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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番外:苏文(17)

又是一个崭新的学期。海天顺利升入大二,我和婉清也迅速回归正轨,全身心投入到各自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中,在这熟悉又充满活力的校园里,继续书写着我们的故事。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新学期的教学安排,却与我最初的设想存在偏差。系里并未如我所愿,安排我为大二学生讲授古代文学,而是让我负责大三的宋金元文学课程。返回燕园后的第二天下午,严主任特意来到竹吟居,向我细细解释其中缘由:

“老苏啊,我心里明白,你一直盼着能亲自教导海天,恨不得他大学期间古代文学两个学年的课程都由你亲自教导。但你也清楚,即便同属古代文学范畴,每个老师的研究方向也各有差异,研究的侧重点和擅长领域也不尽相同。我们安排教学工作,一直秉持着让老师们在最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的原则,这样才能为学生们带来最优质的教学。可这学期,你们古代文学教研室的情况有些特殊,研究宋金元文学的几位老师都出现了一些状况。老赵身体一直不太好,这学期请了长假,没办法承担教学任务;小程去日本研修,一年后才能回来;小张刚参加工作才三年,虽然年轻有冲劲,但资历尚浅,独自承担大三的课程,恐怕难以达到理想的教学效果。我和你们教研室主任老袁权衡再三,最终还是觉得只有你能挑起这副重担。虽说你一直专注于魏晋南北朝和唐代文学的研究,不过宋金元文学你也讲过好几回,对这部分内容的把握还是很到位的。你和小张可以分担这学期的课程,关键部分你多帮他把把关,这样一来,既能让小张在实践中得到锻炼,快速成长,也能让你的教学压力减轻一些,从而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术研究以及指导研究生、博士生的重要工作当中。至于海天的课程安排,你也别太担心。魏晋南北朝和隋唐五代文学这部分内容一直安排在大二下学期。到那时再让你去教海天,在你最擅长的领域,给予他最专业、最全面的指导,同时也能让其他同学一同受益。这学期,就先安排老李来教海天。老李一直对海天的才华赞赏有加,早就盼着能当海天的老师了。他在先秦两汉文学领域颇有建树,以他的专业能力和责任心,肯定会用心栽培海天的。更何况海天和你住在同一屋檐下,平日里想指导他,在竹吟居随时随地都能进行。婉清不就是这样成功教了他两门外语吗?”

看到严主任那副严肃认真又满含期待的样子,我心中一暖,抬手轻轻扶了扶眼镜,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严主任,您放心,我完全理解系里的安排。实不相瞒,我一直都盼着能亲自教海天,可我也明白,古代文学作为咱们中文系授课时长最长、横跨四个学期的课程,涵盖从先秦到近代各个时期的文学精华,内容繁杂且深度不一。想一个人毫无遗漏、面面俱到地把两年课程完整出色地教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系里能考虑到让我在最合适的时间,最擅长的领域去教导海天,这已经是对我莫大的信任和关照,我心里十分感激。而且,服从工作安排本就是我们教师应尽的本分。如今系里在教学人手的调配方面遇到了困难,我绝对不能因为个人的一点私心,就置大局于不顾。咱们系里的每一位老师,都是在学术领域潜心钻研多年,有着非常扎实的专业功底和极其丰富的教学经验。在他们的悉心教导下,海天不管跟着哪位老师学习,都能收获满满。况且老李一直以来都对海天爱护有加,他在先秦两汉文学方面的造诣,在咱们系乃至整个学界都是有目共睹的。把海天交给他教导,我打心底里感到踏实和放心。所以,严主任,对于系里的这个安排,我完全服从,您就不用操心了。”

严主任原本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老苏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心胸和格局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广。我和老袁果然没看错你!”

海天在一旁笑了起来:“严主任,您有所不知,今天上午我爸还跟我说,晚上一定要带我去您家里拜访,没想到您下午倒是先来竹吟居了。这次海岛之行多亏您帮忙,我这里还剩下两张空白介绍信,我爸一直记挂着,想着赶紧给您还回去,可不能耽误您的事儿。还有啊,我们从海岛回来时,岛上的村民特别热情,送了好多他们自己做的虾酱、螃蟹籽和鱼子酱。这些可都是他们的心意,都是纯天然的好东西,不过数量实在太多,我们根本吃不完。我爸就念叨着,一定要挑些给您送过去。您早上煮面条的时候,就可以随手放一点,保准鲜香可口,再也不用吃那连盐都不放的清汤寡水的面条啦!”

一句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严主任笑得眼睛眯成了缝,他一边点头,一边爽朗地说道:“行,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些东西我就收下了。不过这介绍信,你们还是放在这儿吧。以后海天要是再有调查走访的计划,就不必再找我重新开了,直接用它就行,也省得来回折腾。”说着,他看向海天,饶有兴致地问,“哎,海天,这次采风收获如何?我那介绍信,起没起点作用啊?”

海天一听,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严主任,您那介绍信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再加上我爸陪着我四处沟通协调,这一趟出去,一路畅通无阻,收集到了好多珍贵的一手资料,真是收获满满!不过……”说到这儿,他的笑容渐渐淡去,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恼的神色,“在整理那些数据图表资料的时候,我发现有些数据偏差特别离谱,一看就是有大问题。但我在经济领域完全是个门外汉,连基本的分析思路都没有,面对这些图表数据,就像看天书一样,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这个关键问题要是解决不了,后续好多相关问题都没办法深入挖掘,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墙拦住了,真是干着急没办法啊!”

严主任满脸的笑意瞬间被震惊取代:“海天,你居然能把数据表格全记在脑子里?我的天呐!乐黛云说得一点没错,这‘拍照记忆’简直神了!海天啊,就凭你这能力,要是去当间谍或者侦探,连微型相机都省了。行,你也别发愁了。我和经济管理系的主任挺熟,我这就试着联系他,让他帮你找几个专业的人分析分析。他们都是经济领域的行家,看这些数据就是小菜一碟,估计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没准还能帮你挖掘出一些你压根想象不到的关键信息呢。”

海天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眉梢眼角都绽放着喜悦。他向前跨了一步,声音因为激动微微发颤:“太好了!严主任,您可真是我的大救星!要不是您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这本书要是真能写出来,扉页上第一个感谢的就是您!”

