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后,我便一头扎进著述的编纂与修订工作中,开启了一段与时间赛跑的征程。书房成了我的战场,除了每日按时进餐和夜晚休息,我几乎寸步未离这方小小的天地。只有海天和一白的来信,才能让我暂时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抽身,舒缓那根紧绷已久的神经。
海天的来信一如既往的俏皮有趣,字里行间跳跃着生活的灵动。他用轻松诙谐的文字,绘声绘色地分享着一家人生活的点点滴滴。读着他的信,一白的沉稳与睿智,灵萱的温婉与贤淑,如同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鲜活呈现。而一白来信的内容则广泛得多。他不再用毛笔和文言文写信,改用钢笔书写,字迹潇洒流畅,行文恰似山间潺潺的溪流,随心随性却又不失文辞典雅。他毫无保留地与我分享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工作中的棘手难题到家庭生活里的温馨琐事,从阅读时灵光一闪的感悟到对社会万象的独特洞察,桩桩件件,皆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映照。他坦诚剖析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些细腻而真挚的情感,如同镜子一般,让我看到生活最本真的模样。他的每一封信,都如同一股清泉,在我忙碌枯燥的工作生活中注入了鲜活的力量,让我在疲惫时寻得一方心灵的栖息之所。所以即便时间紧迫,我也总是在收到信件的第一时间,迫不及待地提笔回复。我以兄长的身份,耐心倾听他的烦恼,真诚地给出建议;分享著述工作中的趣事与困扰,讲述我对生活的感悟与思考;也会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反复叮嘱他注意休息,鼓励他勇敢面对生活中的挑战。这种通信于我而言,是一种无比珍贵的享受,是繁忙工作之余最惬意的放松。其实,过往我也曾与形形色色的人通信,却从未有过与一白这般灵魂深处的强烈共鸣,能如此毫无顾忌地袒露心声、分享生活。我们虽没有自幼相伴的成长经历,可一封封信件宛如无形的纽带,将我们紧紧相连。每一次提笔,那些最真挚的话语便自然而然地流淌于纸上,无需雕琢,浑然天成。我深深地感到,我们的通信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交流,是灵魂的深度交融,是兄弟间血脉相连的情感在文字中的延伸。这份情谊在信件往来中日益深厚,滚烫炽热,好似命中注定,在茫茫人海中,我们要以这种方式紧紧相依,任时光流转,这份镌刻在生命里的羁绊也永不会褪色。
终于,在开学前一周的那个黄昏,当最后一抹斜阳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时,我终于完成了著述的编纂和修订。将精心整理好的书稿小心翼翼地交给出版社后,我和婉清便马不停蹄地收拾行囊,奔赴小岛。海天已经在那儿驻扎了半个多月,当看到我们的身影出现在村口,他的眼睛瞬间被惊喜点亮。岛上的村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淳朴。看到我们再次光临,整个村子都热闹起来。孩子们像欢快的小鹿一般,蹦蹦跳跳地围在我和婉清身边,小霞更是像只黏人的小猴子,紧紧抱住婉清,怎么哄都不肯松手。老婆婆早已把我们的房间悉心收拾妥当,连被褥都换成了崭新的。还细心地在床头放了一束刚刚采摘的野花,让整个房间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把我们接到小岛上的依然是王大壮,不过他已经添置了一艘机械动力的渔船。他坦率地告诉我们,这正是用我们去年暑假悄悄留下的那一千元钱购置的。“俺娘发现那笔钱后,说啥都不肯收下,非要给你们寄过去。”他略带腼腆而又无比真诚地说道,“后来村长亲自出面劝她,说买艘机械动力渔船,全村人都能跟着受益,也不辜负苏教授一家人的心意,俺娘这才答应。有了这艘船,咱村里人打渔轻松多了,真得好好谢谢你们!”
来到小岛的次日清晨,天光初破,我和海天便迎着咸涩的海风,一头扎进了这场艰难的调查走访之旅。当海天向我道出准备走访的部门时,凭借多年来积累的敏锐直觉,我瞬间意识到,此番调查注定是步步惊心,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难怪他即便知晓我平日里事务繁多、时间紧迫,仍无比渴望我能陪伴在侧,予以帮助。
果然,我们走访的第一站就遭到了冷遇。刚走进那座方方正正的大楼,严肃压抑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门口保安审视的目光,前台人员委婉的拒绝,让我和海天的神经瞬间紧绷。关键时刻,我拿出了严主任开具的已经被我们填好的介绍信,亮明北大中文系知名教授的身份,言辞恳切又不失威严,强调我们此次调研对学术研究以及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并凭借多年的社会阅历和与人沟通的经验,耐心地与他们交流,强调我们的调查并无恶意,只是为了促进社会的进步和改善民生。经过一番艰难的周旋,前台人员终于松口,同意帮我们传达。
在好不容易见到一位中层领导后,海天开启了询问。起初,他的问题看似平常,围绕着渔业资源的整体规划展开,领导的回答也中规中矩,像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然而,随着海天的提问逐步深入,会议室里的气氛愈发凝重,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沉闷。海天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如同一把把利刃,直刺问题核心;领导的回答开始变得含混不清,眼神也不自觉地左右闪躲,试图避开那些棘手的话题。但在海天的步步紧逼、穷追不舍下,他终究还是露出破绽,不小心透露出一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信息。我坐在一旁,听得冷汗直冒,心跳如雷,清晰地感觉到海天已然触及到了背后利益集团的核心地带。这些长久以来隐匿在黑暗深处的真相,一旦公之于众,必将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社会各界引发惊涛骇浪,掀起轩然大波。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又先后走访了另外两个敏感部门。每一次走访,都像是踏入了一片荆棘密布的丛林,未知的艰难与挑战隐匿其中。若不是凭借着我多年在社会浪潮中摸爬滚打积累的丰富阅历,以及熟稔的与人沟通的技巧,再加上我们身后北大教授身份以及北大调研项目这块令人有所忌惮的“招牌”,这样的走访调查恐怕在一开始就会被无情地扼杀。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不堪的、令人痛心疾首的信息逐渐浮出水面,如同一层层被揭开的腐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真相,我的心情愈发沉重,仿佛被一层又一层阴霾笼罩,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倘若海天将这些调查所得的内容如实写进小说,无疑会成为一把直插社会阴暗角落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撕开那层用以遮掩的虚伪幕布,让大众得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长期以来阻碍小渔村发展的症结所在,通过文字的力量,引发社会各界对贫困地区发展困境的关注与反思,进而形成一股强大的舆论力量,推动相关部门着手整改,为那些深陷贫困泥沼的地区带来变革的希望。可是,一旦真相被公之于众,海天必将成为众矢之的,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风险。来自各方既得利益集团的压力会如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他们会不择手段地阻挠、抹黑,试图让这一切重新回归黑暗。甚至,在极端情况下,海天还可能会遭遇人身威胁,他的安全将受到严重的挑战。面对这些潜在的巨大危机,我不禁暗自思忖,刚满二十岁的海天,真的已经充分考虑到了吗?他那看似坚定的眼神背后,是否也藏着对未知危险的担忧?
