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柳,我回来了!”
贺清踩着夕阳余晖踏进家门,院中水缸里的睡莲被风雨打折了,歪在水面上无人打理。家中一片寂静,悄无人声,贺清心猛得提了起来。
正堂里,冷盘冷炙无人动过,似乎放了许久,不见人影。
贺清叫了两声,没听见杨柳应答,遂挑开竹帘,到右耳房去。杨柳正临窗托腮坐着,目光呆滞,萧萧瑟瑟。
贺清心中一紧,放轻步子,缓步走过去,在背后轻抚杨柳肩背,柔声道:“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杨柳回眸,嗓音干涩,紧紧抱住他,“你怎么才回来?”
“值宿名单变了,昨夜轮到我值宿,不能回来,”贺清很有耐心。
杨柳:“我等了你好久,不能差人传个信回来吗?”
贺清凝眸:“我差了的,莫非是小童收了钱,贪玩忘了?下次见了他,我定要去讨个说法。”
杨柳闭眼,复又睁开,攥着贺清衣裳的手松开,“只是个孩子,不怪他。”
贺清懊恼:“是我不够谨慎,害你伤心了。”
杨柳道:“也不怪你。”
不过是着了人的道罢了。
贺清将提着的荷叶鸡打开,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色泽金黄诱人。他将鸡肉撕成小条小块,堆叠在盘子里递给杨柳,“多少用些。”
杨柳胃口不好,不爱吃饭,人看着也清瘦。时下虽以瘦为美,贺清却宁愿杨柳多吃些,多用些膳,健康长寿。
他眉眼俊秀温和,看向杨柳时,眸中便不自觉含了笑,唇角也微微翘起,穆如清风。
杨柳顺着他的意吃了些,随后两人又散步消食。她四处张望,连叶子落在头发上都没发现,还是贺清帮她摘下来的。
待夜间入寝,杨柳随手抽了本话本塞给贺清,单手撑额侧卧在榻,“能念给我听吗?”
贺清无有不应的,朗声去念,俊眉微蹙。这话本倒也简单,讲的是个小官卖妻求荣,借上司的势步步高升,一路得贵人相会,最终官至台阁、娇妻美妾在怀的故事。
杨柳不喜欢这类话本,总觉得荒诞无稽。贺清窥杨柳神色,见她闭着眼睛,恐她这么睡着要着凉,放下书帮她掖被子。
几乎是他停下的同一时刻,杨柳睁开眼,“讲完了吗?”
“没有,”贺清摇头,语气恳切,“这本不好,我们换一本,好不好?”
杨柳乌眸澄澈,似是疑惑,“哪里不好?”
贺清失笑,“凡是有妻子有家国的人,怎会看得进这种书?”
“你不觉得他很幸运吗?”杨柳道,“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拥有世上大多数人追求的一切。”
贺清正色道:“逢迎上官、卖妻求荣得来的,有什么值得渴慕?不过是存在于酸腐书生幻想中的虚幻之物,品味低俗。若真有,也是为人憎恶的。”
“是么?”杨柳弯唇轻笑,“你到外面去转一圈。”
贺清对杨柳,近乎言听计从。目视贺清走出去,杨柳从枕下拿出那道圣旨,垂眸摩挲一瞬,穿好绣鞋,到正堂等贺清。
明黄的圣旨,静静躺在漆木八仙桌上,金线在烛光下氤氲出灿然如雾的光芒。
贺清甫一回房,方才挂上门栓,目光触及这道圣旨,脑袋轰然一响,砰得一声便跪下了,不敢再看一眼。
杨柳嗓音冷然,“起来。”
一面是妻子,一面是推崇至极的圣天子降下的圣旨。全天下的读书人,有哪个没做过登明堂见天颜的幻梦。听得杨柳的不敬之语,贺清只是恍惚一瞬,便顺着站了起来。
这一看,他才发现杨柳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
杨柳如何不知贺清所思所想。便说她,前不久从宁州一路到京城,不也庆幸天下遇上一位明君么?可这一夜一日,将这道圣旨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杨柳竟觉得,天子与常人又有什么两样呢?他有最重的权势,最周密的等级与礼乐,歆享全天下人的供奉和敬仰,占有最多的财富和最强大的兵力。可除去这些,他与天下出众的才子又有什么不同?甚至他更卑劣。
贺清站在门边,“阿柳,圣旨为什么会在我们这里?”