严主任开心地笑了起来:“行啊,你小子可别忘了,到时候一定把我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最显眼的地方!”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他那个秃脑门:“对了,海天,说到出书,我还真有件事儿要告诉你。前几天,一家出版社的资深编辑联系我,说是他们社最近正闹书荒,四处寻觅优质稿件,诚意邀我出本散文集。可惜这两年我忙于行政工作和学术研究,实在没腾出精力创作文学作品,往后估计也抽不出时间。不过我一下就想到了你。我跟他说,我们系有个大二学生,别看还不到二十岁,可已经在各大报刊杂志发表了数百篇文章,文章见解深刻、笔锋犀利,视角新颖、风格独特,说不定能给他们带来惊喜。我还特意挑了几篇你发表的文章给他看。没想到,那编辑居然早有耳闻,还看过你的作品,印象相当深刻,就是一直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还以为你怎么也得三十岁了!一听我推荐,他立马来了兴趣,让我转告你,要是你有出书的打算,随时找他商谈合作事宜。我把他的名字和电话给你,一会儿你就到五院我的办公室,或者去我家里也行,给他打个电话,跟他约个时间。趁开学还不太忙碌,赶紧把这事儿敲定了,可别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

我们一家三口都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婉清猛地站起身,手中正端着的茶杯险些打翻,她顾不上收拾,急切又惊喜地问道:“这么说,海天有机会出书了?”

严主任点点头,笑着说道:“那个出版社眼下正急需新鲜血液来开拓市场。海天年纪虽小,可洞察力和思考力却是一流的。他文章里独到又犀利的见解,还有那质朴却饱满的情感,正是当下读者所喜闻乐见的,在市场上极具卖点。所以我觉得,他们肯定会用心对待海天的稿件,从编辑排版到宣传推广,都会不遗余力。依我看呐,海天的这本散文集出版是**不离十了!”

“太好了!”严主任这番话,瞬间将我们裹挟进巨大的喜悦浪潮之中。我眼眶微微湿润,满含感激与敬意,细细打量着严主任。他正微微前倾着身子,目光柔和又带着期许,从婉清脸上,慢慢移到海天身上,最后又看向我,那目光如同春日暖阳,暖暖地将我们一家三口笼罩。眼前这位在学生们口中被称为“严加严”,在老师们眼里被视为“过于执”的秃顶老头,在过去的一年里,如同一位不知疲倦的守护者,始终不遗余力地关照、支持、保护着海天。那些过往的点点滴滴,每一个场景、每一次帮助,都如同珍贵的记忆珍珠,深深镶嵌在我们心间。他的身影,穿梭在海天成长的每一个关键节点,用自己的智慧与力量,为海天铺就一条坚实的前行之路。我仿佛又听到了他那铿锵有力的话语:“我当一日中文系主任,就护他一日!即使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我也会穷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为他遮风挡雨。”现在看来,岂止是保护,那种对海天发自肺腑的全方位的关怀与扶持,恰似大树脚下的沃土,从根须最细微的末梢开始,就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成长必需的养分,助力他茁壮成长,无惧外界的风雨侵袭。我轻轻握住严主任的手,声音里带着无限感慨:“老严,这么多年交情,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你对海天的这份心,我们一家三口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一年,要不是你一路护着他、帮着他,海天哪能这么顺。你为他操的心,一点也不比我们当父母的少。虽然说声‘谢谢’太俗了,也太轻了,但我作为海天的父亲,是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

婉清眼眶微微泛红,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她微微低下头,语气满是诚恳:“老严,以前的事儿,我得跟你道个歉。那时候我不懂你的心思,每次看你对海天好一点,我心里就犯嘀咕,总觉得你要把海天抢走。就像你说的那样,那时看你的眼神就跟防贼似的,现在想想,真是太不应该了。后来海天成了我们的孩子,我这心里一踏实,终于慢慢琢磨过味儿来了,你对他的好,是纯粹又毫无保留的,没有一点功利心。”说着,婉清轻轻吸了吸鼻子,“我这当妈的,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就盼着这孩子能早点成才,不辜负您对他的一番苦心栽培,往后的日子,还得多多仰仗您继续照顾他、提点他。”

海天也走到严主任面前,直直地站定,高大挺直的身姿如同一棵傲然挺立的白杨。他的声音略带哽咽,目光却满是赤诚与坚定:“严伯伯,您对我说的话,我一直都记着。您放心,往后的日子,不管是做学问还是做人,我都不会有丝毫懈怠。我会挺直腰杆,不惧任何风雨,踏踏实实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严主任听着我们一家接连表达感激,尤其听到海天第一次叫出“严伯伯”时,那张平日里在学术界一贯沉稳的脸上,竟悄然爬上一抹红晕,像是被炽热的情感烫到一般。他微微偏过头,不自在地摸了摸那已经谢顶的脑门,嘴角虽挂着温暖的笑意,却带着几分平日里少见的腼腆,摆了摆手说道:“你们这一家三口啊,这话不是说远了吗?”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海天身上,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而欣慰,眼中满是长辈对晚辈的期许与赞赏,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真切。紧接着,他上前一步,亲昵地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道:“行了,海天,赶紧地把你爸妈给我的这些‘宝贝’拎上,跟我回家打电话去。可别让你爸妈觉得我光惦记着吃他们送的虾酱、螃蟹籽、鱼子酱,正事却没给办好。咱赶紧把这出书的事儿敲定,让我这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吃起你们那些好东西才能更有滋味啊!”