结束最后一个走访后,我和海天拖着沉甸甸的身躯,登上了王大壮的渔船,准备返回小岛。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却未能吹散我们心头的阴霾。一路上,海天倚靠着船舷,默默地望向远方。船行驶了一段时间后,他突然转过身对我说:“爸,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散散心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问任何问题,也没有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海天的脸上迅速闪过一抹感动,随后,他快步走到王大壮身旁,微微俯身,低声说了几句。王大壮点了点头,熟练地转动船舵。船头缓缓转了个方向,把我们带到了离小渔村不远的一个无人小岛上。
这是一座面积不到四公顷的天然无人岛。几乎从踏上小岛的那一刻起,我便被这里的奇特景色深深吸引。岛上不见细软的沙滩,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嵯峨耸立的岩石。它们好似挣脱大地束缚的巨人,高接入云,仿佛要与苍穹试比高。这些岩石历经数百万年风雨的无情雕琢、海浪的日夜冲刷,周身布满了岁月的伤痕,千疮百孔,却依旧顽强而倨傲地挺立于此,静静诉说着沧海桑田的变迁。海天似乎对每一块岩石都熟悉得如同多年的老友,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沿着蜿蜒崎岖的石径,登上了最高的一块岩石。这块岩石像是一位勇敢的冒险者,几乎已经伸进大海之中,不难想象,涨潮时分,汹涌的海水定会将它团团包围,而此刻,它却稳稳承载着我们,迎接八方来风。岩石顶上有一片难得的平坦之处,海天扶着我在那里缓缓坐下。极目远眺,刹那间,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眼前徐徐铺展。茫茫大海无边无际,海浪前赴后继地奔涌而来,相互追逐、碰撞,溅起层层洁白的浪花,奏响雄浑激昂的自然乐章。浪涛与海风交织,那磅礴的气势,仿佛要将世间一切烦恼都卷入无尽的波涛之中,冲刷得无影无踪。抬眼望去,苍苍云天辽阔无垠,纯净的蓝天如同一整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没有一丝杂质。洁白如雪的云朵肆意飘浮其中,形态万千,时而如奔腾的骏马,时而似绵延的山峦,时而又像扬帆起航的巨轮,在浩瀚苍穹下自在遨游。望着这海天一色的壮丽景象,我心中的压抑之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与释然。那些在走访调查中积攒的沉重阴霾,被眼前这磅礴的自然之力一点点驱散。我只觉得自己在天地间虽渺小如沧海一粟,却也能在这份宏大与包容中寻得内心的宁静与力量。
“海天,你是怎么发现这个无人岛的?”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小渔村的村民们告诉我的。”海天微微一笑,“这里离咱们常去的小岛距离不远,不过除了嶙峋的岩石和粗粝的沙滩,几乎荒芜一片。也正因如此,这里几乎无人涉足。高二那年暑假,我跟着王叔他们半夜出海捕鱼,谁能料到,航行途中突然遭遇了漫天大雾,四周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辨别方向,也就无法返航。那次可真是惊险万分,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幸好村子里那座伫立了百年的灯塔,穿透了浓稠的雾气,为我们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可在那样的大雾里,我们不敢贸然长时间航行,便就近来到了这个小岛上驻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天还未大亮,我就登上了这块岩石。也就是在那时,我目睹了此生最壮丽的一次日出。”
“所以,从那一天起,你便深深爱上了这里。”我微笑着,目光望向远方,心中已然笃定这份热爱的缘由。
海天忽然仰头,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那笑声好似裹挟着蓬勃生命力的海浪,层层叠叠地奔涌而来,一下子就驱散了他脸上连日来的疲惫与阴霾,让他整个人又重新焕发出往日那朝气蓬勃的活力。“老爸,你太厉害了!我心中就没有哪一种想法能瞒得过你的眼睛!”他一边笑着,一边亲昵地揽过我的肩膀,身子不自觉地往前探了探,目光牢牢地锁住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回到了过去,“是啊,从那天起,我就对这里着了魔,隔三岔五就往这里跑。来这里其实挺方便的,随便搭上一艘出海的渔船,跟船家打声招呼,就能顺道把我送到这里,等他们返航的时候,再把我捎回去。不过,让人家大半夜专门送我来,总归不太好意思,所以那美得惊心动魄的日出,我就只看过那么一回。不过我倒是从这里,邂逅过无数次同样壮丽的日落。咱们家老房子的画室里,至今还挂着我依照这里的日落创作的油画。我父亲说,这是我所有画作中最出色的一幅,因为我把整个生命和灵魂都倾注在这幅画作中。或许,他说得没错吧。”
说到这儿,海天的眼神愈发柔和,像是被眼前无垠的大海轻轻抚摸过,往昔在这片天地里度过的无数时光,此刻如潮水般在他眼中翻涌:“其实我来这里,多数时候就是静静地看海。看海浪不知疲倦地翻腾,听海风自由不羁地呼啸,望海鸥舒展双翅肆意翱翔。瞧那些浪花,洁白似雪,一层推着一层,一朵挨着一朵,与天空中飘浮的白云相互映衬,宛如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卷。还有海面上那如梦似幻的落日,缥缈轻柔的雾霭,远处缓缓归来的帆影,以及静静矗立的灯塔,甚至连岩石缝隙中匆忙爬行的寄居蟹,都成了我眼中独特的风景。很多时候,我什么都不做,就静静地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大海,一坐便是几个小时。在那些时刻,我的思绪仿佛被清空,心灵也变得格外宁静,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空灵、忘我的奇妙境界里。”他微微停顿,轻叹了一声,声音低沉却饱含深情,“爸,您知道吗?海是这世间最坚强的存在,它有着无尽的胸怀,能包容所有的痛苦与不幸。”
我心头猛地一震,万千思绪翻涌,不禁脱口而出:“海天啊,你哪里是在凝视这片汪洋大海,分明是在借这浩渺无垠的天地,尽情释放生命的热忱,执着找寻灵魂的归处啊!”