杨柳抖开圣旨,余光里贺清又要屈膝,杨柳便道,“不许跪。”他依言立定,听着杨柳清透的声线一字一句地念着圣旨上的内容。
每念一字,贺清脸色便难看一分,亦痛苦一分。及至最后,已是双目赤红。
”
杨柳随手将圣旨甩在桌上,“你怎么看?”
贺清一步步朝着杨柳走来。杨柳手背在身后,看他身形有些趄趔,定神未动,攥紧了袖子里的匕首。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越来越大,几乎要跳出胸腔,连腿脚也有些发软,但还是强令自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贺清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等贺清抱住杨柳,脸埋在杨柳颈窝,“对不起。”
他的泪打在杨柳衣襟上,呼吸喷薄在杨柳肌肤上,把杨柳脖颈、耳根都晕红了。杨柳道:“也不许哭。”
“是,”贺清饱含歉意,握住杨柳肩头,细细打量杨柳神色,心下又愧又怒又恨,“你作何打算?”
杨柳道:“我不想再待在这里。”
“我也这般想,”贺清道。他们来京城,主要是为了找杨柳爹娘。可若留在京城于杨柳不利,贺清亦有抉择,“从这里到宁州,最快的信要四天。我明日就悄悄给爹娘去信,让他们动身逃跑。这些天,我们也相机行事。”
贺清说的爹娘,是宁州的贺员外夫妇,对杨柳很不错,除了每年小心翼翼地问杨柳和贺清什么时候要孩子外,几乎从不干涉小夫妻之间的事。他们到了京城,贺员外夫妇在宁州,还经常托往京城去的州人给他们带吃用。
这正合杨柳的意,“我也这样想。”
贺清忧心:“那边……能给我们这么多时间吗?”
杨柳笃定:“会的。”
……
濯龙宫,萧策安盯着案上的密信,阴云密布。元宝侍立外侧,呼吸都不由轻了几分,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五天里,暗卫带来的密信一如从前,甚至比从前还要亲昵。
萧策安不明白,分明是那贺清死皮赖脸缠着杨柳,怎地近些时日,二人看起来倒真像恩爱鸳鸯。
他攥拳锤了下桌案,低声骂道:“混账!”
他应该现在就过去。
他根本就不该给她这么多时间。
他一定要撕碎了那个奸夫,看那混账还如何蛊惑人心!
在萧策安起身前,暗卫匆匆进殿,跪地道:“陛下,夫人的信。”
萧策安神色稍霁,展信来看,心绪复杂。
“一日夫妻百日恩。今将离别,妾心有愧意,乞尽贪欢之晌。望君稍安。”
按捺下提剑围了小院的冲动,萧策安深吸一口气。
不过三载夫妻情分,便叫她如此惦念。日后他与她共度一生,她对他的爱又该有多浓烈?这个念头只是一起,便叫萧策安浑身如焚。
与此同时,却又涌上一股怒意。
贺清不过是个贼人,白白窃走了杨柳三载光阴。若不是贺清,他早就与杨柳相逢,哪里要忍得杨柳与这蟊贼含泪道别。
不,不能逼她太急。
……
贺清之于杨柳,足够亲近,但仅止于此。
兴许是他们如今面对着同一个强大的敌人,在这短短几日里,反而滋生了些不同寻常的情愫。
杨柳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相比于从前,她和贺清分明做着与往常无异的事,却更加丰盈、愉悦。
也更排斥彼此的分离。
每每贺清归家晚时,杨柳便要忧心,是不是那人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将他打入昭狱。直到贺清依旧带着温热的糕点回来,这种担忧才会按下。
到初十这天,贺清休沐,二人乘车去往城外的寒山寺拜佛,在山脚下租了一家小院,夜里在此处停靠。
下山的路上,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贺清扯着杨柳一路疾行,到小院时还是淋湿了衣发,两人眉眼上都带着水汽。
但相视时,又都忍不住弯唇笑起来。
点了烛火,换了寝衣,贺清拿着巾子给杨柳擦头发。杨柳屈膝坐在榻上,白净的脸颊上带着笑,回眸去看神色温柔专注的贺清。
屋外雨打木叶,点点滴滴,落雨声如此悦耳。寒凉的雨夜,灯火如豆,却温暖柔和,拥着薄毯相靠,心内的慰藉却不止于此。
杨柳道:“我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
贺清温柔似水,语带软意,被这一刻的欣喜填满心室,“我也是。”
杨柳略有些忐忑,“一切……都还好吗?”