一番话说得大家开怀大笑,爽朗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让整个茶室被温馨与喜悦填满。待笑声渐歇,海天便收拾好那些虾酱、螃蟹籽和鱼子酱,跟着严主任前往他家,顺利联系到了那位资深编辑。在多轮你来我往的协商后,最终敲定了文集中的作品。按照编辑的建议,文集中一多半是犀利深刻的小品文,这些文章凭借独特视角与深刻见解,能迅速抓住读者眼球;一少半则是叙事抒情类文章,以细腻笔触和真挚情感,引发读者共鸣。在选定的作品里,一半是海天之前发表过、广受好评的佳作,另一半则是从未示人的新作,保留了新鲜感与神秘感。编辑还贴心地给海天留下六篇文章的版面,用于收录他接下来两个月新创作的作品,鼓励他在这期间继续沉淀、打磨,为文集注入更多新鲜活力。确定好这些关键事项后,编辑给出了详细的时间规划:按照流程,文集大约在十一月初就能定稿,后续还有审核、排版、印刷、宣传等环节,预计明年三四月份就可以正式出版发行了。

听闻这个喜讯,我们一家三口和严主任都满心欢喜,可我们却默契地选择将这份快乐深埋心底,对旁人绝口不提。海天的出众才华,此前已无端为他招来两场风波。尽管这几个月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可细细想来,一个大二学生便能出书,这般成就,在北大校史上都难寻先例。我们心里清楚,一旦这个重磅消息传出,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谁能保证不会再冒出第二个吕晓明暗中使绊子?又有谁能知道其背后是否潜藏着更为强大、难以抗衡的势力?海天如今根基尚浅,这个时候,还是尽可能地低调行事,少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敌人,稳稳当当地发展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令人诧异的是,海天回国后,至今没有和我们谈及一句有关吕晓明的话题。期末停课复习的那两周,他整日沉浸在书本里,一门心思扑在功课上,和班级同学几乎没什么往来。考试一结束,他就火急火燎地赶回苏州老家,自然没察觉到班里少了个人。本想着开学回到学校,环境的变化或许会让他想起吕晓明,主动和我们聊聊。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对此事依旧只字不提。后来听张万斌说,开学报到注册那天,海天看到负责登记的是楚江吟,又听到旁边同学笑着打趣“班长大人,辛苦啦”,才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吕晓明呢?”当被告知吕晓明在他出国一周后就转学了,他只是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随后便没再继续追问,仿佛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轻轻拂过,未留下一丝痕迹。其实,即便他当时再多问几句,也问不出什么来。除了王丽丽,根本没人知道吕晓明转学的真实原因。同学们虽然都在私下猜测这事和海天有关,可都是毫无依据的胡乱猜想,对具体情况一知半解,更想象不到我们老两口也被卷进了这复杂的事件当中。也正因如此,就算有个别心怀不轨的人,想借着这件事挑起海天的怒火,故意制造麻烦,也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我们当然更不会主动把这些事情告诉海天。婉清甚至悄悄跟我说:“得了,就让海天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吧。他从一开始就是最无辜的,何必再给他添堵,他原本纯净的心里投下一道沉重的阴影呢?”

我打心底里赞同婉清的想法,可多年的阅历让我本能地预感到,事情远没有她想得那么单纯。从海天在法国给我们的来信中就可以看出,他必定是从那简短的通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和婉清的异样情绪。以他洞若观火的洞察力,怎么可能不把这些细节和吕晓明转学这一异常举动联系起来呢?我甚至笃定,他或许早已隐隐约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只是时过境迁,他选择放下过往,既不想旧事重提追究到底,也不愿再因这些过往勾起我们不愉快的回忆。这个孩子总是这样,年纪轻轻,却有着远超同龄人的通透与豁达,心里藏着事,却默默独自消化,把所有的温柔与善意都留给了身边的人,真是让人心疼又欣慰。

一个月后,海天在海岛上收集整理的图表数据资料的分析结果终于出炉。果不出海天所料,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背后隐藏的惊人真相,如同一把重锤,狠狠敲击着众人的神经。经济管理系的那几个专家甚至精心撰写了一篇详实的分析报告,力求将所有问题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在深入分析数据后,诸多沉疴顽疾浮出水面。贪污**现象肆意蔓延,犹如毒瘤般侵蚀着小岛的根基。资金被大量挪用、侵占。资源分配极度不公,垄断现象频出,公共资源被肆意浪费,惠民政策难以落实,普通岛民只能望洋兴叹,即使拥有精湛的捕捞技艺和勤劳的双手,也难以在这片富饶的海域获得应有的回报。当经济管理系的主任把报告交给海天的时候,不禁皱着眉头,低声嘟囔道:“你这是哪个地方的数据啊?这水也太深了!这些问题要是不解决、不根除,这地方没个发展,必将长期被贫困笼罩,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手捧这份沉甸甸的报告,海天的眼神一寸一寸扫过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握着报告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牙齿下意识地咬住下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目光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却又被一层冷峻的克制所笼罩,只是死死地盯着报告,仿佛要用眼神将那些丑恶的问题灼烧殆尽。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脸上的肌肉逐渐放松,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决绝。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缓慢而沉稳地将报告小心地叠起来,放入信封。随后,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小书房,将信封轻轻放在那叠厚厚的资料最上方,仿佛在放置一份即将开启正义之战的战书。然后,他站在书桌前,挺直的身躯如同一棵在狂风中屹立不倒的苍松,目光坚定地望向窗外,眼神中满是坚毅与果敢,恰似一位蛰伏的战士,在黑暗中默默积蓄力量,等待着破晓的那一刻,向黑暗势力发起致命一击。

接下来的日子在平静中缓缓流淌,如同一首舒缓的小夜曲,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生活的温暖。海天忙着听讲,忙着读书,忙着比较文学研究所的课题研究,闲暇之余,也没忘记为即将出版的图书做最后的完善,常常伏案写作,字斟句酌。我和婉清则忙着授课,忙着指导学生,课余时间我便投身于学术研究与著述,婉清则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把我和海天照顾得无微不至。每一天的生活平淡却充满温馨和幸福,宛如春日里潺潺流淌的小溪,水面虽波澜不惊,却能听见水底鱼儿嬉戏的灵动声响,沿途还点缀着缤纷的野花,在暖阳下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在这宁静而温暖的时光里,十月的最后一日,阳光如金色的绸缎,轻柔地铺满了小院的每一个角落,竹吟居的门铃,被一个意外的客人轻轻按响。

铃声清脆,打破了小院的静谧。我带着一丝诧异,缓缓推开那扇沉甸甸的大门,竟见如晋笑吟吟地立于门前。那熟悉的笑容如同穿越了岁月的长河,瞬间将我带回了五年前的光景,仿佛他刚从五院、文史楼或者燕南园他的家里出来,跨越了五载春秋,再次踏入了我的世界,依旧带着那份儒雅与亲切,声音中还是那不变的爽朗:“苏老师,能进来讨碗茶喝吗?”

