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摇晃了近二十个小时,抵达北京站时暮色已浓。海天把行李箱往西厢房地上一放,连晚饭都顾不上吃,踩着那辆二八大杠消失在北大西门的暮色里。车轮碾过碎石子路的声响渐远,婉清望着冷掉的饭菜轻轻摇头:“这股子倔劲儿,倒比当年你做学问时还生猛。”
夜深人静,当巷口的路灯次第熄灭,海天终于推门而入。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深邃的眼眸却亮得发烫,仿佛两簇跳动的火苗。原来,陈立远听闻项目有了转机,激动得直接拽着他冲进王院士的办公室。彼时,王院士正戴着老花镜研读文献,听闻此事,立刻摘下眼镜,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项目资料,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这可是关乎民生的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随即拨通内线电话,顷刻间,建筑系会议室的灯光穿透夜幕,彻夜未熄。
三日后,一封印着烫金清华大学校徽的加急信件便辗转到校办。信笺上,“海岛水利工程专项工作组”几个大字力透纸背,三位博导领衔,十余名青年才俊紧随其后。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陈立远的名字被红笔重重圈起,旁边批注着“主设计师”三个醒目的大字。他的设计方案不仅被列为全系教学研讨的核心案例,更被郑重推荐参评全国优秀毕业设计。
自那以后,每周三下午三点,清华建筑系办公室的专线电话总会准时响起。听筒里,专业术语的碰撞声此起彼伏,陈立远略带沙哑的嗓音尤为突出:“张工,导流渠的坡度误差必须控制在0.5度以内,你们现场复测的数据到底靠不靠谱?”每月初一,印有清华标识的渡船总会准时破浪航行在通往海岛的航道上,船舱里的测量仪器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海浪的轰鸣声交织成一首独特的进行曲。那些盖着鲜红清华公章的图纸,每页都布满红蓝交织的批注,宛如精心绘制的作战地图,每隔半月便会准时“飞”进张建国的办公桌,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项目推进的每个环节,让这位局长摩挲着风纪扣的手指愈发频繁。
在一个飘着槐花香的午后,历史系的老周晃进竹吟居,布鞋蹭过青砖的“沙沙”声里都带着八卦的急切。他将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老苏,你可真有两把刷子!我那水利厅的老同学来信直纳闷——他不过在济南的酒桌上提过对海岛项目感兴趣,你在北京咋掐算得分毫不差?连他要去考察的事儿都提前放了风声!现在倒好,这项目真成了国家级示范工程,张建国在汇报会上把你夸成了诸葛亮在世,言必称‘苏教授远见卓识’。”老周突然凑近,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快从实招来,你和你家那个鬼灵精的天才儿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咋就把我那老同学口中形容得比千年老猪腰子还油滑的张建国,治得服服帖帖,主动啃下这硬骨头?”
一旁的婉清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我与海天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然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故意压低声音卖关子:“观天象,察人心,有些玄机说破了可就不灵了。只要海岛的蓄水池能蓄满清水,就比什么都强。”
老周嗤笑着一甩袖子,突然扑向海天,干枯的手指戳着他肩膀直晃:“我可听说你又跟着老汤捣鼓《易经》去了,是不是把你爸也拉下了水?你爷俩再这么神神道道下去,怕是连外星人的作息表都算出来喽!”
海天狡黠地眨了眨眼,从兜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罗盘在老周眼前晃了晃,金属指针滴溜溜转个不停:“周老师,您瞧这罗盘上的乾坤线——咱们不过是顺着天时地利,借了些东风罢了。”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老周耳边,“您可听说过‘四两拨千斤’?有些时候啊,几组数据、几通电话,可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婉清忍不住笑着戳了戳儿子的脑袋:“就你会贫嘴!真要感谢的,还不是清华那些较真的教授,还有海岛乡亲们盼水的眼神。只盼这工程早日顺利竣工,乡亲们就能痛痛快快地用上干净的水了!”
老周一把抢过罗盘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嘟囔着:“我才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指不定是你们藏了什么杀手锏……”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海天耳朵一动,像只机灵的小鹿似的跳起来:“肯定是陈立远!他说今天带着最新的图纸来!”说罢,人已经旋风般冲了出去,只留下满院槐花的香气在风里飘荡。
随着项目推进的每一个节点都顺利落地,压在我们心头的大石终于轰然卸去。此后,我们一家三口除了每隔十天半月以北大名义往张建国办公室打一通跟进电话外,便全心扎进新学期的生活中。这学期出乎意料,系里竟又安排我教大三的宋金元文学,我再次成了海天的授课教师。严主任乐呵呵地对我说:“老赵身体依然不好,小程又申请延长半年的进修时间,所以这差事正好留给你。海天已经修完了大三下学期的学分,古代文学也就差宋金元文学这一块了,咱们都清楚,这收官的关键一环,旁人来教你能放心?可不就得你这当爹的亲自操刀,给宝贝儿子画上圆满的句号。等你教完这学期,一家人就能安心去法国,开启新的征程了!”
说实话,我们全家都很感谢严主任和系里这样贴心的安排。于是,每次上课,我又可以看到海天坐在第一排那求知若渴的目光,当然,也可以听到他和楚江吟那精彩的探讨和辩论。楚江吟果然利用假期,把曾祖父那部专著手稿修订完毕,一开学就风风火火地拿到竹吟居,交给我审阅。手稿封面上,《西晋诗脉钩沉录》几个字遒劲有力,刚一入眼,便让我心头微动。这“钩沉”二字用得极妙,既暗合西晋乱世波谲云诡的历史底色,又彰显学术考辨抽丝剥茧的严谨,如此精妙构思,真不知那位前辈耗费多少心血。
此后,我沉浸于这部凝聚着四代人心血与心愿的著作之中,字斟句酌,越深入研读,越觉其价值非凡。它打破传统断代文学史平铺直叙的窠臼,独辟蹊径:以“金谷雅集”为切入点,凭借扎实考据,细致复原二十余场文人雅集的座次、诗作,乃至背后涌动的政治暗流,层层揭开文学流派与权力网络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以《三都赋》引发“洛阳纸贵”的现象为引线,别出心裁地从经济学视角,解读文学传播与城市商业发展相互依存、共生共荣的关系。当我翻阅完不到三分之一的内容,已然心潮难平,不禁轻抚书稿,一声长叹溢出胸腔——若不是赶上战火纷飞、时局动荡的年代,这部足以重塑西晋文学研究范式的著作,或许早该在学界掀起惊涛骇浪。
楚江吟的修订同样十分严谨,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他的认真与专业。书中基本没有因知识局限出现的错误,我猜想在修订过程中,他一定得到了父亲所在大学古代文学专家的悉心指导。即便如此,我仍不敢有丝毫懈怠,手持红笔逐字逐句推敲,在泛黄的纸页间仔细甄别,订正了数处典籍引用的细微舛误,又将表意晦涩之处细细打磨,使其如璞玉经琢,愈显光华。当第一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时,我怀着敬畏之心将这部凝聚着四代人心血与心愿的著作郑重推荐给了出版社。半月后,编辑特地往中文系办公室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雀跃:“苏教授!这部另辟蹊径,从社交场域解构西晋文学生态的著作,堪称十年来学界的破冰之作!我们决定启用‘学术星芒’特辑,举全社之力打造,争取在元旦黄金档期重磅推出!”
