉安稳,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第二天清晨,一缕清新淡雅的粥香,丝丝缕缕钻进了我的鼻腔,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撩拨着我的意识。身旁的婉清也被这股香气唤醒,我俩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对视一眼,刹那间,饥肠辘辘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婉清率先睁大了眼睛,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小子,怕不是又下厨了吧!”话音未落,她便一个翻身从床上迅速爬起,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匆匆奔向厨房。
我也紧随着婉清走进厨房。果然,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香喷喷的豆包和榨菜炒肉丝。海天系着围裙,站在灶台边,正专注地往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笑眯眯地冲着我们打了个照顾:“爸!妈!昨天睡得还好吧!”
婉清三两步就跨到海天身旁,二话不说扯下海天的围裙,顺势系在自己身上,一把夺过碗和勺子,没给海天任何反应的机会,便连推带搡地把他从灶台边撵开。“谁让你下厨了?”她没好气地说,“在苏州干活没干够吧!回到竹吟居还不消停。我可把话撂这儿,海天,往后家里的活儿你一根手指头都不许碰。我可不能把我这宝贝儿子当小劳工使唤。”
“妈!”海天满脸无奈,眼中却带着笑意,“我都跟您说过多少遍了,我那是怕您和我爸不好好照顾自己,写信吓唬您呢!其实哪有那么累?不过活倒是真干了不少。我好不容易回老家一趟,怎么也得让我父母歇歇吧!”
“我看海天说得在理。”我坐在饭桌前,顺手拿起一个豆包,咬下一大口,“孩子该干的活就得干。还是那句话,幸亏海天从小没在你身边长大,要不然非被你惯坏了不可。”
“哼!现在他都这么大了,我还能把他惯成什么样?我就是要可劲儿疼他!”婉清一边碎碎念,一边手脚麻利地把两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粥轻轻放在我和海天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我呀,能多疼他一天是一天。保不准哪天我没精力了,或者孩子不在我身边了,我想宠着他都没机会了!”
我拿着豆包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那种不祥的预感又如薄雾般悄然笼上心头。海天倒是神色如常,他笑嘻嘻地把婉清按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又递给她一个豆包,讨好地说:“妈!您放心,等您和我爸往后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我来宠着你们,如何?我带着您儿媳妇、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一起宠着你们,一大家子人围着你们转,把你们伺候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的,好不好?”
婉清“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她顺势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榨菜炒肉丝,放进海天的碗里,嘴里连声应着:“好好好!妈先好好地宠宠你,变着法儿给你做好吃的,把你的身体养得壮壮实实的,让你赶紧找个好媳妇,再给我们生一对双胞胎,最好一男一女,这样孙子孙女就都有了,热热闹闹的。然后啊,才能谈到重孙子重孙女呢!儿子,你这任务可不轻,任重而道远啊!”说着,她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海天的头发,眼神里的温柔仿佛要溢出来。
海天立刻把胸脯一挺,学着样板戏中的战士那样,斩钉截铁地说:“放心吧,妈!就算克服千难万险,也要保质保量完成任务!”说完,他像下定决心一般,毅然端起碗,“咕咚”喝了一大口粥,接着夹起一大筷子榨菜肉丝,大口咀嚼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那为了完成任务拼命“努力”的样子,把我和婉清逗得哈哈大笑。婉清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泛起了泪花,手指着海天,想说些什么却被笑声打断。我的笑声也爽朗而开怀,那萦绕在我心间,如薄雾般若有若无的不祥预感,也在这满室明媚的笑声中,悄然蒸发,无影无踪。
早饭后,海天拉着我们来到他的西厢房,拿出他父母送给我和婉清的礼物。他父亲送给我的是一大盒苏州极品茉莉花茶。海天郑重地对我说:“爸,我看咱们家茶室什么好茶都有,可独独缺了茉莉花茶。我也听说不少爱茶之人对它存有成见,觉得它难登大雅之堂,其实这是对茉莉花茶的一种误解。您不妨试着尝尝这一款,它是以顶级碧螺春为茶胚,精选三伏天里含苞待放的茉莉鲜花,历经多道精细窨制工序而成。我和我父亲都对它情有独钟,祖父晚年除了西湖龙井,就常饮这茶,据说它对预防心脑血管疾病益还很有好处呢。咱竹吟居的井水甘冽清透,用它来泡这茶,想必滋味更佳。”
说着,他轻轻打开茶叶盒,缓缓递到我面前。我凑近细看,干茶条索紧结、均匀齐整,绿润的色泽上透着细密茶毫,宛如翠玉蒙霜。轻嗅几下,茉莉花香清幽婉转,悠悠然与茶香交织缠绕,恰似春日里花与叶的深情相拥,层次丰富,韵味无穷。海天见我轻轻点头,便拈起一小撮茶叶,将茶叶缓缓撒入我常用的一个白瓷茶杯中,紧接着提起茶壶,将准备好的煮沸的井水小心翼翼地注入茶杯之中。刹那间,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恰似春日破土而出的碧螺春嫩芽,重焕蓬勃生机,馥郁的茉莉花香也随之袅袅升腾,弥漫在整个空间。茶汤黄绿明亮,澄澈得如同春日暖阳倾洒的湖面。我忍不住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入口,鲜醇甘爽之感瞬间在舌尖散开,花香与茶香相互交融,层层绽放,似一场盛大的味觉盛宴。咽下茶汤,回甘持久,良久之后,齿颊间仿佛仍萦绕着淡淡的芬芳。