“哎哟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武大中文系那位风光无限的秦大主任啊!”熟悉的声音又将我拉回现实,积攒五年的思念与惊喜瞬间如潮水般涌来。我一边笑着,一边调侃道:“好家伙,您这大忙人,今天怎么突然有空来我这儿啦?快进来快进来,您这一来,我这寒舍都跟着熠熠生辉咯!”

“哎呀,苏老师,您可饶了我吧!”如晋连连摆手,笑意却更深了几分,“您再这么打趣,我可真不敢进您这竹吟居的大门啦!”话虽如此,他还是习惯性地抬脚跨过门槛,踏入小院。站在院子中央,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处熟悉的景致——金顶红柱的凉亭,长满青苔的老井,高大繁茂的西府海棠,粉墙灰瓦的七间房屋,好似在与久违的老友一一重逢。他的眼眸深邃而温柔,仿佛盛满了岁月的流光,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既有重逢的欣喜,又有对旧时光的深深眷恋。片刻的沉默后,他轻声叹道:“五年了!又看到这一切了,真好!”

接着,他的目光缓缓落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细细描摹。从头顶到脚底,他的视线一寸寸移动,最终在我鬓角泛白的发丝上停留了片刻。那一瞬,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疼惜与感慨,像是看到了岁月悄然留下的痕迹。然而,这抹情绪很快被欣慰的笑意取代,那笑容依旧如春风般和煦,仿佛从未被时光侵蚀:“苏老师,您还如以前那般健朗。五年来,我时常读到您的论文和著述,每次研读,都仿佛再次坐在您的课堂上,听您娓娓道来。每一次,都让我受益匪浅啊!”

“你这小子,还是这么会说话。那高明的实话是越说越溜啊!”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饶有兴致地将他细细打量一番。他身形比从前清瘦了些许,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间,那股儒雅高贵的书卷气分毫未减。眼角和唇边新添了几道浅浅的皱纹,非但没让他显得苍老,反而多了一种成熟的,哲人般的韵味。尤其是,他的身上有一种由内而外焕发出来的崭新的活力,这让他看起来精神饱满而神采奕奕。看来,学术和行政的双重重担并没有把他压垮,反而激发了他身上的无限潜能。我满心感慨,忍不住由衷赞叹:“如晋,看着你在学术领域深耕不辍、成果斐然,行政工作上也干得风生水起,尤其是把武大中文系治理得井井有条,各方面都遥遥领先,走在全国高校前列,我打从心底里感到欣慰啊!不过……”话到此处,我话锋陡然一转,“我可听说,你对系里的学生和老师要求相当严苛。亏你自小在燕园长大,又在北大读书、工作了二十多年,竟把堂堂副部级高校的中文系管得跟部队似的,还落下个‘活阎王’的称号。好家伙,比咱北大学生嘴里念叨的那个‘严加严’ 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晋听罢,不禁朗声大笑起来:“苏老师,您有所不知,武大和北大可大不相同,尤其是中文系。我刚到那儿的时候,那里的老师和学生,几乎个个都在混日子,用‘一盘散沙’来形容都算轻了。连我父亲看了都直摇头,说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北大,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受这份罪。您也知道,矫枉必须过正,我若不雷厉风行地整顿一番,那些歪风邪气根本刹不住,教风学风也别想扭转过来。这不,经过三年的摸爬滚打,总算是看到了风清气正的好势头。我琢磨着,再豁出去挨上几年骂,让这种风气彻底稳固下来,然后再慢慢给他们松绑。不过,要想像北大那样宽松自由,那是绝对行不通的。真要是放开了,那帮家伙还不得上天?”

如晋这番话,看似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可字里行间却隐隐透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像一杯清茶里悄然沉淀的苦味,虽不浓烈,却久久不散。我深知,这轻描淡写的背后,藏着难以想象的艰难,仿佛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而深藏水下的,却是无尽的冷峻与沉重。即便未曾亲眼目睹,我也能想见,推行“矫枉过正”这四字,他要承受多少诋毁与指责,又会得罪多少利益相关之人。而所有的苦果,都只能由他独自咀嚼,默默吞咽,像夜行者独自咽下寒风中的冷露。这种滋味,若非亲身经历,常人根本无法承受。我深吸一口气,目光中满是疼惜,仿佛透过他的笑容,看到了他背后那无数个不眠之夜与无声叹息。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如晋啊,这三年,真苦了你了!”

如晋猛地咬住了嘴唇,头下意识地微微低垂。那一瞬间,我瞥见他的目光中陡然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像是被一阵微风吹过,水面泛起的涟漪。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颤音,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的叹息:“苏老师,这三年,太多次了,我总会忍不住想,要是您在我身边,我这日子,大概会好过许多。”

我的心狠狠一颤,胸腔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耳边似乎又回荡起他年少时那意气风发的声音,清澈而坚定:“既然生在这个时代,我们总要有一份责任与担当吧。”可如今,谁又能知道,这份责任与担当的背后,是怎样的艰辛与苦涩?透过他眼底深藏的疲惫与无奈,我仿佛能看到他在改革的荆棘之路上艰难跋涉的身影。他独自面对如山的阻碍,每一步都充满艰辛,每一次抉择都伴随着痛苦。那些误解与指责,如冰冷的箭雨,无情地向他射来,而他却只能默默承受,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坚定向前。无数个深夜,孤独与压力如影随形,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却无人倾诉,无人慰藉。那些被压抑的委屈,那些在寂静深夜里的挣扎与煎熬,此刻如汹涌的潮水向我奔涌而来,轻而易举地攻占了我的心房,让我心疼得几乎窒息。

“如晋……”我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肩膀,试图给予他些许安慰。然而,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在唇边化作了沉默。我深知,此刻再多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很多时候,如晋需要的并非是空洞的安慰,而是一个能静静倾听他心声的人。这个人,要懂他所有的艰辛,理解他看似坚强外表下那颗脆弱的心,接纳他的全部,无论是优点还是缺点。在这个人面前,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宣泄内心积压已久的负面情绪,让被压力束缚的心得到片刻的松弛,让在风雨中飘摇的信念得以稳固。就像一艘在茫茫大海中历经风浪的船只,终于找到了宁静的港湾,得以修整,再次扬起风帆,向着远方的目标坚定前行。以前同在北大时,我就是他身边那个能让他安心倾诉的人,竹吟居就是他温暖的避风港。可如今,我们远隔千里,山水重重,相见已然变得如此艰难,更不要说像往日那般,在竹吟居的茶香中,毫无保留地倾心交谈。这种深深的无能为力之感,如乌云般笼罩着我,让我在这一刻,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语,来表达心中那如乱麻般的复杂感受。