放下电话,我第一时间找到楚江吟,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楚江吟眼中瞬间腾起璀璨星火,平日里沉稳的书生模样荡然无存,竟像孩童般攥着我的袖口反复确认。当晚,他就分别写了两封信告知此事,一封寄往父亲所在的大学,一封飞向小堂叔楚怀远所在的那个海滨城市,字里行间皆是难以抑制的雀跃。从此后,他修订曾祖父书稿的热情愈发高涨,几乎一有空闲就往竹吟居跑,一头钻进海天的小书房,埋首于故纸堆中,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雕花窗棂将日光筛成细碎的光斑,落在他微微佝偻的脊背上,映得案头堆积的稿纸都染上了岁月的沉香。海天卸下沉重的学业负担后,也常被楚江吟这份热忱感染,时而与他共研典籍,时而执笔批注,沙沙的书写声与偶尔的轻声探讨,在静谧的书房里交织成独特的韵律。不过他还是将更多心血倾注在小说创作中。夜幕降临,两间西厢房的灯火宛如两颗永不熄灭的星辰,刺破沉沉夜色。有时我和婉清会试探着问海天的创作进度,他总是狡黠地眨眨眼,丢来一句“在写就是啦”,尾音带着拖长的笑意。望着他转身时轻快的背影,我们相视而笑——楚江吟的学术之路清晰可见,可海天笔下那个神秘的世界,或许要等到终章落定时,才肯掀开它的面纱。
十月下旬,秋风裹挟着银杏叶掠过燕园红墙,日本著名汉学家丸山昇先生应严家炎主任之邀,专程前来北大开展中国现代文学主题讲学。让人意外的是,当接待人员名单公布时,海天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且被指定为全程负责先生衣食住行与行程安排的核心接待者。这一决定犹如石子投入深潭,在平静的校园里激起层层涟漪——毕竟,一个不通日语、主攻方向与现代文学无关,甚至未曾担任过任何学生职务的青年,要承担如此重要的外事接待工作,着实令人意外。作为父亲,我第一时间向系里表达了担忧。然而,现代文学研究室的三位权威——严家炎、孙玉石和乐黛云,却一致力推海天担此重任。严家炎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中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一句话就把我挡了回去:“老苏,你看这名单得换个视角,丸山先生是日本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大家,而海天是全系唯一顶着‘青年作家'’头衔的在读学生,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本就血脉相连,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乐黛云也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臂:“放宽心,老苏!丸山先生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日常交流根本不是问题。更重要的是,先生为人正直坦荡、低调务实,做学问更是严谨认真,这些特质和海天简直如出一辙,我敢打包票,他们肯定能擦出火花。”一旁的孙玉石老师缓缓翻开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他与丸山先生共事时的点点滴滴:“我在东京大学讲学那五百多个日夜,和丸山先生朝夕相处。他毕生都在钻研鲁迅,而海天这学期选修我的‘鲁迅研究’课,交上来的论文让我眼前一亮——他对《野草》意象的解读,对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剖析,连我带的博士生都自愧不如,再加上他笔锋犀利,字里行间透着鲁迅式的锋芒,由他接待,再合适不过。老苏,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而得知此事的海天,眼中瞬间燃起了光。那晚,他对我讲起了这件事,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爸,您知道吗?丸山先生不仅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更是用学术捍卫真理的勇者。他治学态度严谨纯粹,从不以社会舆论或个人好恶为导向,更不会为迎合某种需求而扭曲实证、遮蔽史料,始终致力于抽丝剥茧,还原历史真相,为此还曾被日本当局投入监狱,即使在狱中还坚持完成了关于丁玲创作的大学毕业论文。我反复研读他的《鲁迅与革命文学》,字里行间都是对学术纯粹性的坚守。这次能当面请教,就算要连夜恶补日语,我也要抓住机会!”
看着儿子眼中跃动的火焰,我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或许正如老师们所说,看似不匹配的安排背后,藏着超越常规的深意——两个跨越国界、年龄悬殊的灵魂,即将因对文学的赤诚与对真理的追寻,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于是,自从名单公示那日起,海天便如精密运转的机械齿轮,将全部精力倾注于接待筹备工作。清晨与黄昏,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的清脆铃声,便成了竹吟居最准时的报时器。他斜挎着泛白的帆布包,包内整齐叠放着用复写纸誊抄的行程表,以及盖着中文系鲜红公章的介绍信,穿梭于中关村灰砖楼群之间,在海淀街道办事处的公用电话亭前耐心排队。听筒里"滋滋"的电流声中,他反复与日方沟通,逐字逐句敲定每个细节。系里六千元的全年行政经费,分到这场接待上薄得像蝉翼。海天像拆解榫卯般精打细算:住宿安排在勺园招待所,特意选了朝南带阳台的房间,用从图书馆淘汰的线装书做装饰,古色古香中透着书卷气;会场布置时,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美术天赋,用丙烯颜料在旧横幅上重绘“中日学术交流”字样,再把文史楼仓库里闲置的明清屏风擦拭一新,搭配几盆从校工花圃借来的墨兰,倒也雅致大方。交通上,他协调到两辆校车队的伏尔加轿车作为主宾座驾,系里的面包车则作为随行车辆。餐饮则安排在勺园餐厅,用怀柔水库的活鱼、京郊农户的散养鸡,搭配时令秋蔬,既彰显中华饮食文化,又控制了成本。而最棘手的难题,是丸山先生的透析安排。他像解九连环般周旋于各大医院,最终说服北医三院开辟专用病房,组建由主任医师领衔的保障团队。三套应急预案层层嵌套,救护车路线精确到每个红绿灯的等候时长。他的帆布包成了微型急救站,便携式血压仪与中英日三语紧急联络卡随时待命,连丸山先生可能过敏的食材都被标注得密密麻麻。
可这些艰辛付出,海天从未向我和婉清吐露分毫。许多细节,我都是从系里师生的口中得知。那段日子,他忙得连一日三餐都无暇在家享用。婉清每次将保温饭盒塞进他书包时,总会触到冰冷的馒头,每每跟我提起,都心疼得直掉眼泪。
十月下旬的风裹着银杏叶掠过燕园红墙,丸山先生的航班准时划破北京上空的云层。此后整整五天,竹吟居里再难寻到海天的踪迹。我们不知道他披星戴月何时离家,更不知他踏着夜色几时归来,唯有在校园小径偶遇访问团时,方能匆匆瞥见一抹他的身影。那些交错的瞬间,他怀里永远紧紧抱着塞满资料的牛皮纸袋,脚步匆匆带起落叶,像枚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接待事务与学术交流间飞速旋转。