我缓缓放下茶杯,眼中满是惊喜与赞赏,转头看向海天,不禁竖起大拇指,由衷感叹:“海天,这茶可太绝了!此前我对茉莉花茶确实了解甚少,也有过误解,觉得它用花香掩盖了茶叶本来的醇香,失去了品茶原有的意义。可今日一品,它的滋味竟如此丰富美妙,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说着,我又端起茶杯,对着光线细细打量那黄绿明亮的茶汤,轻轻晃了晃,接着说道:“这花香不仅没有掩盖茶香,反而与之搭配得恰到好处,相辅相成,入口鲜醇,回甘悠长,再加上咱竹吟居井水的加持,简直是锦上添花。难怪你和你父亲都喜欢它。海天,替我谢谢你父亲。”
海天微微一笑,似乎我的称赞和喜爱在他的意料之中:“我们苏州被称为茉莉花城,家家户户几乎都养茉莉花。我们家就养了好几盆茉莉。我们一家三口都钟爱茉莉花。苏州气候温和,茉莉花期悠长,从早春二月绵延至仲冬十一月,几乎不间断地绽放。我和父亲不仅爱喝茉莉花茶,就算品饮其他茶时,也习惯随手摘下一两朵茉莉花,放入茶杯之中。看着那洁白的花瓣在茶汤里缓缓舒展,让茶香与茉莉花的清香相互交融、彼此渗透,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柔和、宁静起来。”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甚至微微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鼻翼微微颤动,仿佛正贪婪地嗅着那馥郁的花香,随后缓缓开口说道:“有时我总会忍不住惊叹,就这么小小的一株花,没有娇艳浓烈的色彩,却纯净得如同山间清泉,清新而又纯洁。它有着蓬勃无限的生命力,却从不张扬,只是默默地、持久地倾吐着那清清雅雅的芬芳。那由内而外散发的清香,并不浓烈,却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能沁入肺腑,悄然浸润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甚至将整个灵魂都浸透,似乎把世间温柔都揉进了这一缕缕清香里,无声无息地抚慰着我们那颗漂泊于尘世中的心。”
我静静地听着海天的话,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别样的光芒,不禁了悟地点点头:“海天啊,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你对茉莉花的喜爱竟如此深沉。那些藏在言语里的珍视,都透着对它的偏爱。”说着,我的视线不禁转移到海天的书桌上。那里也摆放着一盆茂盛的茉莉花,翠绿叶片层层叠叠,其间点缀着数不清的白色小花,宛如繁星点点。每一朵花都尽情舒展着花瓣,悄然释放出一室的淡雅清香,丝丝缕缕,萦绕不散。我不禁再次感叹:“也难怪,你妈新养的那么多花里,你单单挑了盆茉莉放在书桌上。平日里看你照料它,浇水、施肥、修剪枝叶,样样细致入微,把它养得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就说这修剪,每次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多一分杂乱,不少一分韵味,想必是因为懂它、爱它,才这么得心应手。”
海天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我就说,走遍全天下,最懂我的还是我老爸。”
“那个老爸?”我下意识地脱口问道。
“两个都是,真的,绝不掺假!”海天眨了眨眼睛,俏皮地一笑,那笑容如同书桌上绽放的那盆茉莉花,质朴而纯真。紧接着,他转身蹲下身子,轻柔地从一旁的行李中捧出一个精致的礼盒,缓缓走到婉清面前,轻声说道:“妈,这是我母亲给您的礼物。”
说着,他轻轻打开礼盒,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巾映入眼帘。丝巾选用苏州特有的丝绸,质地轻盈柔软,恰似春日里轻柔拂过的微风,泛着柔和而迷人的光泽。丝巾底色是柔和的月白色,宛如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洒下的清辉,纯净而典雅。
婉清带着几分好奇,小心地取出丝巾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几枝盛放的鸢尾花。乍一看到那图案,我和婉清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恍惚间,我以为是哪位艺术大师挥动画笔,在这丝巾上晕染出这般灵动的景致,笔触细腻精妙,令人拍案叫绝。仔细端详,才惊觉这是用苏绣绣制而成。针法繁复而细腻,紫色丝线被赋予生命,鸢尾花瓣的纹理与褶皱都被勾勒得栩栩如生,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毫无针线堆叠的痕迹,恰似工笔画中的细腻笔触,婉转流畅。花蕊处用明黄色丝线点缀,恰似清晨的第一缕日光,为整幅图案增添了几分明媚与活泼。嫩绿的枝叶相互交织,蓬勃的生机扑面而来,整体不见丝毫匠气,倒像是一幅印象派的画作,以丝线为颜料,以绸缎为画布,完美融合了艺术的写意与工艺的精巧。整个图案简洁却不失高雅,色彩搭配清新和谐,透着一股浪漫而悠远的诗意,与月白色的底色相互映衬,尽显温婉雅致的气质,让人难以相信这不是一幅一气呵成的绘画,而是经由无数次穿针引线成就的艺术珍品。
婉清捧着丝巾,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惊艳。手指轻轻沿着鸢尾花的轮廓摩挲,感受着丝线的纹理 ,嘴里喃喃念叨:“这针脚,太绝了……”然后,她抬起头,指向海天淡绿色床单四角上那飞翔在云钩之中的四只仙鹤,转头对海天说:“这也是你母亲绣的吧?这绣活儿,真好啊!”