如晋像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眼中满溢的心疼与心底那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原本微微低垂的眼睑轻轻一颤,刹那间,那萦绕在他面容上的倦意与落寞迅速褪去,如同被一阵清风拂散的薄雾,取而代之的是如春风拂过湖面般的和煦笑容。那笑容温暖而明亮,仿佛刚才的疲惫与苦涩只是我的一场错觉。“算了,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说这些让人扫兴的话了。”他随意地掸了掸肩头,像是要把刚才沉重的话题一并掸去。接着,他的视线快速扫过熟悉的小院,又向厨房的方向看了几眼,随后扭头看向我,笑着问道:“师母呢?又买菜去了吧?”

我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说道:“是啊,一听说西直门有卖螃蟹的,她早饭刚一落肚,就火急火燎地出门了。依照她那性子,不挑到满意的,肯定不会回来,估计还得好一会儿呢。”

“螃蟹?”如晋微微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恍然,轻轻拍了下额头,感慨道:“瞧我这脑子,今天是重阳节,可不正是品尝河蟹的好时候嘛!”

我笑着摆了摆手:“不是河蟹,她心心念念的是海蟹。咱们要是想吃河蟹,周边随便哪个市场都能买到,还犯得着跑那么大老远去西直门?”

“海蟹?”如晋吃了一惊,眉头微皱,“这个时候吃海蟹,咱北京又不靠海,价格肯定贵得离谱,这也太不划算了吧!”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嗨,昨天我们一家三口聊起重阳节吃螃蟹的事儿,儿子就随口嘟囔了一句‘河蟹吃起来总归是没有海蟹鲜美’,没想到你师母就上了心,今天一大早非要去买海蟹,拦都拦不住。这一年下来,我算是看透了,当妈的要是宠起儿子,那股子劲儿一上来,还顾得上划算不划算,满心满眼就只有孩子的喜好了,旁人真是一点辙都没有。”

如晋的眼睛骤然一亮,抬手猛地一拍额头,满脸都绽放着兴奋的光彩,语气中带着几分懊恼和满怀的欣喜:“苏老师,您看我这记性!一进门就顾着和您叙旧,竟把恭喜您喜得贵子这事给忘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您知道吗,四月初何九盈老师到我们系参加学术会议,我请他吃饭,席间他对您家公子赞不绝口,说他入学不到一年就震动了北大校园。我刚在门外,仔仔细细品味了他题写的匾额和楹联,上房这几间屋子的墨宝,想必也是他的手笔吧?那书法笔力与才情,一看就不同凡响。再说,能被苏老师您认于膝下,品性肯定纯良。哎,他现在在哪儿呢?我好不容易来趟北京,一定要见见这位大名鼎鼎的章海天。”

望着如晋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听着他对海天毫不吝啬的夸赞,我的心里满是欢喜与骄傲:“要是没去图书馆,他下第一节课就能到家。就算去图书馆看书,中午也会回来吃饭。”说到这里,我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对了,如晋,你这次来北京,是参加会议,还是有其他工作上的事儿?怎么事先都没跟我吱个声儿?”

如晋连忙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这次来北京是洽谈一个合作项目,原本之前都已经谈妥了,谁知道又横生枝节,我只能临时跑这一趟。原计划是今天上午收尾,所以买的是晚上的火车票。结果昨天晚上事情就顺利解决了。”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轻松起来,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我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抽空来拜访您,所以一大早我就赶过来啦!好不容易来趟北京,怎么也得见您一面吧!”

我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眼睛弯成了月牙,兴奋地拍了拍如晋的肩膀,语气中满是热忱:“哎呀,这太好了!你不是晚上才走吗?正好留在这里吃中午饭。海天下午也没课,我们爷俩陪着你好好小酌几杯。咱们痛痛快快聊上一下午,把这些年没说的话都补上!”

如晋连忙推辞,语气中带着几分谦逊和关切:“苏老师,吃饭真不用了,您和师母平时也忙,哪能再给你们添乱?海天眼瞅着也该期中考试了吧,正是得抓紧时间复习的时候,怎么能因为我耽误一下午的时间?得知你们一切都顺顺利利的,我就放心了。我就想见见师母和海天,心里记挂着他们,见了也就踏实了。”

“瞧你说的,如晋啊,来我这竹吟居,怎能不吃一顿饭就走?”我佯装不满地瞪着如晋,特意提高了音量,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和不容拒绝的坚定,“何况今天是重阳佳节,我怎能让你‘独在异乡为异客’呢?怎么着,当上武大中文系主任,是瞧不起我这个小院儿了,还是看不上你苏老师了?”

“哎哟,苏老师,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哪敢有一丝那样的想法。”听到我这番明显调侃的话语,如晋的脸上依然染上一丝窘迫,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和妥协,最终叹了口气,脸上的窘迫被一抹温柔的神色替代:“好好好,我留下,我留下还不行吗?唉!”他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心里也一直盼着能和您一家好好聚聚,尤其是想见见海天。以前您总念叨孩子的事儿得讲究缘分,我实在太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和您二老就投上缘了。您都不知道,年初接到您的来信,我们一家子兴奋得不得了,捧着您寄来的全家福翻来覆去地看。父亲还特意拿出他自酿的菊花酒,说要好好喝几杯庆祝。他说您这么多年的遗憾可算补上了,还夸海天一看就有苏家人的风骨,纯粹善良,正直坦荡,宁折不弯,和您就是一家人。哪像他,儿子明明是亲生的,却……”