贺清知道,她问的正是他们这些日子所谋划之事,“若不出意外,应该都已妥当了。”
杨柳心跳很快,乌眸却明亮,“贺清,我们……逃走吧。这场雨下不了多久。”
“好,”贺清心细如发,畅想了一番未来的美好,却不敢忽略潜在的威胁,拉起杨柳一只手,“若是我们被发现了,又该如何呢?我舍不得你出事。”
杨柳忽然笑道:“其实我很喜欢小孩,但是我害怕。我既怕疼怕死,又怕想到我爹娘。如果我有个小孩,不管它什么样,我都不会抛弃它。”
所以,她的爹娘呢?因为她不够好吗?为什么抛弃她这么多年,却始终不来寻她呢?连刘父刘母都说,昔年从河面上捞起杨柳时,杨柳的小木盆里满是金银财宝,襁褓也精致,非富即贵。他们说,大户人家阴司盛,她的存在只会给爹娘带来麻烦,爹娘这才不要她。
是因为她对爹娘而言,其实见不得人吗?
贺清心疼地抚上杨柳眼角,对上杨柳黯淡的眼眸,嗓音温柔坚定,“我们不要孩子。”
“不,”杨柳摇头,竖起一指抵在贺清唇上。三载光阴,和风化雨,这些深埋内心的恐惧,早就慢慢地被贺清一点点抚平,“如果是你和我,我会期待它的到来。”
“至于他?”杨柳轻笑一声,“世上如花美眷何其多,岂会留意于我?”
夜雨磅礴,晕黄的窗纸上,映出两道相近的剪影。
元宝不敢去看萧策安的脸色,只听到他愈发粗重的喘息声和咯吱作响的骨节错位声,似已在极力忍耐。
暗卫已悄然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漆黑的夜行服几乎与夜色融合,只有一双眼睛在电闪雷鸣时闪着幽光。
窗纸上,纤细秾丽的身影靠近对面束发之人,与之额头相抵,近乎唇齿张贴。
萧策安再也难以压抑,疾步前走。元宝忙撑着伞追上去遮雨,也被他狠厉一眼斥退了下去。
砰得一声,房门倒塌在地。萧策安的乌皮靴踩过倒地的门板,玄衣袍摆随风晃荡,目光如冷刃,一寸寸刮过刹那间面色惨白的二人。
贺清起身,沉默地站在杨柳身前。
萧策安语气阴鸷,“滚开!”
贺清嗓音坚定,“请您离开。”
杨柳牵住贺清衣角,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真是对亡命鸳鸯呵!
呵!
萧策安一步步逼近。贺清是个纯粹的读书人,家境殷实,从没吃过苦头。他不过一脚,就将他踹得滚倒在地,满面冷汗。
贺清忍下剧痛,强撑着站起来,要挡在杨柳前面,被不知何时涌进来的暗卫制住,扭到外面。
在他们的钳制下,贺清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听到可以狠厉骨节断裂的声音,却连回个头看一眼都做不到。
杨柳着袜下地,鞋都来不及穿,慌慌忙忙要追出去,却在路过萧策安身侧时,被他一把扼住腕骨。
她看到他发上的银冠,也感受到腕上令人吃痛的力道,含泪眸光眺望向跪在外面的贺清。
萧策安移步,胸膛宽阔,玄色鹤纹袍挡住了杨柳的视线,嗓音冷酷,“元宝,即刻拟旨,敕令他二人和离!”
杨柳摇头:“不,不要。”
萧策安手指抚上杨柳下颌,宛如阴冷的毒蛇,“夫人,朕的宽容是有限的。”
砰砰砰的磕头声送进屋子,贺清刚发出一节话音,就被堵了嘴。元宝连忙命人制住他,却听到萧策安的嗓音,“让他磕!”