在丸山先生进行题为《鲁迅研究方面的几个问题》的学术讲演当天,只为看一眼儿子,我和婉清特地跑到会场。礼堂里被挤得水泄不通。我们站在后排踮脚张望,海天弓着背守在讲台侧面,怀里死死抱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仿佛那是装满珍宝的匣子。当丸山先生讲到兴头上,他立刻掏出磨得发亮的钢笔,在牛皮纸本子上疾书,手腕悬着不停晃动。遇到关键论据,他小跑着将系里的录音机往前挪,小心翼翼调整旋钮,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节。当丸山先生讲到香港大学的陈炳良教授仅凭鲁迅1935年4月4日致萧军信中的片段,便断言“鲁迅接受**是‘杜撰’”时,海天面部表情立刻变得极其严肃,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丸山先生。丸山先生推了推眼镜,目光冷峻地扫过全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可事实是,信中鲁迅所提到的‘左’,根本不是政治上的‘左’或者‘右’,而指的是苏联作家左琴科。陈教授如此断章取义地将其曲解为政治立场,作为代表香港最高学术水平的香港大学的知名教授,这样的治学态度,实在是让人难以认同!”话音未落,海天已激动地拼命鼓掌,掌心拍得通红。礼堂里爆发出阵阵笑声与掌声,此起彼伏的声响中,我看见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像个终于寻到宝藏的孩子。可惜讲演一结束,他和老先生便被围涌的学者和学生淹没,连挥手致意的机会都没留给我们。
不过,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我倒是常听现代文学研究室的同事和研究生们说,丸山先生对海天相当喜爱和欣赏。课后茶叙时,有学生撞见丸山先生总爱拉着海天往文史楼后的紫藤架下钻,老先生带着东京腔的汉语,混着北京秋蝉的鸣叫,将《野草》里的意象掰碎了讲;还有年轻教师亲眼见着晚宴散场后,两人站在路灯下争得面红耳赤,争的是鲁迅某篇杂文的发表年份,末了又勾肩搭背往图书馆资料室走,要借着月光翻检泛黄的旧报纸。最让众人津津乐道的,是海天三顾档案馆的事儿。为了敲定鲁迅一封书信的具体时间,他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在海淀的街巷里来回穿梭。第三次从档案馆出来时,怀里揣着厚厚一摞手抄资料,连管理员都忍不住打趣:“这小伙子的钢笔,怕是要写秃了。”当他带着这些证据找到丸山先生时,老先生当场竖起大拇指,用半生不熟的北京话连说三声“好样的”。而最让我震撼的是钱理群转述的话:“孙玉石老师说,丸山先生私下感慨,海天虽是青年作家,却有着老派学者的治学风骨。他说这孩子‘笔锋如刀,剖开文学肌理时带着鲁迅式的清醒;考据如炬,连我疏漏的史料细节都能精准捕捉’。”更令人动容的是丸山先生的预言:“即便不专攻现代文学,他的创作也必将在当代文坛撕开一道口子。因为真正的作家,骨子里都流淌着追求真理的血。”
可是,在丸山先生来访的第五天的深夜,海天回家后,却第一次敲响了我和婉清卧室的房门。
听到敲门声,我俩都是一惊,儿子向来知礼,若非事出紧急,断不会在这个时辰扰人清梦。推开门,廊下的月光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额前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深蓝色的中山装却依然整洁。“爸,妈,实在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们休息。”海天带着歉意说道,声音透着一丝沙哑,“这次接待丸山先生,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由于经费有限,还是有一些地方做得不够周到。丸山先生虽然没有任何不满,但严主任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天,严主任把我叫到一旁,告诉我丸山先生私下向他打听我的情况。在了解我的过程中,丸山先生得知了咱们竹吟居。他对竹吟居闻名的茶和独特的规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委婉地表达了想到竹吟居品茶的意愿。严主任的意思是,想在后天上午安排丸山先生和夫人来竹吟居品茶,同时邀请萧乾夫妇、陈平原夫妇等丸山先生此行特别渴望一见的老朋友一同前来。这样既可以满足丸山先生的愿望,又能弥补之前招待上的不足,也不影响既定的行程。只是,这无疑给您二老添了麻烦,严主任对此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让我来征求您二老的意见。”
我和婉清对视一眼,悬着的心瞬间落回原处。婉清眉眼舒展,抬手轻轻拍了拍海天的手背:“傻孩子,这可是大好事!回去告诉严主任,那天的午饭干脆也在咱竹吟居吃吧!系里那点经费都掰成八瓣花了,咱们能帮衬一点是一点,正好让丸山先生尝尝我新制的桂花藕粉。”
我摩挲着案头的青瓷茶盏,望着儿子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就冲着丸山先生治学的硬骨头劲儿,还有他对你的赏识,咱们竹吟居的门槛早该为他落一落。前几日你妈还念叨,说该请老先生来坐坐,没想到缘分来得这样巧。记得把老先生的饮食习惯和禁忌列个单子,咱们好提前准备。”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海天愣了片刻,紧绷的嘴角终于扬起笑意,眼眶却微微发红:“我还担心……”话音未落,他立刻旋风般冲向院里那辆随便靠在墙角的二八大杠:“我得赶紧告诉严主任做好安排,他还在家里等着我回信呢!”我和婉清还没回过神来,门外已经传出车轮碾过碎石子路面的沙沙声。婉清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直摇头:“这孩子,忙得还真是脚打后脑勺了!你也别愣着啦,快把明前龙井挪到通风处醒醒,明日可有得忙了。”
就这样,经过一日紧锣密鼓的筹备,竹吟居终于迎来了建宅以来首批日本客人。
丸山先生身着深灰毛呢西装,身姿修长挺拔,天庭饱满开阔,宽边镜片下一双眼眸和善温润。虽面庞略显瘦削,却有着厚实耳垂,恰应了相书中“珠垂朝海”的福相。身旁的丸山松子夫人身着藏青色羊毛连衣裙,外搭米白色针织开衫,一枚珍珠胸针点缀领口。她将鬓角银丝妥帖拢在耳后,眼角的细纹里盛满经年累月的笑意。说话时总爱微微颔首,右手习惯性虚掩唇角,举手投足间既透着日本女性特有的含蓄温婉,又将东方韵味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和萧乾夫妇都是第一次来竹吟居,一走进那青翠的竹林,目光就被粉墙灰瓦所吸引。丸山先生驻足大门前,细细品鉴匾额与楹联,目光在落款“海天”二字上停留良久,而后转头,眼中满是赞赏地问海天:“这副楹联,也是海天君所作?”