海天缓缓转过头,目光深深凝望着我,双眸如同眼前翻涌的大海,涌动着层层感动的浪花。“爸,”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打破此刻的宁静,却又饱含着深沉的依赖,“您永远是最懂我的那个人。我真不知道今后的生命中,还有没有人能像您这样,轻而易举就看透我的内心。”
他把我揽紧了一些,像个孩子似的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目光自然而然地又飘向了远方那片广袤无垠的海面,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回忆的缥缈:“爸,您也知道,我们苏州并不靠海,小时候的我,从未亲眼目睹过大海的模样。虽说曾和父母在海宁看过钱塘江大潮,那汹涌澎湃的浪潮也足够震撼人心,可那始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海。十一岁那年,一位来自山东青岛的画家在苏州举办画展,父亲带着我去参观。那位画家比您还要大四岁,那时已经年近半百。他出生在海边,一生都在描绘大海,画展上展出的作品,每一幅都与海有关。至今我都记得,看到他画作的第一眼,我就像被一种无形的魔力紧紧攫住,彻底沉沦在他笔下的大海之中。那大海,时而壮阔磅礴,展现出无尽的力量;时而浩瀚无边,仿佛藏着宇宙的奥秘;时而宁静温柔,像是一位沉睡的巨人;时而奔放热烈,如同燃烧的生命;甚至是狂怒时的汹涌,都让我深深着迷。我能真切地感觉到,有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断召唤着我的灵魂,像是在轻声诉说,让我的灵魂挣脱一切束缚,投入大海那宽广无垠的怀抱,与它彻底融为一体。只是那时我还太小,爷爷已经九十五岁高龄,需要家人的陪伴,父母的工作又十分繁忙,抽不出时间。所以,尽管心中对大海充满了渴望,却一直没有机会亲眼去看一看。而这种渴望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底生根发芽,越长越茂盛。直到爷爷去世后的那个暑假,我终于背上画夹,踏上了追寻大海的旅程。其实,当时离家乡更近的浙江也有海,但那位画家的一句话始终在我耳边回响:想看最纯粹、最震撼的海,一定要去山东。于是,我千里迢迢地来到了这里,并鬼使神差地踏上这个小岛。当我的目光与大海初次交汇的刹那,整个世界瞬间凝固,时间被震撼得戛然而止,思维也在这无与伦比的冲击下陷入空白,只剩下灵魂深处回荡着无尽的震撼与颤栗。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浩渺。站在大海面前,我感觉自己无限的渺小,胸襟却无比的开阔。就在那一刻,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狠狠扎根心底。我深知,我的灵魂本就属于这里。它从这片大海中诞生,经历了漫长的漂泊,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成为它的一部分,与大海永远相依相伴。从那以后,每个暑假我都会来到这里。这早已不仅仅是为了给创作小说积累素材,对我来说,这里就是灵魂的栖息地。如果长时间不来,我就觉得自己失掉了灵魂。只有来到这片大海边,灵魂才寻得归依,我才触摸到生命意义的滚烫内核。”
海天这番平静的讲述,却裹挟着一种巨大的力量,深深震撼着我的心灵。他诉说的那些与大海初逢时的震撼、相伴时的感慨,像海浪一般不断拍打着我的胸膛,让我的胸腔泛起一圈圈剧烈的涟漪。回想起这两次陪着海天在小渔村采风的时光,那些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曾看到他静静地坐在海边,画板置于身前,画笔在纸上灵动游走,将大海的波澜壮阔、瞬息万变一一留存;也曾与他一同在沙滩上漫步,听海风在耳畔轻吟,听他兴致勃勃地分享大海馈赠给他的创作灵感。还和他一起出海打鱼,他那被海风吹红的脸庞上满是对大海的热爱与熟悉,每一次用力拉网,每一个望向远方海平面的眼神,都透露着他和这片大海早已紧密相连的情感。那时的我,满心以为自己已然透彻地理解了他对大海的那份钟情,却从未想过,大海对于他而言,早已超脱了普通自然景观的范畴,不再仅仅是目之所及的波涛汹涌与辽阔无垠。它已然化作海天灵魂深处最根本的脉络,是支撑他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他灵魂漂泊后的最终归依,是他生命画卷中最浓重、最不可或缺的底色。
“海天,”我感慨万千,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我忽然间真切地觉得,你就是大海的化身。你有着和大海一样渊博无垠的知识,有着大海般深湛难测的思想,胸膛中藏着如大海般宽阔包容的胸怀,骨子里透着大海般坚韧不拔的性格,更有着大海般伟大而深沉的灵魂。难怪你的父母为你取名‘海天’,这世间,也唯有你,才担得起、配得上这个大气磅礴、意境万千的名字啊!”