“没错,”海天点点头,脸上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我母亲总爱打趣,说自己这辈子,也就厨艺和这绣活还能拿得出手。她小时候在伦敦生活,回国之后,才拜在邻居阿婆门下学习刺绣。那阿婆可是姑苏城里赫赫有名的老绣娘,一辈子都扑在针线活儿上,经验丰富得很,晚年就收了我母亲这一个徒弟。听母亲讲,她刚开始学刺绣的时候,手笨得很,连针都拿不稳。我小时候有个小枕头,上面绣着一幅群鸭戏水图,那些鸭子被绣得活灵活现,每一根羽毛都根根分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拍打着翅膀游起来。可母亲却笑着说,那原本是她想绣的鸳鸯戏水图,结果绣着绣着,鸳鸯的形态就慢慢走了样,活生生变成了一群憨态可掬的鸭子。阿婆看到后,又好气又好笑,实在看不下去,干脆亲自上手,帮她改成了群鸭戏水图。不过,母亲骨子里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劲儿,越挫越勇。那些日子,她日夜钻研针法,反复调配色彩,常常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坐就是大半夜。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绣活也越发精湛。后来,母亲被我祖父收养,就此开启了和父亲之间的默契协作。我父亲在绘画方面堪称全才,国画讲究的水墨意境,西洋画追求的光影色彩,他都能轻松驾驭,信手拈来。那时,父亲在画纸上挥毫泼墨,创作出各种精妙绝伦的作品;母亲则在绸缎上飞针走线,将父亲笔下的世界栩栩如生地复刻出来。不管父亲画的是国画里气势恢宏的山川大河、细腻入微的花鸟鱼虫,还是西洋画中色彩斑斓的人物肖像、绮丽风景,母亲都能巧妙地运用苏绣的针法,将其完美还原。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着她对刺绣的满腔热爱,以及对父亲作品的深刻理解。就拿这丝巾上的鸢尾图来说,也是我父亲先精心构思、挥笔绘就,母亲再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就凭借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刺绣技艺,母亲在姑苏城声名远扬。不少人出高价求购她的作品,甚至有人不惜一掷千金,可她却一幅都不愿卖。我知道,母亲和父亲一样,在他们心中,每一件用心创作出来的作品,都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和深厚的情感,是无可替代的无价之宝。这些作品可以赠送给珍视的人,承载着浓浓的情谊传递出去,但绝不能用金钱来衡量,更不能随意出卖。”
听完海天的讲述,我不禁陷入沉思。脑海中浮现出海天父母一同创作的画面,一个专注绘画,一个静心刺绣,目光交汇间满是默契。他们的合作,不只是技艺的交融,更是灵魂的契合。他们相互理解、彼此成就,这种深厚的情感和坚守自我的风骨,着实令人动容。难怪海天说他们是爱情至美的典范,也难怪海天有着和他们一样的纯粹、执着、淡然与坚守。
婉清的脸上也是满满的动容,双手轻轻捧着丝巾,小心翼翼地将丝巾贴在胸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语气郑重得竟如平日上课一般,平日那满口的京片子一扫而空:“海天啊,这哪是一条普通的丝巾,这分明是你父母合作的珍贵结晶啊!你看这一针一线,每一道针脚都藏着你母亲的专注与热爱;这一笔一划,每一抹色彩都凝聚着你父亲的才情与心意。他们的心血,全倾注在这一方丝绢之上了。这份心意实在是太珍贵了,我定会好好珍藏。往后那些重要的时刻,我就把它戴在脖子上。让这份温暖时刻萦绕着我,也让大家都能欣赏到这份独一无二、花再多钱都买不到的精品。”
海天微微低下头,嘴唇轻轻抿起,形成一道好看的弧线,那笑意中有欣慰,也有对父母的思念。然后,他再次蹲下身子,从行李箱里取出一本相册,双手递给我。我诧异地接过来,仔细端详。这是一本老式相册,硬壳封面的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泛黄的纸板,像是被岁月摩挲出的斑驳印记。封面上原本鲜亮的色彩早已黯淡,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像是被时间冲淡的记忆。相册的黑色皮质包边磨损开裂,露出参差不齐的线头,透过那层有些发皱的透明塑料薄膜,能隐隐瞧见里面脆黄的纸张,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人去探寻其中封存的旧时光。
海天微微欠身,目光温柔地在相册上扫过,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抬眸看向我和婉清,声音温和而亲切:“爸,妈,这是我们家的老相册,里面全是我们一家人的回忆。”说着,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相册封面,“这里面都是我们一家四口的照片,祖父、父母,还有我。其余与亲友同事拍的照片在另一个相册里。这里面我的照片最多啦。我们一家人都不太爱照相,家里也没有相机。我父亲和我一样,看到想留住的东西,第一反应就是画下来,没什么拍照的想法。直到我出生,家里才往照相馆跑得频了些。父亲让我把这本相册带来,想让您二老看看我小时候的模样,也认识认识我们一家人。不过,他特意叮嘱,这本相册不能送给您二位,只能借看,下次我回老家还得带回去。因为这里面大部分照片都没底板,不像现在能重新冲洗,所以珍贵得很。”