未等海天开口,严主任已笑着接过话头:“丸山先生好眼力!这竹吟居历经三代,原有的匾额虽出自名家之手,可惜年代久远,又在特殊时期惨遭破坏,早已残破不堪。直至海天入住,才重新题写匾额楹联。不仅此处,三间上房的匾额楹联,也都是他的手笔。”
丸山先生闻言,眼中笑意更浓,不禁轻轻抚掌,赞叹道:“没想到海天君不仅文学造诣深厚,书法才情更是出众,一看就是深得苏教授的言传身教!”
我连忙谦逊地摆了摆手,说道:“这孩子的书法与古文功底,都是他祖父早年悉心教导打下的基础。能得丸山先生如此夸赞,实在是他的荣幸。”
缓步走进小院,我开始向丸山先生一行人逐一介绍竹吟居的景致。丸山先生听得格外专注,深邃的目光在灰瓦白墙间流转,不时指着金顶红柱的凉亭、爬满青苔的老井和叶片已经染红的西府海棠轻声询问。他摩挲着门楣上海天手书的楹联,指尖在遒劲的笔画间流连,显然已被这满院的中国古典韵味深深吸引。
踏入茶室时,丸山先生的脚步不自觉放轻。屋内陈设简朴,原木方桌泛着温润的包浆,粗陶花瓶里斜插着几枝野菊。透过明亮的玻璃窗,阳光倾泻而入,为博古架上的茶具镀上一层柔光。当海天用老井新汲的井水冲沏明前龙井,沸水注入盖碗的刹那,卷曲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成雀舌状,袅袅茶香瞬间漫过整个茶室。茶汤入口的刹那,丸山先生喉结轻动,忽然放下茶盏,镜片后的目光泛起涟漪:“在日本,茶道讲究‘四规七则’,从备炭生火到点茶奉客,每一步都要精确到呼吸的节奏。”他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里带着几分喟叹,“可这杯茶,不过是老井汲水、滚水冲沏,竟将龙井的鲜爽甘冽全然唤醒,仿佛能尝到江南三月的晨露与暖阳。”
松子夫人不禁微微点头,珍珠胸针随着动作轻晃:“东京的茶室里,我们常为匹配季节的茶器耗费心力,却忘了茶最本真的滋味。而这竹吟居的一草一木、一器一物,倒像是返璞归真的禅意,无需刻意雕琢,自有动人风骨。”
丸山先生抚掌大笑,目光扫过茶室里古拙的竹编茶席、墙上海天手书的茶诗,又落在我们三人身上:“方才一路行来,看你们侍弄花草的悠然,烹茶待客的随性,才明白这‘返璞归真’四字,原是刻在骨子里的气度。就像这杯茶——去掉所有浮华的修饰,留下的才是最动人的本味。”
海天笑着往老先生杯中续茶,沸水冲击茶叶的声响清脆悦耳:“先生过奖了。在我们看来,喝茶就像读书做学问,少些矫饰,多些赤诚,反而更能体悟其中真意。”
丸山先生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海天,神情庄重而又满含欣赏,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的确,海天君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赤诚纯粹的一个。”说到这里,他缓缓转头望向严主任、孙玉石和乐黛云,清癯的面庞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眼中闪烁着期许的光芒,“中国文脉,后继有人啊!”
萧乾先生轻敲着拐杖打趣:“丸山先生,这下你该明白,咱们中国的茶道,藏在市井烟火里,藏在这一方小小的竹吟居里,也藏在每一颗纯粹的心灵里。”
众人的笑声顿时漫溢茶室,轻松愉快的谈话就在这茶香与欢笑中展开。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茶案上流淌,将浮动的茶香都染成了金色。丸山夫妇与萧乾夫妇、陈平原夫妇显然是旧识,萧乾夫人文洁若正握着松子夫人的手细数别后光景,陈平原先生则与丸山先生就鲁迅手稿的考据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却又在某个观点达成一致时击掌大笑。严主任半倚在竹椅上摇着折扇,孙玉石和乐黛云一边往火盆里添炭,一边抛出妙语引得满室生春。我作为主人,不时穿梭在席间添换茶点。见萧乾先生杯中的茶水见了底,我立刻执起铜壶,水流如银线注入杯中时,特意压低声音笑道:"萧老尝尝这第二泡,涩味退尽,回甘更浓。"转身又为争论正酣的日本学者们挪近茶点,确保伸手便能取到。海天则又成了那枚不知疲倦的陀螺,脚步轻盈地穿梭在宾客间。每当为客人续茶时,他总会微微俯身,目光专注地落在交谈者身上,生怕漏过只言片语,仿佛要将这些珍贵的见解尽数吸纳。茶香、笑语与偶尔爆发的争论声在茶室里交织升腾,西府海棠的红叶映着玻璃窗,将众人的面庞都染上暖红。直到婉清系着蓝布围裙走进来,礼貌地照顾大家去吃午饭,众人才纷纷离座,在欢声笑语中鱼贯走向饭厅。
餐桌上的菜肴琳琅满目,既保留家常烟火气,又巧妙融合南北风味与中日特色。最中央摆着一道红亮诱人的京味炙子烤肉,铁盘边缘滋滋冒油,羊肉裹着葱丝在高温下蜷曲,香气混着孜然味直钻鼻腔;一旁的酸菜白肉锅咕嘟作响,东北酸白菜吸饱了五花肉的油脂,搭配冻豆腐和粉条,在铜锅里泛着暖融融的光泽。为照顾南方来客,婉清特意做了梅菜扣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吸透梅菜的咸香,入口即化;清蒸鲈鱼卧在青花瓷盘里,葱丝与蒸鱼豉油勾勒出江南的清雅。这些手艺,都是平日里跟着海天一点点学来的。最特别的是一道创新菜“蟹粉酿豆腐”,金黄蟹粉裹着北方嫩豆腐,浇上秘制酱汁,豆腐表面点缀着蟹籽,恰似撒了满盘星辰——这道菜原是海天独创,将南北食材巧妙融合,如今也成了婉清的拿手绝活。
考虑到日本客人的口味,餐桌上还摆着几碟精致小菜:脆生生的酱黄瓜条、淋着芝麻酱的凉拌菠菜,以及用鸡汤煨煮的菌菇拼盘。婉清笑着解释:“海天总说您喜欢清淡,这些都是照着他教的法子做的。”
酒水更是讲究。中式大陶坛里装着二十年的花雕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瓷碗里泛起细密酒花;一旁的玻璃酒壶中,冰镇过的日本清酒泛着月光般的色泽。海天捧着酒壶笑道:“跑遍了东单菜市场、友谊商店,托了好几个外贸口的朋友,才寻到这正宗的獭祭清酒,想着正好让丸山先生和各位老师尝尝家乡味道。”
丸山先生举起清酒杯,对着灯光仔细端详:“在东京也难得喝到这么新鲜的清酒。”他转头看向海天,眼中满是赞许,“海天君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周全,实在用心。”萧乾先生则端起花雕,咂舌赞叹:“还是老味道!配上这炙子烤肉,绝了!”