海天笑了笑,平静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哪敢妄称是大海的化身,在这茫茫沧海面前,我不过是一道奋力翻腾的海浪罢了。或许每一滴海水之中,都隐匿着大海的灵魂,能与大海拥有同样的灵魂,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荣幸。我的父亲从来没亲眼见过大海,母亲在英国度过幼年时光,对大海也只有些模糊的印象。但他们却很认可我的名字。父亲曾对我说:‘你能画出这样震撼人心的大海,也算是配得上你这个名字了。’”他微微停顿,目光望向远方,眼神中满是对大海的思索与敬畏,继续缓缓道:“所以我觉得,真正懂得大海的人,不一定非要亲眼见过大海。那些未曾踏足海边的人,心中或许也藏着一片属于自己的海。可一旦他们真正与大海对视,亲眼目睹那无尽的辽阔与磅礴,就会深深体悟到,自己曾经的那份‘懂得’,其实源于内心深处与大海同样的灵魂共鸣。这共鸣跨越了空间与距离,让人心与大海紧紧相依。”
我缓缓抬起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似是想把内心的感慨与认同,顺着这轻轻的动作传递给他。我们肩并着肩,彼此的体温相互传递,就这样紧紧相依,一同望向远处那片广袤无垠的大海。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大海的尽头,水天相接之处,已经晕染出一片浅浅的橙色,恰似我们此刻交织在一起的深沉情感。
海风携着咸涩的气息,一阵阵地扑来,撩动着鬓边的发丝。良久,我才缓缓说道:“海天,你当真要将调查所获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写进小说之中吗?你可曾仔仔细细地想过,这一举动将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海天的目光凝望着远方那片波涛翻涌的海面,沉默了好一阵子。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而又规律的声响,似在为这寂静的氛围增添几分凝重。终于,他开了口,声音里似乎裹挟着海风的低吟:“爸,当初爷爷明知道登上主席台为正义发声,或许会一去不返,可他为什么还义无反顾地迎着风险前行?严主任明明亲眼目睹众多同事遭受劫难,可他为什么仍主动找到组织,赤诚地倾诉长达两个小时的真话?秦老师和高伯伯明知道前方的道路荆棘丛生、险恶万分,可他们为什么还是毅然决然地挑起沉重的责任,直至今日,还在那望不到尽头的漫漫长路上执着摸索、艰难前行?”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海风的凛冽:“我记得你说过,无论前路多么艰难,这一切,必然要有勇敢的灵魂去担当。可是,孩子啊,这种担当,背负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你的爷爷奶奶,为此付出了宝贵的生命;严主任,失去了十年的自由时光;秦老师和你高伯伯,每一天都在沉重的压力下艰难支撑。这种担当,需要有着钢铁般坚韧不拔的意志,去抵御外界无尽的诋毁与打压;需要有着磐石般坚定不移的信念,在黑暗与困境中永不迷失方向;需要有着大海般辽阔宽广的胸怀,去包容这一路上所有的苦难与委屈。这些,你都反反复复、彻彻底底地考虑过了吗?”
海天突然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眼神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探寻,有敬重,还有一丝期待。“爸,”他轻轻地问,“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做?”
我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片茫茫大海,海浪翻涌,一如我此刻难以平静的内心。片刻后,我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笃定:“海天,若是换作我,我会毫不犹豫地继续走下去。哪怕前方荆棘密布,哪怕要独自承受所有的狂风暴雨,我也不会退缩半步。因为有些事,一旦选择了开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有些责任,一旦肩负起来,就必须扛到最后。可是,”我的声音中突然融进一丝颤抖,“孩子,我却不忍心让你遭受这一切啊!看着你要直面这些艰难险阻,要去承受可能到来的狂风巨浪,我的心就像被无数细密的针深深刺痛。也许,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吧。所以,你的爷爷奶奶当初如此义无反顾地为真理赴死,却在最后一刻,拼尽全力为我争得了一线生机。”
海天继续执着地凝视着我,海风肆意地吹乱他的头发,他却浑然不觉。“那么,”他微微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如果他们必须要放弃所坚守的一切正义与美好,阿谀奉承、奴颜卑膝地去迎合邪恶、丑陋与肮脏,才能让您继续生存,他们会去做吗?”短暂的沉默后,他的眼神愈发炽热,近乎执拗地追问:“如果他们知道,您也许必须深陷泥潭,变得趋炎附势、寡廉鲜耻,甚至不择手段、泯灭良知,彻底沦为曾经自己最鄙夷的模样才能生存,他们还会为您争得这份生机吗?”