说着,海天轻轻翻开相册的第一页。一张黑白全家福的照片瞬间吸引住了我和婉清的目光。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海天祖父和父母的样子。坐在中间的是海天的祖父,尽管年近耄耋,腰板依然挺得笔直,一头整齐向后梳的银发,面庞清癯,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眼神里透着历经岁月沉淀的温和与深邃,也透着岁月无法改变的坚定与执着。他身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板正的长衫,浑身上下都仿佛透着千年岁月沉淀下来的古韵。站在祖父身旁的是海天的父亲,正值壮年,身姿挺拔如松。他有着浓密的黑发,脸庞轮廓深邃,和海天极为相似,同样也有着高高的额头,和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只不过眼中多了几分成熟稳重,却少了海天那种能将人深深吸引、似藏着浩瀚宇宙般的独特魅力。那挺直的鼻梁下,略带棱角的下巴也和海天如出一辙,彰显出他骨子里同样的坚毅,嘴角挂着一抹温暖的笑容,穿着简约的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整齐扣着,浑身散发着儒雅又稳重的气质。任谁一眼望去,都能笃定他与海天的父子关系,只是如今风华正茂的海天,眉眼间多了几分独属于年轻人的朝气与俊朗。依偎在父亲身侧的是海天的母亲,模样温婉动人。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自然垂落在肩头,眉眼弯弯,双眸清澈,恰似春日里的一汪清泉,透着温柔与灵动。目光如春日的阳光,温暖而明亮。瓜子脸线条柔美,白皙的肌肤泛着淡淡的光泽,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笑意,整个人散发着温婉、知性的魅力。被父母小心抱在怀里的海天,那时还是个奶娃娃,一双大眼睛深黑而明亮,像两颗黑宝石,肉嘟嘟的脸蛋上挂着纯真的笑容,眉眼间像母亲般温柔,又从挺直的鼻梁和下巴处,隐隐有着父亲的影子。乍一看,一家人在一起,因血缘关系,外貌上旳确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可细细端详,比外貌更令人瞩目的,是他们身上共有的气质。那种正直纯粹、儒雅淡然又坚韧顽强的精神力量,像一条无形的纽带,将他们紧紧相连。而这种精神气质,与我们的心灵暗暗合拍,仿佛他们的故事,就是我们生活的映照,看着他们,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跨越陌生、直击心灵的熟悉与亲切。
婉清的目光也直勾勾地定格在照片上,许久都未曾挪动分毫。好半晌,她才如梦初醒,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海天,眼中满是惊叹与感慨:“海天呐,我可算明白你为啥这么帅气出众了,瞧瞧你这一家子,各个都生得这般好看。可真是怪了,我明明是头一回见你的祖父和父母,可这心里头啊,就觉着怎么看怎么眼熟。就好像我们已经相识许久,是多年的老朋友,不不不,那种感觉,更像是亲人,亲切得不得了。老头子,你说是不是?”
我微微颔首,目光仍停留在照片上,感慨道:“确实是这样。海天,看到照片里你的家人,我就像第一次见到你本人一样,那种油然而生的亲近感,毫无保留地扑面而来。哪怕只是一张照片,也能直直击中内心深处,让人觉得格外熟悉、亲切。”
海天不禁拍手大笑:“巧了巧了,我父母也是这种感觉。他们看到咱们一家三口和雪人那张合影时,和你们刚才的反应如出一辙。他俩对着照片端详良久,然后我父亲指着照片上您二位,笃定地对我母亲说:‘你看,这就是我的兄嫂!没错,一定是!’之后,父亲看向我,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能自然而然地喊他们‘爸妈’了。我们两家,从骨子里就是一家人啊!’”
我的眼眶陡然湿润,心中涌起万千感慨。我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子,自幼便没有兄弟姐妹相伴。父母在世时,家是温暖的港湾,可他们相继离世后,我的世界仿佛被抽去了所有依靠,在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与我有血缘羁绊的至亲。此后的日子,我就像一叶孤舟,漂泊在茫茫人海,始终在寻觅着那份缺失的归属感。直到那天海天的出现,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我挡住漫天风雨。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衫,可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棵苍松,稳稳地为我撑起一片晴空,那身影至今依然清晰是如昨。也正是那一刻,一种久违的安心感,如同春日暖阳,毫无征兆地照进我心底。如今听着海天的讲述,我突然感到,原来我半生漂泊所追寻的,就藏在这跨越血缘的奇妙缘分里。眼前浮现出与海天相处的点滴,那些温暖瞬间此刻都有了更深刻的意义,这是命运馈赠的珍贵情谊,将两个家庭紧紧相连。我偏头看向婉清,她早已红了眼眶,眼神中满是感动与期待。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抬手轻轻搭上海天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微微发颤:“海天,我和你妈一定要见一见你父母。有机会,咱们两家人,不,咱们一家人,一定要好好聚一聚,吃个团圆饭!”
“对对对!”婉清赶忙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笑意,那眼神里的期待都快溢出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亲昵地凑到照片前,手指轻轻点着照片上的小海天:“光吃顿团圆饭哪能过瘾呀!咱们往后还得一起热热闹闹带孙子呢!你瞧这小家伙,我可算知道了,我未来的孙子一岁时肯定就这个小模样。哎哟哟,怎么看怎么招人稀罕,比我见过的那些小娃娃都俊上几分!”说完,她满脸急切,拉着海天的胳膊轻轻晃了晃:“海天呐,快,赶紧往下翻,让我瞅瞅我孙子长大以后长啥样!”