众人举杯相碰,清酒的凛冽与花雕的醇厚在空气中交织,伴着此起彼伏的笑语,竹吟居的午宴在十月爽朗的天光里愈发热闹起来。酒过三巡,微醺的暖意爬上众人眉梢,不知是谁率先轻哼起旋律,这场宴席竟化作了歌声的海洋。丸山先生率先起身,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折痕明显的歌词纸片,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雀跃:“我要献丑一曲《渔光曲》!”他扶了扶眼镜,略带东京口音的中文随着旋律流淌,苍老的嗓音裹着海风般的苍凉,将“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唱得百转千回。末了收尾的颤音未落,席间已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乐黛云笑着用折扇轻点桌面:“丸山先生,这支歌你在学术会议、茶话会上唱了不下二十回,歌词怕不是刻在骨子里了?怎么还拿着纸片看?老苏刚才还问我,以为您第一次唱呢!”陈平原的妻子夏晓虹笑着补充:“他呀,做事就是这么认真,哪怕重复多次,也像头一回那样专注。””松子夫人也轻轻点头,眼角的笑纹里盛满温柔:“四十年了,他认真起来的样子,从来没变过。”
接下来大家你一首我一首,唱的竟然都是中国歌曲,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大多数还都是抗日歌曲——《松花江上》的悲怆呜咽,《太行山上》的磅礴号子,《游击队歌》的铿锵节奏,从中国学者与日本友人的喉咙里倾泻而出,两种口音交织,却同样声泪俱下。到了最后,大家竟然一起高歌“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随行的日本学者们挥动手臂的力度,竟比中国友人还要激昂。歌声直冲云霄,震得西府海棠树上的红叶簌簌作响,恍惚间仿佛秋日的风也染上了热血的温度。见我们一家三口惊讶的神情,孙玉石笑着解释:“别吃惊,这些日本学者都是坚定的反战人士。他们多年来一直在研究日本‘近代化’进程中,军国主义如何走向专政、侵略东亚各国,给包括日本人民在内的整个东亚带来巨大灾难。他们读过的中国抗日文学作品数量惊人,对这些作品的剖析解读,有时候比我们中国人还深刻呢。”
我与婉清、海天相顾而视,目光交汇间皆有了然,不约而同轻轻颔首。丸山先生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后将杯子缓缓放下,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依次掠过,神情肃穆而真挚:“我们日本翻译家冈崎俊夫曾在译完丁玲小说后,于后记中写道:‘被我们的同胞所伤害的□□与灵魂的呻吟,像噼哩噼哩的电流一般使我的心胸震抖。’这句话,精准道出了我们这代日本学者的内心震颤。”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海,“五、六十年代,许多同我一样研读中国现代文学的日本学者,被称作‘悔恨的共同体’。战争的罪孽是铁一般的事实,任何遮掩粉饰都不过是徒劳。唯有正视错误,深刻反思,方能从历史的伤痛中汲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
我望着席间瓷盘里未燃的檀香,思绪被拉回到那段沉重的岁月,声音不自觉染上几分感慨:“丸山先生,您或许不知,您是竹吟居建成以来接待的第一位日本客人。当年北平沦陷,燕园沦为日军的兵营,每一寸土地都被侵略者的铁蹄践踏。我的祖父和父亲守在竹吟居门前,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和寒光凛凛的刺刀,毫无惧色。他们以祖宅乃世代私产为由,寸步不让。许是他们身上的凛然正气,震慑住了那些穷凶极恶的日本军人。整整五年,日军虽多次骚扰,却始终未能踏入竹吟居半步。”
说到这里,我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餐桌上尚冒着热气的菜肴,喉间泛起一丝酸涩:“如今想来,若祖父和父亲尚在人世,见到先生与诸位日本友人这般尊重历史、心怀良知,定会像我们今日一样,早早敞开大门,备下最丰盛的佳肴,以最高的礼遇招待各位。因为真正有风骨的人,总能跨越国界与历史的鸿沟,在对真理的追求与对和平的向往中,找到共鸣。”
话音落下,席间骤然安静。丸山先生手中的清酒杯微微发颤,他摘下眼镜,用手帕反复擦拭眼角,重新戴上时目光湿润而坚定:“苏教授一家的气节,让我想起京都南禅寺的老枫树,历经风雨仍傲然挺立。这份坚守,值得所有日本人铭记。”
萧乾先生拄着拐杖轻敲地面,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老苏,当年多少文人宅邸毁于战火,竹吟居能守下来,靠的就是这股子硬气!”陈平原放下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如今听来,依然惊心动魄。”
松子夫人轻轻按住胸口,声音带着哽咽:“在日本,也有许多家庭被战争的巨浪裹挟。但像苏先生这样,用脊梁撑起一方净土的勇气,让我由衷敬佩。”
不知谁率先举起酒杯,琥珀色的花雕酒在日光下泛起金波。丸山先生挺直脊背,将清酒斟至杯沿:“为竹吟居的风骨,为中日两国追求真理的学者,更为永不重蹈覆辙的未来,干杯!”
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却字字千钧。众人纷纷起身,不同款式的酒杯在空中相碰,清酒的凛冽、花雕的醇厚与空气中饭菜的香气交织升腾。海天眼中闪着光,特意将杯子压低半寸;婉清眼角挂着笑,轻轻抿了一口梅子酒。窗外的西府海棠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场跨越时空的和解而喝彩。
午宴后,竹吟居的阳光变得愈发慵懒。宾客们三三两两漫步庭院,松子夫人正与婉清在海棠树下探讨茶道,萧乾先生的笑声混着秋蝉的鸣叫从回廊尽头传来。丸山先生在我与海天的陪同下,参观了客厅、书房和两间西厢房。他对书房中珍藏的善本和孤本很感兴趣,尤其是那本《梅花百咏》更是爱不释手。当我为他讲起这部孤本在海宁的旧书摊上被海天的祖父偶然发现并不惜重金购得,十年动荡期间,被海天的父亲一白托挚友秘密带往北方妥善珍藏,又在风波过后原封不动归还时,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有些发颤:"为护一卷书,竟如此用心.。”
“更难得的是,”我看向海天,继续说道,“海天的祖父去世后,一白深知我醉心古籍研究,又觉得书籍在最合适的人手中,方能发挥最大的价值,竟将这本孤本和其他几本家族几代人用心血守护的善本孤本,都无偿赠予了我。”
“我们章家一直有个规矩,”海天合上册页,语气坚定,“只买书,不卖书。书籍可以馈赠给真正珍视它们的人,却绝不能因钱财而被售卖。”
丸山先生猛地抬头,眼中泛起异样的光彩。他忽而握住海天的手,声音里满是感慨:“海天君,我终于明白了!是这样两对可敬的父母,两个纯粹的家庭,才塑造出你这样完美的灵魂啊!”
