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院里少了位清俊的御史,宫里多了位圣眷浓厚的贵人。
除了杨柳,没人在意那个告假的小吏。
回宫后,萧策安不再苦苦相逼,哪怕杨柳冷淡相对,他也未曾再发怒,反而多有殷勤小意。
对杨柳而言,这十分煎熬焦灼。
她很担心贺清,但又无法开口。
这只会给贺清带来麻烦。
杨柳眸光迷蒙一瞬,望着辽远的天际出神。
她会给人带来麻烦吗?
萧策安下朝回濯龙宫时,杨柳云鬓轻披,托腮倚在窗前,身前的书页随风翻动。
萧策安若无其事地看了眼杨柳,别开目光,“在看什么?”
杨柳递书给他,挪了个地方。
萧策安亦知,前些日子他将人逼急了。如今想来,又何其可笑。三年都没处出什么情分的人,一个月不到,就被他逼着生了些不同寻常的情愫。
手中是一本史册,杨柳喜欢看这些。在行舟书局里,萧策安就摸清了杨柳看书的喜好,知道她爱看史书、游记,早就差人寻了类似的书供她解闷。
杨柳的脾气,对上他就很差,但萧策安甘之如饴。只要杨柳在他身边,不被那负心人勾引,他总是有无限的包容。
每每见杨柳为贺清黯然神伤,萧策安都恨不得提剑去砍了贺清,又禁不住去期待他就是贺清。
杨柳闭上眼睛,不想看到萧策安。萧策安却靠了过来,言语间滚烫的吐息让杨柳轻微地颤抖,“阿柳,你想去看他吗?”
杨柳自然是想去的。但杨柳不清楚,这究竟是不是萧策安拿来试探她的借口。若真是,她应了,贺清又会被怎样?
萧策安轻捋杨柳鬓角的发,笑道:“无妨,朕召他来见你。”
……
再见千秋殿,贺员外夫妇几乎要认不出杨柳来。
云鬓花颜,发积珠翠,华裳在烛光下隐有流光,在宫人的簇拥下,宛如天宫仙子。杨柳眸光常带游离之感,居于上座,未曾刻意睥睨,却已有了惊人的气势,令人不敢直视。
杨柳看向贺清。
他额上有大块的血痂,肩膀有些脱臼,近些日子才好些,看起来很滑稽。
但不可避免地,杨柳的心绪确实随着他的到来而起伏,叫他们都平身。
贺员外夫妇诚惶诚恐,满脸堆笑,不时悄悄地瞪贺清。
杨柳问了他们几句,抬手道:“你们都下去,我和他说几句。”
宫人自然不动如山,贺员外夫妇砰得跪下来,拽着贺清袍角,“娘娘,犬子愚笨,留他一个人在这儿,恐惹娘娘生气。”
“不会的,”杨柳温声道,“你们且放心下去吧。”
夫妇两人小心觑杨柳神色,“娘娘,可否让我们交代他一二?”
杨柳随手一手,心下轻叹,“去吧。”
宫人领着三人到偏殿去,杨柳百无聊赖地坐着。
这座宫殿很精巧,殿宇之间几乎不怎么隔音。杨柳在这边,隐约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还有贺员外夫妇的哭诉哀斥,以及贺清夹在其中的两难。
贺员外拍手跺脚,指着贺清鼻子骂:“从前你就闹着不娶妻,好不容易肯答应了,我和你娘把你们俩当菩萨一样供着,什么都不敢逼。惹不起,你还躲不起吗?非要闹得全家都下黄泉见祖宗,你才满意!”
“爹,不是这样的……”
“好好好,你要死,我和你爹就死在你前头!见不到你死,我和你爹就没见到贺家断后,到地底下和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
“爹,娘!当初你们不也说要把阿柳当亲女儿来疼的吗……”
杨柳摩挲着自己晶莹剔透的指甲盖,垂眸听了一会儿,轻声道:“走吧。”
殿外不似殿内昏暗,天空澄澈辽远,一碧如洗,花木丛生,群鸟掠过高空,放眼眺望,几乎看不到这朱墙金瓦的尽头在何处。
方才从千秋殿出来,迎面就撞上了萧策安。
他换了身常服,发束金冠,见了杨柳,步子快了几分,“这般快就说完了?”
“没,”杨柳道,“不想说了。你以后也不要再叫他进宫了,我不想看到他。”
萧策安面不改色,毫不在意杨柳的种种冒犯之举,也不在意她的冷脸,笑道:“朕赶他回乡如何?”