海天脸上满是动容之色,听了婉清的话,又添了几分羞涩,微微低下头,嘴角噙着一抹腼腆的笑意,没有言语,只是听话地接着往下翻相册。于是,我们看到了幼年时的小海天,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背带裤,白色的衬衫领口系着一个小巧的蝴蝶结,显得俏皮又可爱。肉嘟嘟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黑宝石,正咧着嘴笑,露出还没长齐的乳牙,天真烂漫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接下来是戴着红领巾的小海天。他身着整洁的校服,脖子上的红领巾系得整整齐齐,那是少年蓬勃朝气的象征。此时的他,身形长高了些,脸上褪去了些许婴儿肥,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与求知欲,挺直的小身板,彰显着少年的意气风发。紧接着,初中时代的小海天出现在眼前。他穿着简约的休闲装,衣角随意地塞进裤子里,带着少年独有的率性,身形已隐隐透出几分挺拔之姿。与同龄人相比,他脸上少了些懵懂与稚嫩,多了一丝沉稳与思考。他的笑容里依旧保留着童年的纯真,可当他静静站着,那望向远方的眼神,却藏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像是已在成长路上历经思索,对世界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那时候的他,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既有着青春的蓬勃朝气,又在心底悄然种下了诗意与成熟的种子,等待着未来绽放出独有的光彩。而高中时期的海天已经与现在的样子差不多了。他的身形愈发挺拔,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与稳重。此时他的眼睛,深邃得如同藏着星辰大海,辽阔无垠,又明亮得恰似三月的阳光,灿烂温暖,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每一道目光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能量与希望。虽然每个年龄段都有各自的特点,从稚嫩到青涩,再到如今的意气风发,面容与气质都在不断变化,但他眼中纯粹的光芒、骨子里的那份倔强、坚毅与善良,却始终未曾改变,就像他身后温暖而坚定的家庭,给予他最坚实的力量。
当最后一页从指尖滑过,海天缓缓合上了这本承载着无数回忆的相册。他双手稳稳地捧着,像是捧着整个家族的岁月,郑重地递到我手中。我怀着敬畏与珍视轻轻接过,那一刻,相册的重量仿佛承载了时光的厚重,我下意识地将它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拥抱住了海天过去的点点滴滴。我抬眸望向海天,目光中满是动容与感慨:“海天,这本相册的珍贵,远不止于这些照片,它是时光的馈赠,是我们了解你过去的一扇窗。看到你一步步成长,从稚嫩孩童到如今的青年才俊,那些我们曾错过的时光,好像也都变得鲜活起来,弥补了我们心中长久以来的遗憾。更重要的是,透过这些照片,我们看到了培育出如此优秀的你的家庭。这个家庭的每一张面孔,每一种气质,都让我们感到无比亲切、熟悉,就好像我们早已是一家人,血脉相连,心意相通。”我轻轻抚摸着相册的封面,指尖摩挲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带着眷恋与安心:“我会把它放在书房,那是家中最安静、最温暖的角落,每当我和你妈想念你的时候,随时都能翻开,让回忆涌上心头。放在那里,也能好好地保存这份珍贵。等你下次回老家,就把它带回去,那毕竟是你家的珍宝。但我盼着,有朝一日,我们能跟着你一起回去,让咱一家人真正地相聚,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海天重重地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眸中满是欣慰与动容。不过见我站起身来,他又连忙拦住我说:“爸,您等等,把这个也一并带到书房去。”
说罢,他接过我手中的相册,把它轻轻放回书桌上,然后再次蹲到行李箱旁,神色变得极为专注,双手缓缓探入箱内深处,像是在翻找着什么极为重要且易碎的物件。过了片刻,他捧出一个造型古朴的盒子,盒子通体深褐色,材质似是某种坚硬的木材,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隐隐能映出人影,边缘处雕刻着精致繁复的花纹,像是岁月留下的神秘符号。
他站起身,双手稳稳地捧着盒子,朝书桌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仿佛捧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到了书桌前,他轻轻将盒子放下,然后抬眸看向我,眼中带着几分期待与自豪,“爸,您瞧瞧。”
他先轻轻解开系在盒子上的精致绸带,绸带顺滑地滑落,随后缓缓揭开盒盖。盒内,一本本用柔软丝绸层层包裹的物件整齐排列着,丝绸的色泽温润,泛着柔和的光泽。海天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他缓缓拿起最上面的那个包裹,双手托着,轻轻放在桌上,接着一点点展开丝绸。随着丝绸的缓缓揭开,一本封面古朴、纸张泛黄的书籍逐渐映入眼帘,书页边缘微微卷曲,散发着一股陈旧却迷人的气息。
刹那间,我的双眼猛然瞪大,眼球像是要冲破眼眶的束缚,满是被震撼与惊喜点燃的炽热光芒。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胸膛如狂风中的鼓面,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颤音,呼气又满是急促的喘息,像是要将这份震撼与激动全都宣泄出来。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动作却在半空中戛然而止,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在与内心的惊涛骇浪一同共振。“《梅花百咏》!”压抑不住的激动冲破喉咙,我终于脱口而出,声音因兴奋而变得沙哑,尾音还带着一丝难以克制的颤意。原本挺直的脊背不自觉地前倾,身体近乎本能地朝着那本孤本靠近,整个人被牢牢吸引,周围的喧嚣、光影、尘埃,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虚化,只剩下眼前这承载着千年古韵与无尽价值的《梅花百咏》,以及一颗为它疯狂跳动的心。
海天见状,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早已准备好的手套,迅速递到我面前,“爸,戴这个看。”
我迫不及待地接过手套,手忙脚乱地戴上,双眼死死盯着桌上的《梅花百咏》,微微弓下身子,脑袋凑近,几乎与桌面平行,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封面上摩挲,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的纹理与痕迹。那封面上的墨色,历经岁月洗礼,像是蕴藏着无尽故事。接着,我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双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书页边缘,动作轻缓得如同在触碰世间最娇弱的花蕊,缓缓翻开第一页。眼睛瞪得极大,逐字逐句审视着版式,连一个标点、一丝墨渍都不肯放过。随后,我又将书轻轻侧转,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印章与题跋,手指也不自觉地在空中比划着。当确定眼前的就是元刻本的《梅花百咏》时,我激动得眼眶泛红,身体微微颤抖,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海天在一旁看着我,微笑着说:“没错,爸,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我们家那本《梅花百咏》。还有几本其他的善本孤本,我父亲一并让我给您带来。这是我们家所有留存下来的善本和孤本了。”
“这么多,你都带来了?”我看着盒子里其他用绸缎包裹的孤本善本,一时间竟有些难以置信。突然间,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炸响,我骤然想起那趟海岛之行,脸上的欣喜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惊惶与愠怒。我猛地向前一步,手指直直地指向海天,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海天!你怎么能带着这些绝世珍宝去那偏僻海岛?舟车辗转本就危险,海岛潮湿,渔村条件简陋,稍有不慎就会遗失损毁。这一路变数那么多,随便出点差错,这些孤本善本可就完了!你……你太莽撞了!”