斜阳将竹吟居的粉墙灰瓦染成琥珀色,悄悄提醒大家该到了分别的时刻。丸山先生立在西府海棠树下,镜片后的目光逡巡着满院秋意,最后定格在我们一家三口身上。他喉结微动,突然转身与松子夫人低语片刻,日语的尾音混着飘落的红叶簌簌作响。当老先生再次转身时,挺直的脊背竟微微佝偻,那双曾在讲台上指点江山的手,此刻攥着西装下摆轻轻揉搓。
"苏教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您是否答应。"他深吸一口气,九十度鞠躬时白发扫过胸前,起身时眼中泛起湿润的光。
我连忙上前半步,双手虚扶他的臂膀,手腕与他的袖扣轻轻相碰:"丸山先生快请起!咱们这般推心置腹,哪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丸山先生直起身,扶了扶眼镜,目光先是落在海天胸前别着的竹节状铜质胸针上,继而缓缓转向我,苍劲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东京口音的中文里裹着几分忐忑:"苏教授,此番访学北大,与海天君朝夕相处数日,他的才学风骨,实在让我心生欢喜。”说着,他抬手轻轻抚过身旁海棠树粗糙的树皮,枯叶簌簌落在肩头也浑然不觉:“而今日踏入竹吟居,方知海天君那句‘居简而韵深,物朴而情浓’之深意,连这秋蝉的鸣声都似带着诗意与温情的韵律。与您和夫人交谈,更觉相逢恨晚,此刻心里还空荡荡的,总想着能多些相处的时光。”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掌心传来温热的力度:“今晚原无旁的安排,方才与内子商量,若不嫌弃,想在晚饭后再来叨扰。”说到此处,他像个请求奖赏的孩童般露出期待的神情,“此行就我和内子两人,再无旁人。若能在这满院书香、茶香与花香里住上一晚,与诸位秉烛夜谈,听听竹影扫阶的声响,此生无憾矣!”
丸山先生话音未落,婉清已轻搁下手中茶点,蓝布围裙沾着的碎屑簌簌落在青砖上。她抬袖拂了拂鬓角碎发,眉眼弯成两弯月牙:“哎哟,丸山先生,您这提议可太是时候啦!海天早和我说您爱吃饺子,今早特意用老井水泡面,包了韭菜鸡蛋馅的,还加了虾皮提鲜。本想让孩子骑车给您送到宾馆当夜宵吃,这下倒省了周折!所以您二位也不用跟着大家去勺园吃晚饭啦,干脆就在这竹吟居,咱们热热闹闹吃一顿家常饺子。”她自然地挽过松子夫人的手臂,指了指客厅东侧的雕花木门:“这就是我们的客房,里间床铺被褥都是新换的,推开窗就能听见竹叶沙沙响。您二位要是不嫌弃,今晚就住这儿。正好让你们三个搞学问的好好聊个痛快,我也跟着松子夫人学学正宗寿司的做法。”
我抬手轻轻拍了拍丸山先生的手背,掌心触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仿佛握住一段沉淀的岁月:“婉清此言正合我意!听海天说二位明日便要启程回国,我们北方人讲究‘送行饺子迎风面’,这顿饺子,就当提前给您二位饯行了!这些日子拜读您的著作,心里早盼着能当面讨教。今日能留您在竹吟居畅聊整晚,也算圆了我多年的心愿!”
海天的眼睛几乎在丸山先生提出请求时就亮了起来,却一言未发。直到婉清和我先后应下邀约,他才将视线转向严主任与围坐的宾客,目光里带着征询与期待。严主任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笑意几乎要漫出来。他轻叩茶盏,清越的声响吸引了众人注意:“这相似的灵魂啊,总是像磁石一样互相吸引。既然丸山先生盛情难却,苏教授一家又如此热忱,这桩美事便这么定了!”他朝海天扬了扬下巴,“你先陪松子夫人乘车回宾馆,把老先生的行李物件都取来。我们几位老师陪其他嘉宾用晚餐,今晚就全仰仗你们一家招待丸山夫妇了。明日一早,系里的车直接来竹吟居接人。”
暮色渐浓时,竹吟居的灯火次第亮起。海天陪着松子夫人取回行李后,客房被褥已铺就妥帖,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松子夫人执意挽起袖口,与婉清并肩站在灶台前。铁锅里的饺子上下翻滚,宛如银鱼戏水,另一边,松子夫人亲手熬制的味噌汤正咕嘟作响——奶白色的汤里,豆腐、海苔与嫩绿的葱花沉浮其间,鲜香与饺子的麦香交织,漫过雕花窗棂。席间,丸山先生端起青瓷碗轻抿一口汤,兴致盎然地打开了话匣子:“十年前在长野的原始森林,我与孙玉石,还有其他几位日本学者在带温泉的别墅旅馆办‘中国三十年代文学研究’读书会。晴天我们出游访古,雨天就围着火炉读书讨论。五个人挤在榻榻米通铺上,白天包饺子、做寿司,夜里还要举着扇子驱赶马蜂。有次争论鲁迅杂文的意象,大家举着筷子当教鞭,把饺子都晾成了凉面。”老先生的东京口音随着回忆愈发浓重,逗得众人笑声不断。
我和婉清也向丸山夫妇讲述与海天相识结缘的经过,讲述海天第一次来竹吟居吃饭,吃的就是婉清包的饺子。后来在婉清受伤卧床,家里最困难的那三个月,这个孩子在繁忙的学业中硬是撑起了竹吟居的大小事务,做饭洗衣、打扫庭院,把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最终在不经意间喊出那声“爸妈”,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庭。丸山夫妇听得格外专注,松子夫人轻轻按住胸口,眼眶泛起泪光。丸山先生摘下眼镜擦拭,声音微微发颤:“在日本,我见过太多家族因利益分崩离析,却从未见过这般纯粹的情感。海天君是幸运的,拥有两对世界上最温暖的父母;而两对父母也是幸运的,拥有世界上最赤诚最优秀的儿子。”他忽然起身,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你们这个五口之家,更是世界上最纯粹、最幸福、最让人羡慕的家庭,是跨越血缘最动人的注脚。”
晚饭后,婉清陪着松子夫人在客房里闲话家常,我和海天则与丸山先生在书房里海阔天空地畅聊。我们围坐在书桌旁,点燃一支红烛,从鲁迅作品中蕴含的深刻思想聊起,顺着文学的脉络,探讨起中国现当代作家及其作品。不知何时,话题逐渐深入,聚焦到对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深层探索。我望向丸山先生,目光中带着追忆的神色,缓缓讲述父母在那段荒唐岁月中为了捍卫真理慷慨赴死的故事,随后又说起婉清父母、严主任、乐黛云夫妇等人在同一时期,各自经历的艰难与困境。那些充满波折与无奈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铭刻在记忆深处。海天也接过话头,讲述他的祖父、父母和外祖一家在不同历史阶段的遭遇和在困境中的顽强抗争。丸山先生静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随着讲述的深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眉头紧锁,眼中不时闪过一丝痛惜与震撼。待我们说完,他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开口:“二战后,美军占领日本,那段时期,日本人民真切地体会到了‘被压迫民族’的悲哀。所以在当时,许多日本研究者对新中国怀揣着真诚的敬意。然而,由于对中国实际情况了解有限,大家的认识相对简单、片面,甚至一度认为中国在那段荒唐岁月里的一切举措都自有其道理。我曾撰写文章,对这些观点提出质疑和拷问,却遭到不少日本学者的激烈反对与围攻。直到那段特殊岁月结束,人们才开始重新重视我的那些观点。”他顿了顿,推了推眼镜,目光中满是困惑与敬意:“但真正让我深受触动又难以理解的,是那些经历过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中国知识分子们。像萧乾、丁玲、王瑶,还有苏教授的父母、岳父岳母,海天君的祖父和外祖一家,他们这一生,从封建社会的余晖中走来,历经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动荡,又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波折里浮沉,几乎在哪个时代都饱经磨难,多次遭受粗暴批判和不公正对待,命运多舛,尝尽苦头。可即便如此,他们对祖国和民族始终怀着赤诚之心,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紧相连,这种历经苦难却始终不改的‘苦恋’,实在令人动容。我不禁思考,如果无法理解他们在忍辱负重中顽强前行的精神力量,就难以把握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特质。苏教授,海天君,你们亲身经历、见证了那个时代,想必对此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能否分享一下你们的感悟?”