“他们不会,绝不会!”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们宁可带着我一起去死!正因为他们相信我和他们拥有同样的骨气与坚守,深信我永远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去换取那毫无尊严的生存,才会放心地把我独自留在那漫长的严冬中,等待春天的降临。”
海天深邃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似乎终于等到了那个关于灵魂抉择的理想答案。我的心头涌起一阵酸楚,手臂不自觉地抬起,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手指微微颤抖,眼中满是理解与疼惜:“海天,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会改变。无论前方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怎样的艰难险阻,哪怕是死亡的威胁,哪怕是无尽的诋毁与迫害,都无法动摇你的决心,都不能让你有一丝退缩、片刻低头。只是心中那份不忍,促使我不得不问出那些话。”我再次深吸一口气,迎着他的目光,郑重而坚定地说:“儿子,你放心,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爸都会陪着你一起走下去!哪怕这一路荆棘遍布,刺痛我们的肌肤;哪怕陷入黑暗,让我们暂时迷失方向,爸也绝不松开你的手。因为你在追寻的,是正义与光明,是值得我们用一切去捍卫的珍贵信念。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做你最坚实的依靠,陪你去对抗世间所有的不公与丑恶。”
海天蓦地咬住嘴唇,原本坚毅的目光微微颤动。他缓缓低下头,似是在与内心翻涌的情绪顽强对抗。片刻后,他的嘴角浮起一抹浅淡却真挚的笑意,笑意里藏着被理解后的释然和深深的感动。随后,他微微侧身,第一次放松地将身体依偎在我怀中。他那高大强壮的身躯,此刻却透着孩子般的脆弱与依赖。我鼻子陡然一酸,眼眶瞬间湿润,可心中却涌起一股巨大的欣喜与满足。以往和我在一起时,海天总是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我身边,或是挡在我身前。他那强壮的手臂,总会牢牢地将我护在怀里,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为我挡住漫天风雨那般。而如今,我终于体会到身为父亲独有的满足感,那是一种终于能为儿子遮风挡雨的骄傲。海天缓缓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交织着信任、感激与眷恋,仿佛要把这一刻的温暖与安心,永远铭刻在心底。随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突然,他的身子猛地一颤,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轻声地,做梦般地说:“爸,看那落日,真美!”
我循着他的目光,缓缓抬眸向远方眺望。刹那间,铺天盖地的震撼将我彻底裹挟,风声、浪声、思绪……周遭的一切瞬间消弭,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与眼前这幅绝景,牢牢攥住我全部的心神。极目远眺,海天交际之处,那轮落日恰似一颗熊熊燃烧的巨大熔金火球,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姿态,向着海平面徐徐沉坠。它周身散发着浓烈且炽热的光芒,好似拥有无尽的能量,将周边的云霞都点燃成了肆意翻涌的火海。酡红与橙黄相互交织、层层晕染,如梦如幻,仿佛是大自然在苍穹之上挥就的神来之笔。海浪翻涌,波光粼粼之间,每一道细碎的光芒都在跳跃闪烁,那是被揉碎的日光,又像是流淌着世间最绮丽、最珍贵的色彩,美得惊心动魄,令人窒息。而那轮落日,尽管即将隐没于黑暗的怀抱,却依旧竭尽全力地将最后的光芒毫无保留地馈赠给大地。它在落幕前的每一秒都奋力绽放,没有丝毫懈怠与退缩。那是无声却有力的坚守与无畏,又像是对这个世界饱含深情的最后告白。一道道余晖轻轻勾勒出浪尖的金边,将天地万象都收纳进这方绚烂的幻梦,仿佛以最磅礴的笔触,绘就永恒的壮美。
我望着眼前的景色,思绪却如海浪一般不断翻涌。这两天与海天共同经历的种种,像电影般在脑海中不断放映,刚才那番触动心灵的对话,更是如洪钟巨响,在心头久久回荡。良久,我才缓缓偏过头,目光落在身旁的海天身上。只见他依旧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那轮落日,似乎是要把自己的灵魂融入到那份落日中。我不禁喉头一紧,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却带着无限感慨地说:“海天啊,我终于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说,那幅海上落日的油画是你所有画作中最出色的一幅了。你画的哪里是落日,分明是你的灵魂,是你对正义的执着坚守,是你与大海跨越时空的灵魂共鸣,是你对世间一切美好与真理的无尽向往啊!”
海天的身子又是微微一颤,目光依然没有离开那轮缓缓下坠的落日。此时,落日已被大海吞没了大半,然而那洒落的光辉不但没有丝毫减弱,反倒愈发夺目璀璨,将海天之间渲染得如梦似幻。“他是一个英雄。”他指着那轮落日,声音低沉醇厚,宛如大提琴琴弦上流淌出的音符,在这壮阔的天地间悠悠回荡,“他孤身一人与黑暗殊死抗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便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他的信念也从未有过一丝动摇。他带着光明和希望,坚定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哪怕一切都已落幕,他的身姿在岁月长河中依旧挺拔。他永远是那个令人敬仰的英雄。”
两股滚烫的热流迅速冲进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在朦胧的泪眼中,我看到那轮即将完全没入大海的落日,将全部的余晖毫无保留地倾洒在海天身上。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他浓密的黑发、他宽阔的肩膀,都被镀上了一层神圣而耀眼的金光。此刻的他,宛如一尊由岁月与信念铸就的雕像,坚毅的轮廓在光芒中愈发鲜明,与眼前那片被落日烧透的绚烂海天融为一体。那光芒在他身上跳跃闪烁,似是大海赋予他的力量,又像是他内心的光穿透躯体散发出来。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拥住了他。我们不约而同地起身,一同伫立在这天地之间,静静看着那轮落日一点点、一点点,完全沉没在大海之中。
晚上,我和海天回到小渔村。吃了一顿“简单的”海鲜大餐后,我和婉清开始计划着返程的事宜。原本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海天突然站起身来,带着几分犹豫与恳切说道:“爸,您能不能再陪我走访一个部门?我还有一点问题没有解决。”
“什么问题?”婉清的反应极快,几乎在海天话音落下的瞬间便迅速接过了话茬,原本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眸里迅速被深深的关切填满。在她的世界里,儿子的事情永远是最重要的。我也不禁停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行囊,面露疑惑之色。今天从海上返回小渔村的途中,海天还明确告诉我,该了解的情况他都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怎么会突然又冒出一个问题呢?