如晋突然住了口,笑容猛地僵在脸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哽住。紧接着,一抹惨痛的神色迅速爬上他的眼角眉梢。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下意识伸手想要支撑,却一把抓住了凉亭的柱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手指抠进柱子里。他的肩膀剧烈起伏,似乎在竭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平静下来,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血色,但那抹惨痛已渐渐消散。他缓缓转过头,神色愧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对不起,苏老师,我失言了,也失态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才恍然想起,如晋的父亲秦教授去世还不到两个月。他是在九月初刚开学的时候走的,可消息传到北大,已经是一个月之后,还是武大历史系的一位教授来参加学术会议时带来的。这位教授和如晋家是邻居,据他所说,秦教授走得极为突然。前一天两人见面时还谈笑风生,第二天上午,秦教授就突然倒在了自家花园里。听到这个噩耗,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辗转难眠,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秦教授在那动荡十年里独自清扫图书馆的身影。在风雨飘摇的艰难岁月里,他为了给我和如晋撑起一片学术的晴空,不惜荒废自己宝贵的十年时光。这份恩情重如泰山,而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却匆匆离去,叫我怎能不悲痛万分。

得知消息的当晚,我赶到严主任家中,借他的座机给如晋打了电话。电话里,如晋的声音异常平静,他对我和严主任的慰问一一致谢,却不愿意多谈,只是说一切都过去了,若日后有机会相见,再与我详谈。那时,我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在别人家里也不便多问。此刻,看着如晋这难得一见的失态模样,再联想起之前秦教授来信中隐隐透露的他们父子间长期积累的矛盾,我几乎可以断定,秦教授的死必定另有隐情,而且这件事给如晋带来的打击,肯定是毁灭性的。我仿佛能看到他内心深处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也不知道时至今日是否已经愈合。这一切,让我的心里满是难以言说的痛楚。想到这里,我不假思索地一把抓住如晋的手臂,恳切地说:“走,如晋,跟我去茶室。你有五年没品过竹吟居的茶了吧。咱们还像从前那样,泡上一壶香茗,在袅袅茶香里促膝长谈,把你心里的话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说个酣畅淋漓!”

如晋的眼眶陡然泛红,嘴角却一下子咧开,露出一个感动而欣然的笑:“好哇,苏老师,正巧我给您带来一盒湖北名茶恩施玉露。这茶我在武汉常喝,不过没有竹吟居老井的井水浸泡,这五年喝什么茶都没滋没味的。如今又重归这里,怎能错过咱竹吟居独有的茶香?”

于是,如晋像以前一样,随着我走进那间他熟悉的茶室。泡上一壶恩施玉露后,在袅袅茶香中,他果然毫无保留地道出了秦教授去世的始末缘由。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他讲起他们父子由来已久的矛盾,这种矛盾在他当中文系主任这三年中越积越深,像一根紧绷的弦,随时可能断裂。他讲起矛盾爆发的那个周一的夜晚,妻女回娘家小住,他在参加一个不得已的应酬后疲惫地回到家里,却被秦教授从头到脚地痛骂,言辞犀利,句句戳心。他讲起自己在忍无可忍时,终于犀利地反击,言辞同样毫不留情。那一刻,父子之间的裂痕再也无法弥合。他讲起接下来的三天冷战,父子俩如出一辙的倔强让两人在同一屋檐下竟没见一次面,没说一句话。那种压抑的气氛,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他讲起自己终于下定决心与父亲沟通,站在父亲卧室的门外苦苦解释,饱含血泪的声音中满是恳求与无奈。然而,父亲始终不肯把门打开,只让他从自己亲手抄写的《归去来兮辞》和《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做出选择:要么辞官不做,要么断绝父子关系。他讲起自己在剧烈的颤抖和巨大的痛苦中,却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抓起《与山巨源绝交书》,摇摇晃晃走进自己的卧室后轰然倒地。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愧疚,一半是绝望。他讲起那个彻夜难眠的夜晚,父亲书房的灯光也亮了一整夜。他听着父亲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他讲起第二天他早早离家,没有勇气以一个背叛者的身份面对父亲,却在上课时接到了妻子的电话,跌跌撞撞赶到医院时,只看到父亲那张惨白的脸和那双到死都不肯闭上的眼睛……如晋说得很坦诚,每个细节都毫无保留。说到动情处,他的声音会颤抖,眼泪会无声地滑落。说不下去的时候,他会默默埋头喝茶,待挨过汹涌的情绪后继续说下去。我默默地听着,情绪随着他的讲述剧烈地起伏波动,紧张、激动、酸楚、疼惜、心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我的胸膛中不断地搅动翻涌,让我一颗心一直在不停地颤抖着。可是,我却没有插一句言,也没有打断过他一次,只是默默地为他续上一杯又一杯的茶,在他情绪波动较大时握住他的手,在他最痛楚的时候走过去心疼地揽住他的肩膀,让他在我怀里静静地流泪,也把自己的泪和他的泪流在一起。

终于,在饮尽整整一壶茶后,如晋结束了那段痛苦的回忆。他缓缓抬起头,眼眶微红,眼睑仿佛被一层沉重的阴霾笼罩,透出难以消散的疲惫与憔悴,好似刚刚从一场漫长而艰辛的跋涉中归来,每一寸肌肤都写满了旅途的劳顿。然而,他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不再有讲述时的颤抖与悲恸,取而代之的是一泓深不见底的宁静,宛如暴风雨过后平静而深邃的湖面,虽波澜不惊,却藏着无尽的过往。这种平静让我既欣慰又心折。我注意到,在刚才那番沉痛的讲述中,如晋即使在痛楚到浑身发抖时,也未曾失声痛哭。我深知,这绝非他故作坚强的隐忍与掩饰。只要走进这间茶室,无论他平日里多么精明干练,都会卸下所有的防御与伪装,将内心深处的脆弱与无助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我面前。他的平静,意味着他真的从这致命的打击中走了出来,心中那道巨大的创伤已然愈合。尽管每次触碰仍会带来丝丝痛楚,却不会再裂开,更不会鲜血淋漓。我曾经历过父母罹难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悲恸,那痛苦如影随形,折磨了我二十多年,直至那个秋雨蒙蒙的清晨,在海天温暖坚实的怀抱里才得以彻底释放。不过我清楚,父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拼尽全力护佑着我,我们之间没有丝毫的隔阂与怨怼,唯有无尽的爱与思念。可如晋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他与秦教授爆发了如此惨烈的冲突,秦教授直至离世,都未曾理解和原谅他,满心都是怨恨与憎恶。我想起如晋描述秦教授去世那天早晨的情景,他因不敢面对父亲而仓皇离家时,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模样:“当我走到楼下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窗户。于是,我看到玻璃后面映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孔,那是父亲的脸。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脸竟如此苍老,苍老的脸上写满疲惫,而那阴沉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即使隔着厚厚的玻璃,也能感到充满了怨恨与愤怒!他就用这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盯着一个多年的仇人。这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仍然滴着血的心上。我发出了一声呻吟,连忙逃亡似地离开了那里。可是,我逃开了父亲的目光,却永远也逃不开那目光中的怨恨与谴责!”当我听到这里时,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着血。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如晋一直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父亲,多年来父子相依为命,共同走过风风雨雨的经历,让那种敬爱、感激和眷恋与日俱增,远比一般的父子之情更加深厚牢固。面对父亲的强势以及父子间因人生理念不同而日积月累的矛盾,他也一直尽量忍让、迁就与回避。可如今,父子间的缘分竟以这样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戛然而止,这对本就压力重重、如履薄冰的如晋来说,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无论他多么坚强,面对这样无法弥补的遗憾与创痛,都不可能轻易释怀。我不禁暗自思忖,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炼狱般的痛苦挣扎,才得以走出这团如浓雾般让人窒息的阴霾呢?