书房陷入了一片静谧,唯有老式座钟的滴答声在空气中流淌。众人的面容都笼罩在沉思的阴影里。良久,海天打破了这份寂静,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轻声问道:“丸山先生,您一定读过艾青先生的《我爱这片土地》吧?”
丸山先生推了推眼镜,眼中泛起追忆的神色:“自然读过。那是1938年日军进攻武汉时,艾青先生在战火纷飞中写下的传世之作。”他微微皱眉,语气中带着困惑与探寻,“你突然提及这首诗,莫不是因为那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可正是这份跨越苦难的执着热爱,让我始终难以参透其中真谛啊!”
海天轻轻摇头,喉结微微滚动。他起身走到窗边,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稍作停顿后,他转过身,开始逐字逐句地朗诵起来。随着低沉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响起,书房里的氛围仿佛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海天的声音如幽谷流泉,低沉中带着压抑的震颤,直至最后一句,尾音化作一声绵长的叹息,像浸透晨露的蛛丝,悬在空气中久久不散。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刹那,整座书房陷入了近乎窒息的寂静。我眼眶陡然湿润,心中似被一种熟悉的情感狠狠撞击。丸山先生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老花镜片后的瞳孔微微颤动。海天立在月光与烛火交织的明暗交界处,高大的身影在旧砖墙上映出坚毅的轮廓。他垂眸凝着视掌心的纹路,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像是在吞咽半世纪的风雨。当他抬起头时,眼中燃烧着灼人的光亮,目光扫过满架古籍,最终落在丸山先生布满褶皱的面庞上:“丸山先生,艾青先生的诗行里,就藏着中国知识分子最赤诚的基因密码——对光明近乎偏执的追寻。”他缓步上前,指尖重重叩击书桌上泛黄的《野草》,“您看这被暴风雨击打的土地,何尝不是近代中国的缩影?可即便电闪雷鸣撕裂苍穹,我们的先辈却始终举着用信念点燃的火把!他们就像执着的候鸟,即便羽翼沾满血泪,也要朝着黎明的方向迁徙。”
他忽然握紧拳头,喉间迸出的字句带着金属般的铿锵:“那汹涌的悲愤、激怒的狂风,是甲午海战的硝烟,是南京城的哀嚎,是十年动荡的迷雾。但黑暗愈是浓稠,他们对光明的渴望就愈发滚烫!”海天猛地推开半扇木窗,夜风裹挟着竹叶的沙沙声扑进书房,带着竹枝特有的清苦气息。他伸手指向夜空最亮的星子,声音震颤如洪钟:“您瞧!再漫长的黑夜,总有漏下的微光,也总会迎来‘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这光芒或许微弱,这黎明或许短暂,却足以让千万人甘愿化作飞蛾,扑向真理的火焰!他们倒下时,连羽毛都要腐烂在土地里。这不是愚忠,而是确信:浸透血泪的种子,终将在黎明的滋养下,长出新的春天。只要黎明的火种还在,只要对光明的向往不灭,这片土地就永远不会真正沉沦!所有的信念和追求,终会化作遍洒原野的阳光,照亮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丸山先生的喉结剧烈滚动,布满老年斑的双手死死攥住藤椅扶手,指节泛出病态的青白。他摘下老花镜,用袖口反复擦拭镜片,镜片后的双眼泛起水光,像是蒙着层氤氲的晨雾。我望着书房墙上祖父留下的《正气歌》的拓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冰凉的纹路。青瓷杯里的残茶早已凉透,倒映着窗外摇晃的竹影,刹那间,记忆如潮水漫过心堤。“丸山先生,您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或许不太知道中国古代文人的精神风骨。”我转动着杯沿,目光落在海天为丸山先生续茶时微微弯曲的脊背,“我的父母当年从会场上被带走后,不到一个星期就遇难了。我的学生如晋当年冒死为我传递消息,可他从未详述那些细节,我猜他是怕我承受不住。直到去年,另一个当年看守过我父母的学生终于鼓起勇气告诉我,父亲在最后时刻,还在吟诵'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以及‘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喉头突然哽住,我端起茶盏轻抿,苦涩的余味在舌尖蔓延。海天握着茶壶的手顿了顿,壶嘴悬在半空,琥珀色的茶水在月光下凝成一条颤动的细线。
“我岳父被发配北大荒时,比艾青先生更艰难。”我望着丸山先生震惊的眼神,声音愈发低沉,“这个教了一辈子法语的老人,在一个饥寒交迫的雪夜里永远倒下,最后反复念叨的不是卢梭、雨果,而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窗外的夜风突然卷着枯叶扑进窗棂,撞在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发出清越的回响,“您看,这种对家国的痴恋,对光明的执念,早在屈子投江、文山就义时,就刻进了中国文人的骨血里。哪怕历经千年风霜,这簇心火也永远不会熄灭。”
海天将一盏新沏的碧螺春轻轻推到我手边,青瓷杯壁还氤氲着袅袅热气,指腹不经意间蹭过杯沿时,那抹温热直抵心底。丸山先生忽然剧烈颤抖着起身,枯瘦的手掌死死扶住书桌,镜片后的老泪终于夺眶而出:“原来我穷极半生追寻的答案,早在千年前就熔铸在你们的血脉之中……”他颤抖着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渗进来,带着难以言说的灼热。
“苏教授,海天君,”他声音哽咽,镜片后的目光交织着震撼与悲怆,“我今日方才读懂,为何你们的文字能穿透历史的硝烟,在书页间永远燃烧。”老人忽然顿住,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只是……”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每一次对这些赤诚灵魂的伤害,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给整个民族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这些年我接触的中国留学生中,有部分年轻人眼中已难寻往昔的纯粹,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功利与浮躁。这次来到中国,我也看到了令人痛心的现象——拜金主义盛行,人与人之间充满猜忌与防备。这些难道不是那场动荡留下的伤痕吗?”老人深深叹息,眼中满是痛惜,“当坚持真理、追求光明的人遭受不公对待,当正直与赤诚换来的是惨烈的结局,又怎能不让人心寒?这需要多久才能治愈啊……”
书房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唯有窗外的风声掠过竹梢,发出沙沙的叹息。海天沉默地握紧了拳头,我望着杯中游动的茶叶,心中泛起苦涩的涟漪。老先生说得对啊!那些尘封的伤痛,不仅刻在一代人的记忆里,更在民族的血脉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海天缓缓起身,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笔直,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如同古老的青铜浮雕。他手指重重叩击书架上泛黄的《焚书坑》史料集,震落扉页间夹着的银杏书签:“丸山先生,其实,不仅是那动荡的十年,纵观整个世界史,这种对思想者的禁锢从未消失——两千年前咸阳城外的浓烟里,儒生们攥着竹简的指节都被烤裂;德川幕府时代,吉田松阴在狱中写下《幽囚录》时,镣铐在他脚踝刻下的血痕至今仍在历史深处渗血;还有苏格拉底饮下毒堇汁前,仍在追问正义的本质。”