海天迅速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他抱着一摞图纸和厚得几乎要散落的资料走出来,指尖还夹着一本边角磨破的笔记本。他将资料在桌上铺展开时,我注意到每张图纸右下角都工整地签着“清华大学建筑系陈立远”。
“高二暑假那年,我初登小岛,第一次看见小霞捧着破旧的粗瓷大碗接雨水喝时,才意识到这里淡水资源匮乏的问题有多严重。”海天的手指划过图纸上用红圈标注的“现有方塘渗漏率37%”,目光落在那本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笔记本上,里面夹着他手绘的小岛地形图,“但我毕竟是学中文的,真正让这个想法落地的,是清华建筑系的陈学长。大一寒假,我在海淀图书城偶遇他,当时他正在查阅《海岛水利工程设计规范》,一聊才知道他老家也是沿海渔村。”
他迅速翻出一张泛着海盐痕迹的合影:十九岁的海天搂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站在礁石上,男生背着专业测绘包,胸前挂着地质锤——那是大二暑假,陈立远作为清华大学“乡村振兴实践团”成员,跟着海天登上小岛时,团队为其拍摄的照片。“他带着地质雷达和水准仪,在岛上跑了整整十天。”海天指着图纸上用橙色线条标出的区域,“我每天跟着他爬山勘线,他教会我看等高线图,才知道东北侧山脊下的红砂岩地层最适合建蓄水池。那些勘探孔的数据、潮汐对地下水位的影响,都是他用专业软件测算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抽出那份盖着清华公章的设计图,封面上“海岛半地下式生态蓄水池设计——以山东渔岛为例”的标题下,指导教师栏赫然签着三位教授的名字。“陈学长当时大三,把这个项目作为课程设计课题,后来直接升级成毕业设计。他设计的堤坝结构参考了当地珊瑚礁的孔隙率,引流管道避开了岛下的玄武岩断裂带,连蓄水池顶部的植被规划都考虑到了雨水净化——这些我根本不懂,但看到他画的三维模型时,我就知道这事能成。但拿着这么专业的方案去相关部门时,他们却总说‘大学生搞搞调研就行’。”海天的声音沉下来,翻开一份盖着多个“收文处理章”的公文,“陈学长在设计说明里写得清清楚楚:工程涉及水利、地质、生态三个领域,需要三级财政联动,但每个部门都盯着‘投资回报率’。他们说项目涉及‘跨行政区划水利工程’,需要市里、县里、乡里三级联合审批,可每个部门都在文件上批‘请下级单位牵头落实’,最后变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其实资金测算已经很保守了,陈学长他们连村民义务投工的工时都折算成成本了,但各级财政都称‘暂无专项拨款计划’。”
他忽然从资料底部抽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六封推荐信,落款分别是清华建筑学院的教授、省水利厅的高级工程师,甚至还有一位工程院院士:“这些都是陈学长和他导师们四处奔走攒下的‘背书’。他说,这个项目如果成了,能给全国500多个类似小岛提供范本。爸,这次走访的部门是龙岗市水利局,他们掌握着省级水利建设基金的分配权。陈学长说,只要能争取到这笔钱,加上乡里配套的砂石物料,工程就能启动。可之前我找到他们时,他们却总是敷衍推诿,所以只好请您这尊大神出山了。”
婉清俯身凑近图纸,不住地点头,眼中满是关切。“可不是嘛,这确实是火烧眉毛的大事。”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忧虑,“就在今天,我就亲眼见阿婆把半瓢水掰成三回用——淘米水先洗菜,再喂鸡,最后才舍得泼在菜地里。今年岛上旱情那么严重,乡亲们自己都省着水喝,每天就那么几口水维持生计。可即便如此,他们还非要省下清水供咱们洗澡。我再三推辞,他们硬是不听,现在每次用热水洗澡,我都觉着后背发烫。那哪是水啊,分明是乡亲们捧出的心窝子。”她忽然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扫过满桌资料,“要是这个蓄水项目能顺利建成,那可真是给小岛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彻底解决乡亲们用水的燃眉之急啦!”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抬手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力道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可不是么!就冲着老乡们捧出心窝子的情谊,就算再难,爸也陪你闯这一遭!咱们明早直接收拾行李出发,要是谈得顺利,就直奔烟台转火车回北京;万一遇着什么坎儿,就在龙岗歇一晚再想办法。”海风掀起窗棂的纱帘,在图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我望着海天紧绷的下颌线,语气不自觉放缓,“但丑话说在前头,水利工程牵扯多方利益,资金调配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就算有我这北大教授的身份,加上严主任的介绍信,再借着清华北大的名号,也未必能轻易撬开局面……”话音未落,我的拇指已经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压出青白的痕迹。
海天忽然坐直身子,双眼迸发出明亮的神采,像是在漆黑的海面上骤然点亮了灯塔。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已经在为即将到来的行动打着节拍:“爸,刚才咱俩在无人岛上那番谈话,倒让我想出一个好办法,而且十有**管用。”他微微向前探身,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神情,“您还记得,咱们经济管理系那几位专家,借助我调查到的那些数据,分析出背后那些惊人的真相吗?这次,咱们不妨稍稍透露出一点点,来个以毒攻毒……”
说着,他像一只警觉的猫似的迅速压低身子,把脑袋凑到我们中间,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在海浪拍打礁石的背景声中,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每一个字都带着精心谋划的力道。听完他的话,我和婉清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婉清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几乎要滑出椅子,她一只手紧紧扶着桌子,另一只手捂着肚子,泪水都笑了出来。“海天,你这招太损了!”她好不容易直起腰,一边用手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连连点头,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不过我赞成!对付这些油盐不进的家伙,就得用这种‘阴招’!得嘞,今天赶紧收拾好行李睡觉去,咱们养足精神,明天就看你们爷俩的好戏啦!”