海天赶忙上前,双手在空中虚按,示意我先消消气。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语气轻柔又带着几分安抚:“爸,您先别着急,坐下听我慢慢说。”说着,他扶着我的胳膊,将我轻轻引到椅子旁,待我坐下后,才微微弯下身子,与我平视着,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试图让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眼神坚定而诚恳:“爸!您也在这小岛住了将近一个月,岛上民风淳朴,您觉得会有人去惦记我箱子里的东西吗?我住的那间屋子虽不宽敞,却是向阳的,我把箱子一直放在最干燥之处,况且小盒子里还放了好几袋干燥剂,所以不可能受潮。一路虽舟车劳顿,但我一直把这箱子放在身边,眼睛几乎一刻没离开过。盒子放在箱子最深处,周围全是柔软的衣物保护,已经最大程度地避免颠婆和磕碰。爸,您想想,这些都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我父亲也知道我这趟海岛之行。若不是充分相信我能妥善保管好这些古籍,能放心让我把它们带在身边吗?”
海天说完,直起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静静地看着我,等待我情绪平复。听着海天的解释,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在岛上的时光。的确,那些日子里,海天对待行李箱的态度一直十分谨慎,轻易不会打开。每次开箱,他都是迅速翻找所需物品,而后立马合上,还会小心翼翼地给箱子加上锁,那副全神贯注、如临大敌的样子,仿佛在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回想起一路的行程,无论是在摇晃的船上,还是在颠簸的长途汽车里,又或是在嘈杂拥挤的火车上,海天始终把箱子紧紧地护在身边。火车上,别人都把行李放上行李架,他却坚决不肯,哪怕是放头顶上方他都不放心,时刻让箱子处于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哪怕是短暂离开座位去打水、买饭,他也必定会一脸严肃、郑重其事地走到我和婉清面前,微微俯身,刻意压低声音反复叮嘱:“一定要帮我看好咱们的物品,千万别让人顺手牵羊了,咱的重要东西可都在里头呢。”那时的我,还只是单纯地觉得他对行李太过上心,现在想来,才明白全是因为箱子里装着这些价值连城的珍贵古籍。想到这些细节,我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原本因为生气而紧握的手指缓缓松开,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脸上的怒容不知不觉间悄然褪去。我微微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少了之前的火气,多了几分无奈与嗔怪:“那你也应该告诉我们一声啊,让我们也能帮着你一起照应。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一个人担着,多让人不放心。”
“爸,我要是真告诉您,您还能踏踏实实在岛上度假,无忧无虑享受时光吗?”海天微微歪着头,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亮 ,“您肯定得天天守在我的行李箱旁边,一刻都不敢松懈。回来这一路,您心里也得七上八下,担惊受怕的,那紧张兮兮的眼神,说不定还会引起旁人的注意,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再说了,就算告诉您,也没法让那些古籍更安全,反倒让您整个人都心神不宁,这又何必呢?倒不如我一个人把这事扛起来,您也能轻松些。”
听完海天这番话,我愣在原地,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海岛的悠闲时光。原本那些惬意的画面,此刻却因一个假设变得截然不同。倘若我早知晓行李箱里藏着价值连城的古籍,那些在海边漫步、在院子中畅聊的时刻,都会被担忧填满。我将无法安心欣赏海岛的日出日落,也难以在宁静的夜晚安然入睡,满心都会是对古籍安危的忧虑,如此一来,又怎么可能畅快地享受假期呢?
我缓缓抬眸,目光触及海天的刹那,疼惜与感慨如潮水般在心底翻涌。这孩子,总是这般默默无声,又一次将所有责任与压力,独自扛在自己的肩头。他的心底,满满都是对身边人的关爱,尤其是对那些他深爱着的人,他就像一位无畏的勇士,恨不得用自己的身躯,为大家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将所有风雨都挡在外面,独自直面一切艰难险阻。想到这些,我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湿润,眼前的海天,似乎与初遇时那个毫不犹豫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我遮风挡雨的青年渐渐重合。我缓缓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生怕惊扰了什么,指尖轻轻抚上他的头发,想要通过这简单的动作,把我满心的心疼与关怀,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我努力牵动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这笑容里,藏着为他成长与担当感到的欣慰,有着对他独自承受一切的无奈,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疼爱。我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哽咽:“海天啊,你这孩子,总是这么逞强,什么重担都一个人扛。你要知道,我们也想为你分担,也想成为你的依靠啊。”我微微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内心翻涌的情绪强行平复,“我知道你说的在理,可一想到这一路舟车劳顿,你独自守护着这些珍宝,我这心里就又是心疼,又是后怕。”
“爸,您瞧,咱们这不都顺顺利利到家了嘛!”海天微微抿起嘴角,脸上浮现出一抹带着歉意的浅笑,眼中满是安抚之意。他快步走到我身旁,手臂自然地揽住我的肩膀,语气轻松,还带着几分俏皮:“要不这样,咱现在就去书房,您把这些古籍一本一本地仔细查验。只要有哪怕一本书出现一丁点儿损坏,我愿以命相抵,您说行不?”