“如晋,”我再次轻轻握住他的手,只觉自己的声音和目光都在微微颤抖,“这种折磨与煎熬,你……你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如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目光中多了几分回忆与思索:“苏老师,实不相瞒,父亲的去世,对我来说的确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您也知道,父亲为了我,做出过怎样的牺牲。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他含辛茹苦地培养了我,最终我却义无反顾地背叛了他。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天内,无论在清醒时还是在睡梦中,我都觉得父亲的目光在盯着我,一会儿是窗户后面那无比愤怒与憎恨的目光,一会儿是灵床上那死气沉沉却不甘心的目光。每次,当我从噩梦中,被这可怕的目光惊醒时,就会觉得地狱的深渊在我的脚下张开了。那真是我生命中最脆弱最无助的日子,我每天都在绝望和崩溃的边缘徘徊,甚至觉得自己恐怕下一秒就要撑不住了。直到一个朋友问了我一句话:如果父亲没有去世,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是否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你不会,绝对不会!”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反应竟如此迅速,连我自己都来不及细想缘由。“如晋,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了。从你求学时,我就从你身上看到了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远大抱负和深沉情怀,一直以来,你都渴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有所改变、有所担当。上天好不容易给了你施展拳脚的机会,你怎么可能半途而废?”我微微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他,情绪愈发激动,“这些年,你一路走得太不容易,经历了多少旁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每一次都咬着牙挺过来了,为的就是武大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们,为他们营造一个纯粹的学术环境和氛围,那是你倾注了三年心血才打下的坚实基础啊!你怎么可能为了秦教授一个人,就把这一切都毁了?别说给你一次机会,哪怕再给你十次八次甚至更多的机会,我都敢笃定,你的选择只会有这一个!因为这是你内心的坚守,是你一生都不会放弃的理想啊!”

如晋眼中刹那间涌起层层感动,那目光炽热而深沉,宛如一汪被暖流激荡的湖水:“苏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始终是最懂我的那个人。”说罢,他仰头长叹,胸腔里溢出的气息仿佛裹挟着无尽的感慨:“您说得对,或许,这就是当初我即使心在滴血,却仍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地选择《与山巨源绝交书》的缘由。可是,在父亲刚离世的那段混乱日子里,负罪感和内疚感如影随形,我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置于罪人的位置,内心被自我谴责填满,甚至未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若不是朋友当时抛出那个问题,我恐怕还在自责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后来,我给了朋友和您一样的答案。朋友听后,只对我说:‘既然如此,您还有什么可自责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您不过是舍鱼而取熊掌罢了。’”

刹那间,我对如晋口中提及的那位“朋友”,从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我知道,正是这句话,如同一束光,穿透了如晋内心长久以来笼罩的阴霾,让他从无尽的自责与悔恨中逐渐挣脱出来。“是啊,如晋,你的朋友说得没错。既然别无选择,就不要为此自责和后悔。”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真挚而坚定地看着他,“平心而论,在这件事情当中,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举动,都经得起最严苛的拷问。回顾你们父子相处的这四十多年,作为儿子,你该尽的所有本分都尽心尽力地做到了极致,甚至到了最后,你还站在父亲的房门外,苦苦地解释、哀求。秦教授的离去,根源并非是你的所谓‘背叛’,而是源于他太过固执。他完全可以坚守自己的人生理念和生活方式,可他不该强硬地将这些一股脑儿地强加给你。这,才是导致他最终走向悲剧的致命原因。”

“是啊,我的朋友也这么说。”他平静而略显疲惫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温柔。那温柔很淡,却像是穿透阴霾的微光,将他整个人都柔和地包裹起来。“要是没有这位朋友,我可能早就被这沉重的打击压垮了。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像是在黑暗里打转,怎么也走不出来。不过,就像我之前在电话里跟您说的,一切都过去了。虽说留下了巨大的、无法弥补的遗憾和伤痛,但谁的人生能没有遗憾和伤痛呢?只要这些不干扰我的生活,不成为我向前走的阻碍,就没什么大不了。”他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历经沧桑后的释然:“或许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遗憾和伤痛也成了我的铠甲,就像手上磨出的厚厚的老茧,虽然不美观,却能在我拼搏的时候给我保护。苏老师,您真的不用为我担心。人生里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刻我都熬过来了,我想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风雨,我都能坦然面对,勇敢前行。”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种坚毅而笃定的光芒,那光芒犹如破晓的晨曦,穿透了长久以来笼罩在他周身的阴霾与疲惫,让他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与希望。看到这一幕,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我依然有些不放心地问。这件事太沉重,也太敏感,一旦传出风声,哪怕只是捕风捉影,对如晋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毕竟在旁人眼中,他是雷厉风行、无坚不摧的武大中文系主任,而父子间这般激烈的冲突与遗憾,很可能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为攻击他的把柄,稍有不慎,便会让他陷入舆论的漩涡,危及他来之不易的事业与声誉。

如晋摇摇头:“苏老师,您放心,这件事除了您、我,还有我那位朋友,再没有旁人知晓,就连念瑶,我都未曾透露半个字。”