第二天,天还未完全透亮,我们便轻手轻脚地拖着行李箱,搭乘王大壮的渔船悄然启程,生怕惊动还在沉睡中的小渔村,临行前,老婆婆硬是往我们手里塞了大包小包自制的海鲜特产,其中就有那一大包在她眼中稀松平常,拿到外面却价值不菲的海参。她仔仔细细地将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检查了一遍,像搜寻珍宝般反复确认我们没有像上次那样偷偷留下钱,这才安心地一路将我们送到码头。船已经行驶了很远,我依稀还能看到她站在岸边,银白色的发丝在海风中肆意翻卷,像一簇倔强的芦苇在潮水边缘飘摇。
朝阳将海面染成碎金时,王大壮的渔船缓缓停靠在龙岗市码头。我们踩着尚未褪去潮气的木板路疾步上岸。把行李箱寄存好之后,我和海天便带着相关资料,马不停蹄直奔水利局。
水利局大楼矗立在街道尽头,灰蓝色马赛克墙面蒙着层薄灰,门前两尊石狮子蹲坐在水泥基座上,鬃毛被岁月磨得圆滑。我攥着严主任的介绍信,带着海天踩上被晒得发烫的水磨石台阶。蝉鸣裹着热浪扑面而来,衬衫后襟很快洇出深色汗渍。
“同志,我们是北大调研团队,有重要事务要面见局领导。”我把印着校徽、盖着鲜红公章的介绍信平铺在掉漆的木质前台,纸张边缘还留着严主任龙飞凤舞的空白签名栏。前台女工扶了扶金属框眼镜,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晚织毛衣的毛线碎屑,她先是用铅笔尖戳了戳介绍信上凸起的钢印,又翻开牛皮封面的来客登记簿,语气像生锈的合页般干涩:“填会客单吧。”
当我在“职务”栏工整写下“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并签上在学术圈如雷贯耳的名字时,女工翻登记簿的手突然悬在半空。她反复核对介绍信上的钢印,又偷瞄了眼海天背着的印着“北大图书馆”字样的帆布包,起身时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您二位稍等,我马上请示办公室!”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贴着“为人民服务”标语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历年防汛先进锦旗。半小时后,电梯“叮”地一声打开,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副局长几乎是小跑着过来,风纪扣绷得紧实,口袋里露出半截塑料壳钢笔。他原本板正的面容在看清介绍信落款的瞬间彻底松动,双手接过信件时特意在裤缝上蹭了蹭掌心的汗,皮鞋跟并拢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失敬失敬!苏教授的大名如雷贯耳!快请进小会议室,我们局长马上就到!”
我们随着这位副局长走进小会议室。不一会儿,会议室的木门被推开,金属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局长身着笔挺的藏蓝色中山装,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胸前崭新的“为人民服务”铝制徽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镜片后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立刻快步上前,伸出厚实干燥的手掌:“苏教授!久仰大名!鄙人张建国,拜读过您在《文学评论》上关于明清水利文献的考据大作!”握手时,他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泛着铜绿的上海牌手表。
我没有接过他递来的搪瓷缸绿茶,而是示意海天将皮质公文包打开。装订成册的调研资料带着油墨的温度,重重落在会议桌上:“张局长,时间紧迫,恕我开门见山。这份调研报告自去年暑期启动,以咱们龙港市那座典型海岛为样本,汇聚了两校师生一年的心血。”我抽出卫星航拍图铺展在桌面,指尖划过图上标注的礁石与浅滩,“您可知道,全国537座类似地貌与水文条件的海岛,都在等待这样一个可复制的水利建设范本。”
我又把六封推荐信依次排开,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烫金信笺与工程院院士遒劲的亲笔签名在日光灯下熠熠生辉。最上方盖满红章的专家评审意见书,仿佛还带着新鲜的印泥香气:“主设计师陈立远,清华大学建筑系应届保送研究生。这份方案历经清华三位博导组成的专家组七轮修订,省水利厅总工办全程参与数据核验,就连工程院周院士都亲自批注了关键结构设计。”
我摘下眼镜,仔细擦拭着镜片,故意让沉默在会议室里蔓延。重新戴上眼镜时,我目光如炬,声音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恳切:“清华北大两校学术委员会一致认定,此项目兼具科研价值与民生意义。今日我受两校领导委托专程前来,就是希望这份凝聚着学界心血的方案,能尽快转化为海岛百姓手中的清水。”我的指节重重叩在文件上“省级水利建设基金”的标注处,“资金预算精确到每块砖石,施工周期也经过反复推演。恳请贵局特事特办,莫让这份关乎民生的工程,止步于文件审批之中。”
张建国扶了扶金丝眼镜,喉结上下滚动着,将悬在半空的搪瓷缸又缓缓收回。他的目光像扫描仪般在清华烫金信笺与院士签名间来回逡巡,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会议桌,发出规律却略显慌乱的“哒哒”声,仿佛在与内心的天人交战打着节拍。
“苏教授,这方案确实......确实堪称典范。”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不过省级水利基金的分配向来有严格流程,您也知道,全省五十多个重点项目都盯着这块蛋糕,僧多粥少啊!”说话间,他掏出钢笔在资料上圈圈点点,笔尖却在"三级财政联动"字样上悬停许久,洇出个墨团。
我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牢牢锁住张建国骤然紧绷的下颌线:“张局长,资金调配的复杂性,我们做学问的最清楚。就拿我们上次在胶东地区调研的数据来说,整个片区的资源统筹,确实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啊!”