秋夜的风卷着竹影扑进书房,吹动桌上摊开的《野草》。海天抓起案头的红烛,火苗在他眼中跃动:“您看这烛火!闻一多先生说:‘红烛啊!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这些知识分子燃烧着自己,不仅是在用嘶哑的喉咙为土地歌唱,他们也在为被蒙蔽的良知呐喊,为被扭曲的真理抗争。他们宁愿把自己化为红烛,‘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海天忽然抓起鲁迅的《且介亭杂文》,书页哗啦作响:“您瞧!即便商鞅车裂、李贽自刎、吉田松阴被枭首,即便张志新的喉骨被割断——”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剧烈滚动,“但后继者依然前赴后继!就像鲁迅写的‘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这些伤痕累累的灵魂,终将化作照亮长夜的火炬。当苏格拉底的思辨成为西方哲学基石,当吉田松阴的思想点燃倒幕运动,当张志新的坚持唤醒整个民族的反思——”他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烛火猛地窜高,“这就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是穿越千年风雨依然滚烫的思想脊梁,是让文明永远生生不息的精神图腾!”
丸山先生的目光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炽热光芒。他用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海天的胳膊,仿佛要将这份精神力量从对方身上汲取过来:“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老人的声音几近哽咽,带着发现宝藏般的狂喜,“中国知识分子对祖国的‘苦恋’,不仅是血脉里的传承,更是整个人类对真理与光明的共同追寻!”他猛地转身,指着墙上悬挂的文天祥《正气歌》拓片,苍老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从屈原的‘哀民生之多艰’,到苏格拉底为真理献身,再到吉田松阴以笔为剑——这是人类文明长河中永不熄灭的精神火种!”他突然紧紧抱住海天,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拍打着他的后背:“而你,海天君!你不仅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更将这份精神升华到了新的高度!”老人退后一步,双手紧紧握住海天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欣慰与赞叹,“一周的相处,你的踏实专一、正直坦荡、无私善良,还有你坚守信仰的姿态,追求光明的执着,都完美诠释了知识分子的精神内核!有你这样的年轻人,中国的未来,乃至整个人类的文明传承,都有了最坚实的依靠!”
夜风穿过竹吟居的雕花窗棂,将烛火撩拨得明明灭灭。丸山先生松开海天的肩膀,枯瘦的手掌却仍抚摸着海天的脸颊,仿佛要将满心的感慨悉数揉进这几下迟重的抚触里。松子夫人不知何时倚在书房门口,用手帕按着眼角,望向海天的目光里,疼惜与赞叹绞成湿润的光。婉清端着刚煮好的桂圆红枣茶款步而入,桂圆红枣茶蒸腾的热气霎时漫过凝滞的空气:“瞧你们,说起话来连时辰都忘了。快喝点热乎的润润嗓子。”她将茶盏依次摆开时,银镯与瓷壁相碰,发出细碎的清响。
丸山先生捧起茶盏却未饮,苍老的指节缓缓摩挲着杯沿。他忽然起身走向书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叠放着十多本《海天寄语》,都是出版社送来的样书。他拿起其中的一本,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封面:“午后偶然瞥见这些书脊,随手翻阅才惊觉,这竟是海天君的心血。在你的卧室与小书房,那些水墨山水的留白,油画里跃动的光影——”老人突然轻笑,带着他乡遇故知的喟叹,“如此斐然才情,你却只字未提。这份‘藏锋守拙’的谦逊,倒与我伏案著书时的执拗如出一辙。”
丸山先生将书贴在心口,郑重望向我们:“苏教授,海天君,恳请赐我一本珍藏。我想将它带回东京,译成日文在讲谈社出版@让日本学界看看,中国年轻一代的笔锋,如何续写着千年未绝的精神长卷!”
我与海天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难掩的惊讶与感动。海天快步上前,双手接过老人手中的书,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提起案头的狼毫,略一思索,便挥笔写下:“愿真理的星火,照亮文明的长河。” 他将笔搁在笔洗中,双手捧着书,恭敬地递还给丸山先生:“请先生雅正。”
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向丸山先生微微颔首致意:“海天能得先生赏识,是他的福分。先生若愿意将此书翻译成日文,让更多日本读者了解中国青年的思想与情怀,我们求之不得。只是翻译工作繁琐艰辛,还望先生保重身体,不必过于操劳。”
丸山先生轻轻点头,又望向海天:“听严主任说,你正在创作一部以小岛为背景,反映贫困问题的长篇小说,不知进展如何?”
海天耳尖微微泛红,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让先生见笑了,目前完成了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正在收尾第二部。”
话音未落,婉清手中的茶勺"当啷"轻响,滚烫的红枣茶在杯壁溅出几点褐痕。我瞥见她微微睁大的双眼,分明映着与我同样的惊讶——书房深夜常亮的孤灯,原来早已沉淀成这般厚重的文字。
“好!好啊!”丸山先生突然重重拍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微微震颤,“从竹吟居的风骨到海岛的民生,你的笔触始终扎根土地。待这部作品付梓,务必寄我首版。我要亲自为它撰写书评,让讲谈社的编辑看看,什么是中国青年作家的担当!”
送丸山夫妇回客房后,海天站在庭院中,望着西府海棠树出神。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高大挺拔的轮廓。“爸,妈,”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与坚定,“我好像更明白自己要走的路了。”
我走过去,轻轻搭住他的肩膀:“路,就在脚下。只要心怀光明,坚守本心,便不会迷失方向。”
风掠过竹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几片红叶随风飘落,轻轻覆在青石板上。远处,北京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是无数双眼睛,见证着这个夜晚,见证着精神的传承与希望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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