听如晋这么一说,我不禁微微一怔,内心泛起层层涟漪。念瑶是如晋的妻子,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上北大的学生,尽管她只比如晋小两岁,如晋却以老师的身份出现在了她求学的课堂上。他们之间的爱情从校园萌芽,热烈又纯粹,念瑶看向如晋的眼神里,始终交织着崇拜与敬仰。在她心中,如晋就是那座巍峨耸立、永不坍塌的山峰,是她生活里每分每秒都依赖的坚实依靠,这份依赖早已融入她生活的琐碎日常,成为她生命的底色。这些年,念瑶和婉清一样,把家里的大小琐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全心全意照顾着如晋和女儿,让如晋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投身事业。可她与婉清又截然不同,婉清性格坚韧刚强,能与我并肩应对生活的风风雨雨;而念瑶更习惯躲在如晋的羽翼之下寻求庇护,她的安全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如晋的坚强。也正因如此,如晋明白自己不能有丝毫软弱的表现。无论在外面遭遇多少烦恼、痛苦和心酸,他都选择独自默默承受,在家里始终以一副无坚不摧的姿态面对念瑶。即使念瑶察觉到他情绪有些异样,他也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用云淡风轻的微笑巧妙地掩盖内心的波澜。他深知,自己是念瑶的避风港,一旦自己表现出脆弱,不等他倒下,念瑶首先就会被那绝望的预感击垮。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如此沉重又敏感的事情,如晋势必对妻子选择了隐瞒。可他却对那位朋友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这份信任,实在是令人震撼。如晋一向谨慎,能让他如此放心地敞开心扉,他们之间的情谊与默契,必定深厚到了极点。这样的友情,在如晋的人生中,无疑是极为珍贵的存在,也让我对那位未曾谋面的朋友,多了几分好奇与感慨。

“如晋,”我轻声问道,“你的那位朋友,也是武大中文系的吗?”

如晋轻轻颔首,应了一声:“嗯!苏老师,她几乎和您一样,知晓我一路走来的每一分艰辛,明白我内心深处的每一丝苦涩,看穿我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表下藏着的脆弱与疲惫。在她面前,我就如同在您面前一样,无需任何的隐瞒与伪装。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语,我都能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无论是痛快淋漓地放声痛哭,还是嬉笑怒骂地宣泄情绪,都无需顾忌。”

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陷入了一段温暖的回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和您这间满是茶香与温情的茶室一样,她也有一方专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每当我的灵魂被痛苦、忧伤、愤怒、委屈、失望、辛酸、胆怯、忧郁等如乌云般浓重的灰色和黑色情绪反复折磨,直至疲惫不堪、摇摇欲坠时,我就会如同往昔一次次踏入竹吟居一般,匆匆奔赴她的那方小天地。在那里,我可以彻底地释放自己,毫无保留、毫不掩饰地将这些压得我喘不过气的负面情绪统统发泄出来,让那颗在生活重压下不堪重负的心得以舒缓放松;让那根因长期紧绷而疲惫不堪的神经能够得到充分的休憩与调整。苏老师,毫不夸张地说,对我而言,在武大的她,就等同于在北大的您。她是我在那座城市里的心灵避风港,是我在满是荆棘的人生道路上艰难前行时,唯一能放心停靠、安心舔舐伤口的温暖港湾;是我在茫茫黑夜中,无论何时回头,都能看到的那盏散发着柔和光芒、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灯。”

听了如晋的这番话,我感觉自己心底那根紧绷许久的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一颗心也稳稳地落了地。没想到在武汉,如晋竟也能拥有这般肝胆相照、赤诚相待的挚友。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位朋友与他同在武大中文系任职。我心里十分清楚,以如晋系主任的身份,要在朝夕相处的同事中结交一位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朋友,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就拿严主任来说,自从戴上那顶象征权力的乌纱帽,便好似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在系里,他很难再与其他人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即便是和我们这些相识多年、知根知底的老朋友相聚,也只是在生活琐事上倾诉一些肺腑之言,工作中遇到的难处几乎只字不提。而且,由于他那“过于执”的个性,在坚持原则的过程中,甚至无意间得罪了一些曾经的故交好友。哪怕是对待像钱理群那样,由他亲手栽培、忠心耿耿的得意门生,严主任也仅仅是放心地交付一些不宜公开的秘密任务,至于自己内心的苦涩、一路走来的辛酸,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脆弱瞬间,绝不会毫无保留地尽情袒露。有时我甚至会想,若如晋真如严主任所说坐上北大中文系主任的位置,他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向我毫无保留地倾吐心声。权力的重担,常常会改变一个人,让曾经简单纯粹的情谊变得复杂微妙。而如今,如晋身边能有这样一位知心朋友,在他承受压力、遭遇挫折时,能给他提供一个毫无保留宣泄情绪的空间,能设身处地理解他的处境,这怎能不让我由衷地为他感到庆幸呢?

“如晋啊,你身边能有这样珍贵的情谊,宛如冬日里的暖阳,夏日中的清风,在你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源源不断地给予温暖与慰藉,支撑着你无畏地走下去。我这心里,实在是既踏实又欣慰。”我感慨万千,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温和且欣慰的笑容,“你务必好好珍惜这段难得的缘分,可千万别辜负了这位挚友。另外,你们同属中文系,平日里相处一定要格外注意分寸。职场之中,人心复杂,一旦让旁人察觉到你们走得过于亲近,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他,都极有可能招来无端的猜忌与非议。这一点不用我多说,你这小子向来比我精明,自然会把握好这个尺度。还有,”我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我全部的力量与信念传递给他,语气中满是恳切与坚定,“放开手脚大胆地干,尽情施展你的抱负,去创造出独属于你的辉煌,打造武大中文系的灿烂盛景。秦教授若在天有灵,看到武大中文系人才辈出,学术成果丰硕,思想火花四溅,定会理解你的良苦用心,由衷地感到欣慰。他会明白,你不是一个背叛者,你和他其实殊途同归,你们虽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从未背离过共同的初心与坚守。”

如晋的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光,唇边却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略带哽咽却又充满力量:“苏老师,这么多年了,还是您的话最能说到我的心坎儿里。您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会带着您的嘱托和希望,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下去。”

我心中一阵感动,握着他的那双手又紧了一些。窗外,阳光斜斜射进茶室。光斑在桌面跳跃,照亮了如晋带着释然与希望的脸,也照亮了我们彼此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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