“别胡说!”婉清原本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一听到这话,瞬间变了脸色,快步上前,直接打断了我们的交谈。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双手往腰间一叉,语速极快地数落起来:“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一路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把东西平平安安带回来,你倒好,还在这儿没完没了地念叨!咋,真打算一直说下去?哪怕一千本一万本善本孤本,能比得上咱儿子一根毫毛?再说了,这些古籍又不是你的,哪怕真出点意外,也轮不到你在这儿对孩子指手画脚。赶紧把嘴闭上,麻溜儿地去书房看你的书,别在这儿瞎操心!”
“哎,你这话可就说偏了。”我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眼中满是无奈与委屈,目光直直地看向婉清,试图让她理解我的苦心,“我怎么会是数落儿子呢?我这是心疼他啊!你想想,他什么事儿都自己扛着,长此以往,身体和精神上怎么能吃得消?”
说着,我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桌上那几本古籍上,神色也随之变得凝重,声音里满是忧虑与感慨:“再说了,我在意这些古籍,不是因为它们是否属于我,而是它们本身无可替代的价值。这些古籍承载着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文化传承,是我们探寻历史、追溯文明的珍贵钥匙。一旦有所闪失,对文化研究、文明传承而言,都是难以估量的损失,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事,而是关乎整个文化领域的大事啊!
“说得太对了!”海天目光灼灼,坚定地直视着我,语气中满是诚恳与自豪,“爸,这次我绝对站您这边!古籍真正的价值,在于它所承载的厚重历史文化、先辈们的无穷智慧,还有那些跨越时空、绵延至今的文明印记,跟它归谁所有、值多少钱没什么关联。”说着,他微微俯下身子,双手稳稳地捧起装古籍的盒子,轻轻将盒子递到我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还有啊,爸,这些古籍现在实实在在属于您了。这次,我父亲特意让我把它们带来送给您,他一直都清楚您对古籍的痴迷,也知道您在这方面的深厚钻研。父亲说,只有在最合适的人手中,这些古籍才能真正绽放出它们最大的光彩,发挥出最大的价值。所以从今天起,它们就正式归您啦!”
听到海天这番话,我的大脑瞬间僵住,思维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束缚,怎么也挣脱不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实。时间仿若凝固,周遭的嘈杂声瞬间消散,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砰砰砰”,每一下都重重地撞击着胸腔。我瞪圆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海天,那眼神里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仿佛在反复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喉咙却像被一团棉花紧紧哽住,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半点声音。什么?这些古籍归我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些古籍珍贵得超乎想象,不仅本本价值连城,更重要的是,它们承载着海天家族数代人的心血与守护。历经岁月的动荡,战火纷飞、时局变幻,它们艰难流转,每一本都见证了家族的兴衰荣辱,藏匿着家族数不清的回忆。家族长辈们在那些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守护它们。如今,它们却要易主到我手中,这份情谊太过厚重,重得让我觉得自己的肩膀根本无法承受,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呢?我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过度微微泛白,整个人也开始微微摇晃,脚下的地面仿佛变成了一片柔软的沼泽,虚浮不定,让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陷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艰难地从喉咙里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这……这可使不得,太贵重了,我承受不起啊!”
“爸,您就收下吧!”海天微微欠身,将手中装古籍的盒子轻放在旁边的书桌上,动作轻柔得像是生怕惊扰了盒中的珍宝。随后,他握住我的手,微微前倾,拉近距离,目光真挚,耐心地向我解释:“我们家世代珍藏这些古籍,可不是因为它们价值连城。我们家一直有个规矩,只买书,不卖书。书籍可以馈赠给真正珍视它们的人,却绝不能因钱财而被售卖。我们珍藏它们,就是为了不让它们在岁月的洪流中遗失、损毁。在动荡的十年,父亲托高伯伯把这几本善本孤本带到北方妥善保管,就是怕家中遭难,连累这些书籍被查抄焚毁。”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缅怀,继续说道:“如今祖父已经离世,父亲说他自己不研究古代文学,我又常年在外,这些珍贵的古籍在他身边,实在难以发挥出应有的价值。但要是到了您这儿,意义就完全不同了。一来,能助力您的学术研究,推动古代文学研究的发展;二来,我想翻阅时也方便,还能跟着您继续学习;三来,其他研究古汉语和古文学的老师们也能有机会研读,从中获取灵感和启发。况且,苏州气候潮湿,对古籍保存极为不利,放在您这里,它们才能得到更好的呵护。所以,父亲才慎重地做了这个决定。对了,他还给您写了一封信,我这就拿给您看。”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走到皮箱旁,小心翼翼地翻找出一个信封,双手恭敬地将信递到我手中。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情绪,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不出所料,熟悉的素笺映入眼帘,上面铺展着一手飘逸挺秀的蝇头小楷,每一个字都写得极为工整,笔锋刚劲中透着柔和,那是岁月沉淀后的韵味,一笔一划仿佛都在诉说着无尽的感慨与深沉的情谊:
兄嫂如晤:
暌违已久,未通笺素,然思念之情,日增月益。忆昔鱼雁往返,互诉衷肠,情谊日笃,每念及此,不胜欣然。
今海天暑假归,携兄嫂厚礼至舍,吾与拙荆珍之重之,感激之意,溢于言表。兄所赠文房四宝,笔健墨香,纸润砚良,已陈于书房几案。每提笔蘸墨,兄之高情厚谊,便如在身旁。嫂所制布鞋,针脚绵密,款式典雅,拙荆爱不释手,着之而不舍脱,邻里见之,皆赞其工巧,羡意顿生。
尤甚者,有厚册相册。展而视之,海天于北大之一岁流光,桩桩件件,悉入帧中。帧帧影像,皆盈兄嫂舐犊深情。海天详述背后诸事,吾等再感兄嫂待之胜似亲生,恩重情浓,超乎寻常。自海天入住竹吟居,与兄嫂同食共寝,兄嫂于其生活,关怀备至,毫无保留。衣食住行,皆选上品,海天所好,必全力满足。至于学业,嫂倾囊相授法、西诸语,兄于古代文学悉心指导,答疑解惑,从无倦怠。又为其引荐北大诸学术巨擘、学界俊彦,使其广结贤才,厚植人脉,亦获深造之机。兄嫂之高风峻节、仁善宽和,言传身教,海天深受熏陶。言及于此,海天眼眶泛红,言语哽咽,吾与拙荆亦感动涕零,不能自已。
经此一载,兄嫂与海天亲逾骨肉,情比金坚。海天离乡万里,求学京都名校,得兄嫂关爱,承欢膝下,受教身侧,实乃其一生之大幸,亦是吾等毕生之福。
新学期至,海天返北大,诸事仍烦兄嫂费神照拂。吾与拙荆托其呈上薄礼,聊表心意,望兄嫂笑纳。家传《梅花百咏》并数帙善本孤籍,亦随海天携往,以赠兄长。兄乃古代文学之翘楚,学术泰斗,斯诸善本庋藏兄处,必能物尽其用,不负先人传承之意,延续文化薪火。
观兄嫂与海天合影,兄之温文尔雅、正直端方,嫂之温婉贤淑,慈爱良善,尽显其间。吾与拙荆见之,倍感亲切,仿若至亲。虽未谋面,却似久别重逢,渴盼早日相见,把酒言欢,畅抒胸臆。
纸短情长,书不尽意。敬祝
康泰!
弟:一白
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感动在心底翻涌,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信纸在手中微微颤动,似是承载着这份情谊的千钧重量。我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然而,脑海中如走马灯般,不断浮现出海天在身边的桩桩件件,每一幕都重重地撞击着我的心。那些欢笑的、温馨的画面,此刻都因信中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显得愈发珍贵。良久,我睁开双眼,目光落在摊开的《梅花百咏》和那个沉甸甸的古籍盒子上,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黑白全家福,耳边回响起海天的声声话语:
“我们家一直有个规矩,只买书,不卖书。书籍可以馈赠给真正珍视它们的人,却绝不能因钱财而被售卖。我们珍藏它们,就是为了不让它们在岁月的洪流中遗失、损毁。”
“父亲说,只有在最合适的人手中,这些古籍才能真正绽放出它们最大的光彩,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母亲和父亲一样,在他们心中,每一件用心创作出来的作品,都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和深厚的情感,是无可替代的无价之宝。这些作品可以赠送给珍视的人,承载着浓浓的情谊传递出去,但绝不能用金钱来衡量,更不能随意出卖。”
“他不仅仅是我的祖父,更是我灵魂的归宿、人生的信仰和精神上的源泉。”
然后,我似乎又听到海天的父亲,和海天一样,用那低低沉沉的声音说着:
“这就是我的兄嫂!没错,一定是!”
“我们两家,骨子里就是一家人啊!”
“海天啊,”我抬起头,凝视着海天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哑声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优秀到几乎完美的程度了。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样的你啊!”
“我父亲也是这样评价咱这一家的。”海天眼中闪过一丝温情,“他常指着咱们那张全家福对我说:‘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你叫一声‘爸妈’。’”
我的眼中再度泛起一层温热的雾气,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海天的面容。可就在这情绪翻涌的瞬间,我突然仰头朗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而畅快,如洪钟鸣响,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回荡,似要冲破一切束缚,将满心的感动、喜悦与豪情都宣泄出来:“好!好!好!好个一白老弟!这份情谊,我收下了!”
我缓缓低下头,带着珍视与郑重,将信纸沿着折痕仔细抚平,缓缓塞进信封,又用指尖轻轻按了按,确保信纸妥帖安放。紧接着,我看向静静置于绸缎之上的《梅花百咏》,伸出手,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将绸缎一点点、一圈圈地仔细包裹好,双手稳稳地捧着包裹好的古籍,放入古朴的盒子,轻轻盖上盒盖,系上绸带,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的是整个世界的温暖与珍贵。然后,我转过身,面向婉清,脸上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轻声说道:“老伴儿,拿好那盒茉莉花茶和那条丝巾,把茶叶放在茶室最显眼的地方,每天都泡上一壶,让茶香满室,也让这份情谊融入日常。”说完,我将目光投向海天,眼中满是慈爱与欣慰:“走,儿子,拿好那本相册,咱爷俩一起去趟书房,你陪爸好好品品那本《梅花百咏》。”
“好嘞!”婉清和海天几乎同时欢快地答应着。随后,我们一家三口并肩走出西厢房,踏入小院之中。
八月末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将整个小院拥入温暖的怀抱中,就连墙角处那些盆栽的花花草草,每一片花瓣都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日光温柔地落在我们身上,将我们一家三口的身影缓缓拉长。我怀中抱着价值连城的古籍,海天拿着那本珍贵的相册,婉清手中提着飘香的茶叶。我们的影子在这暖烘烘的日光下相融交织,已经分不清你我。而阳光仍在持续倾洒,照亮了脚下的土地,也悄然渗透进每个人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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