说罢,我意味深长地瞥了海天一眼。海天立刻心领神会,翻开笔记本时故意让纸张发出“哗啦”声响,钢笔尖悬在纸面沙沙游走。这细微的动作让张建国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中山装的风纪扣仿佛突然勒紧了他的脖颈。“北大经管系的几位老先生对区域经济颇有研究,”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们根据我们采集的数据做了模型推演,结果……实在令人忧心啊。”
会议室的空气骤然凝固。一旁作陪的副局长手中的搪瓷缸“咚”地砸在桌面,溅出的茶水在“为人民服务”锦旗的玻璃框上蜿蜒成溪,映出张建国青白交错的脸色。
“海天,那些老教授对你说什么来的?”我慢悠悠地转头问道。
海天停下笔,抬起头,目光似笑非笑,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笔记本:“唉!教授们对着这些数据熬了三个通宵,他们总说,数据不会骗人。”他故意拖长尾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会议室的寂静里。
张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墙上褪色的锦旗还难看,额角的汗珠顺着法令纹滑进衣领。我将印着北大校徽的介绍信轻轻往前一推,鲜红的公章在日光灯下泛着刺目的光:“这样吧,海天,你回校后立刻申请学术调研专项,邀请经管系的专家团来实地考察。有些问题,光靠模型测算可不够。”
“好的,苏老师!”海天唰地撕下一页纸,声音清亮得过分:“初步方案已经拟好。第一,申请五位教授级专家组成调研小组;第二,协调省审计厅介入资金流向核查;第三……”他突然顿住,抬眼望向张建国,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冷光,“张局长,您觉得还需要增加哪些‘协助地方’的内容?”
“是啊,张局长,”我端起搪瓷缸轻抿一口,声音里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和,“做学问讲究抽丝剥茧,搞建设更得明察秋毫。有些问题啊,就得深挖。这越挖呀,就越……”
“苏教授言重了!”张建国猛地扯松风纪扣,中山装后背已经洇出深色汗渍。他抓起电话时手指微微发抖,声音却陡然拔高:“小王!立刻通知基建科、财务科,下午两点开紧急会议!就说……就说省级重点水利项目要提前启动!”
我和海天对视一眼,他眼底的紧张化作一抹释然的笑意,我悄悄放松了攥得发麻的拳头。我们两人同时起身,木质椅脚在地面划出轻响,惊得张建国手里的电话差点滑落。
“看到张局长雷厉风行的态度,我们总算是能把心放回肚子里了。”我伸手虚扶桌面的调研报告,指尖擦过工程院院士苍劲的签名,“清华北大两校三十余师生,历时一年的实地勘测、七轮方案修订,这份心血可算没白费。”
海天配合地将散落的图纸收拢,金属镇纸压在“省级水利建设基金”批注处,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张局长,这个项目从设计到审批,两校学术委员会全程关注。后续清华建筑系的陈立远学长还会根据施工情况优化方案,毕竟涉及全国500多座海岛的示范意义,容不得半点马虎。”他特意加重了“陈立远”三个字,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张建国不自然的表情。
我拿起公文包,做出要告辞的架势,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我在北大的老同事,历史系的周教授和省水利厅的李总工私交不错。上周聚餐时听他说,李总工对咱们这个海岛水利项目很感兴趣,说不定过几天就想来实地考察。”观察到张建国瞬间僵硬的表情,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有您牵头,相信咱们这项目一定能成为利国利民的标杆工程!”
临出门时,海天突然转身举起相机,对着满墙的防汛先进锦旗按下快门:“拍张照片给学校汇报用,就说龙港市水利局对民生工程的支持力度,值得好好宣传!”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我瞥见张建国抬手遮挡眼睛,后背洇湿的汗渍在藏青色中山装上映出深色的云团。
张建国与副局长恭恭敬敬地将我们送至水利局大楼门口,我和海天与他们礼貌道别后,便转身离开。两人并肩走在蒸腾着热浪的柏油路上,脚下的路面被晒得滚烫,仿佛能将鞋底融化。我后背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却依然保持着严谨的姿态,不敢有丝毫松懈。与海天拐过三个路口,确认身后无人跟随后,我们对视一眼,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瞬间爆发,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海天笑得前俯后仰,肩膀不住地抖动:“爸,您刚才提到李总工要来视察时,张建国的脸瞬间白得像刷了三层墙灰!等回北京把他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洗印出来,保准能当反面教材裱在墙上,警示世人!”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婉清攥着遮阳伞快步跑来,发梢还沾着晶莹的汗珠,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看到我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她原本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眼底的担忧也化作了笑意。海天兴致勃勃地连说带比划,将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场面生动再现。他甚至模仿起张建国擦汗时那抖如筛糠的手指,以及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婉清笑得直不起腰,只能扶着墙大口喘气,手中的遮阳伞在地上划出凌乱的弧线:“你们爷俩这出‘空城计’,简直演得出神入化!要是诸葛亮在世,见了都得自愧不如。就凭着几页数据报表,就能镇住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不!不!不!”海天连连摇头,“这还远远不够!等回到北京,我要立刻联系陈学长。当他得知项目即将落地,以他对海岛水利工程的执着,必定会联合清华的教授团队密切跟进。他们不仅会频繁来信询问进度,说不定还会亲自带队实地考察。”他狡黠一笑,压低声音补充道,“咱们再借严主任办公室的电话,时不时和他们沟通进展,让张建国知道,有一双双眼睛正盯着这个项目。如此一来,他哪敢敷衍了事?只有这样环环相扣,才能确保项目顺利推进,这场戏才算真正唱圆满了!”
海天一番筹谋深远的话语,引得我们再度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蝉鸣声中,我们一家三口的笑声在斑驳的巷墙间回荡。远处传来海浪隐约的轰鸣,那声音穿越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固执地叩击着耳膜,仿佛在提醒我们,在某个遥远的小岛上,一池清水正在图纸里悄然生长,而更多沉睡的岛屿,也终将迎来属于它们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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