杨柳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怨恨地瞪着萧策安。
萧策安抬掌捂了杨柳的眼睛。
那目光太怨毒。
他怕他会忍不住杀了外面跪着的那个人,让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只看得到外面那人的苦痛,却看不到他冒雨前来时湿透的衣衫和带泥的鞋底。
难道他的宽恕就是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他的底线?
萧策安近乎怒吼:“你为什么要受他勾引!”
贺清额头满是鲜血,眼前一片漆黑。
他小心翼翼捧着、无微不至关怀着的人,他根本就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对她说,一滴泪都不忍心让她流。而在另一个他曾经推崇毕至的男人面前,受尽了胁迫与委屈,流尽了泪水。
这叫贺清如何不恨!
贺清头一次怨恨自己是个文弱的读书人。若他是个武人,哪怕是提剑进去弑君又自刎,他也绝不让他得逞。
杨柳被萧策安的气势威慑,听着贺清声声入骨的叩头声,泪水不争气地流,“你走开。”
她和贺清分明才刚刚开始。
三年相处才埋下一枚开始的种子。
“你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萧策安一字一句,“你看清楚了,是他,是他勾引你!”
杨柳一颗心却全挂在贺清身上,根本就不搭理萧策安。
她也不敢再开口,生怕哪句话不对,就葬送了贺清的性命。
元宝战战兢兢听着室内的动静,瞥一眼贺清,“贺大人,要咱家说,你就别费这功夫了。你好好配合,往后啊,有得是好日子。”
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贺清不予理会,动作丝毫不停顿。
叩头声像鼓一样一声声擂在杨柳心头。
在萧策安掌下的黑夜里,这声音被放大,让杨柳愈发恐惧。
萧策安紧紧攥着杨柳,闭眸道:“解释!”
只要她肯解释,只要她将一切错误都推到贺清身上,他就既往不咎。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杨柳脑袋里那根弦却被他冷酷的嗓音崩断,不可抑制地去想门外的贺清。贺清磕头磕了这么久,又受了伤,雨还那么大,是不是要死了?
再这样下去,贺清一定会死的吧。
“你要杀他,就把我也杀了吧。”
在反应过来之前,杨柳已经脱口而出,再没了后悔的余地。
萧策安猛得抽气、呼气,又惊又怒,厚实的八仙桌被他提剑一劈两断,喘着粗气回头盯视杨柳,“朕要你解释!”
话一出口,杨柳反而没那么怕了。她想说,她和贺清根本就不怕死,在他们俩的计划里,最差的一环便是两人都死在他手里。
然而杨柳每一次开口,都被萧策安一声沉过一声的“解释”打断。
室内的声响自然瞒不过院子里的人。
元宝就看先前死不悔改硬要磕头的人停下了,脑袋悬在两臂间,雨水夹杂着鲜血,顺着他脸庞不断滑落。
想开了?元宝此刻反而有些失望与不值。
贺清睁着眼,感受着眼中的刺痛。
他不能死,不能带着阿柳死。
阿柳应该活着。
“陛下,都是罪臣心比天高,妄图挟持阿柳从您这里索取回报。此事与阿柳无关,都是罪臣一人的主意。罪臣已知错,日后绝不敢再有此心。臣罪不容诛,只希望不要影响您与阿柳的感情。”
“求陛下饶臣一死。”
也饶阿柳一死。
几句话吐出口,连贺清都唾弃自己。周遭暗卫和公公的视线,更是让他抬不起头,恨不得触柱而死。
但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萧策安嗤笑,望向呆滞的杨柳,“都听到了?”
“你在这里为他要死要活,他已经开始匍匐求生了。”萧策安语中带怒,凝视杨柳神色,对贺清的杀心更上一层,“值得吗?”
杨柳听明白了。
贺清想让她活着。让他说出这些话,不亚于让他死一遭。
她此刻好似也有些体会到贺清的心境了,呢喃道:“值吗?”
贺清:你是说[眼镜]我勾引你媳妇(看婚书)(再次确认)这不是我媳妇吗[求求你了]冤枉啊,我要告官!
萧策安:(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贺清:[问号][爆哭][愤怒]
下一更大概率在下周末,这个副本不长[哈哈大笑]如果工作日有时间,也会写的,不过没办法保证更新[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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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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