杨柳停住脚步,回眸看他。
瞧出杨柳隐隐的怒意和不满,萧策安握住杨柳一只手,温声道:“莫急,只是调他到府学里做博士,不会断了他的前程。”
“随你。”
杨柳要回濯龙宫,萧策安却不允,带着杨柳到了含章殿。他每日要在这里批改奏章、召见大臣,往往忙至深夜,和杨柳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
这样的日子,萧策安过了两天,便无法忍受,命人将含章殿重新修整,隔出了屏风竹帘,清华幽静。他做他的事,闲暇之余,抬眸见杨柳还在,便有一种诡异的心安感。
满头珠翠,沉甸甸地压得人难受,杨柳一点点全给卸了。这般仰躺在矮榻上,睡又睡不着,透过窗子看外面,景色也一成不变。
耳边是萧策安批奏折的沙沙声,偶尔还有大臣谈话的声音,倒是稍解烦闷。
他们议论的东西,杨柳从前也很少听到。但天下的大事,似乎就在他们的一言一语中敲下定论。
就像是萧策安对待她和贺清一样,只是动一动嘴皮子,就能让他们两个自此不复相见,偏偏他们面上还得感恩戴德。
杨柳视线从萧策安棱角分明的侧脸,移到他手中捏着的朱笔。
萧策安侧眸,心情极好地冲杨柳笑了笑。
“臣杨巍,拜见陛下。”
来人嗓音沉稳有力,带着些许粗糙质感,杨柳莫名打起了精神。
“叔父请起,”萧策安抬手示意他起身。未登基时,有一段动乱,杨巍给了萧策安很大的助力,萧策安对杨巍很是敬重,“赐座。叔父这次来,有何要事?”
杨巍拱手:“不敢当。陛下,臣这次,是来辞官的。”
萧策安拧眉:“可是有人惹叔父不快?”
杨巍摇头,双目微红,“臣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孩子,却连是男是女都不知晓。臣愧对它良多,也愧对妻子。一晃十九载,臣派出去找孩子的人,竟没寻到一条线索。”
“臣欲回宁州,带着臣妻牌位,去找臣的孩儿。便是只余尸骸,我们也要在阴曹地府相聚。”
“叔父!”萧策安沉声制止杨巍,一时找不出劝阻的理由,“朕不日将大婚,叔父可否等朕大婚过后再走?”
杨巍哽咽,目光隔着竹帘描摹萧策安:“好。”
十九年,若他的孩儿还活着,此刻怕也已经成家了吧。
杨柳捏着珠链,悬在眼前摇晃。
世道如此不公,这位大人这般爱孩儿,却寻不见孩儿。她的父母应当不爱她,可她却还要寻他们。
如果当初她和贺清没有来京城找他们,应该就不会遇上萧策安了吧?
杨柳现在也不想再去找他们了。
……
“阿柳,你看朕给你定的封号,可有喜欢的?”
杨柳接过来,看了一眼,封号写了满满两页纸,伸手道:“圣旨呢?”
萧策安巴不得杨柳再肆意一些,将圣旨递过去。
杨柳打开,上面是个陌生的名字,一大段华美的赞词,只差封号和时间空着。她手指滑在那个陌生的名字上,不冷不淡地问:“这是谁?”
“是你,”萧策安额头蹭蹭杨柳,饱含期待,“有太多人认得你,太多人记得你的名字。换一个身份,朕会一步步提高你的位份。”
杨巍的孩儿,似乎也是叫杨柳,却失散十余年,可见这名字不是个好的。任何不吉利的事物,萧策安都不想留在杨柳身边。
因两人姓名相同,萧策安还曾疑心过,但杨柳与杨巍在相貌上却不大相像,萧策安这疑心也就消了。
杨柳拍拍手,将那圣旨扣在案上,“随你。”
萧策安敏锐地察觉出,杨柳情绪不高。
她这些天情绪一直很低落,但萧策安就是觉得,此刻又不太一样。
直到夜间就寝,杨柳都对他爱答不理的,灭了烛后就安安静静地闭眼休息。
杨柳身侧褥子微微塌陷,接着一具滚烫的躯体落在榻上。萧策安的气息无微不至,龙涎香溢满床幔。
“抱朕。”
杨柳装睡。
萧策安轻笑一声,小心捧起杨柳的脑袋,让她枕在自己胸膛上。
挨得这般近,萧策安还能闻到杨柳身上若有若无的清甜香气,明明并不浓烈,却总是能钻到他心里去,“朕无父无母。”
杨柳继续装睡。
她和贺清都很少有离得这么近的时候。
伏在萧策安胸前,其实是种很不舒服的体验。他的胸膛总是剧烈地起伏,偶尔还能感受到心跳的余韵,即使不设防地躺着,也像是一头蛰伏的凶兽,让杨柳不得不严阵以待。
杨柳念过许多书,从先古圣王到前朝散乱卷帙,从孔孟韩非到近世大儒的著作,还有数不清的游记和杂书。没有正正经经地学过,杨柳也不在意,反正她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念书,能考取功名,也能经邦济世,但杨柳连成为被他们指指点点的奸佞之臣都不行。
可那么多书里,杨柳记得杀身成仁,记得舍生取义,也记得悍不畏死,却从没学过畏难而退,也没学过曲意逢迎。对萧策安的怨恨最浓烈的时候,杨柳和贺清并不畏惧死亡。可当怨恨随着时间减弱,杨柳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想活着。
她和贺清哪里又做错了呢,凭什么就要去死?
杨柳装睡的技巧很拙劣,萧策安一直知道她没睡,等不到她的回复,便自顾自接道:“朕呢,无父无母,不像那个谁,不止自己惹你不高兴,连他爹娘都敢胡言乱语。朕就不一样了,这天下,朕排第一,你拍第二,没人敢逼你。”
他把玩着杨柳的发丝,一时爱不释手,“为什么不说话?”
杨柳道:“可我从前在家里排第一。”
微弱的月光透过床幔照进来,萧策安看不清杨柳的脸,却能想象出杨柳乌眸中闪烁的点点光亮。
萧策安一向是不喜欢杨柳提及与贺清相关的一切的,闻言笑道:“天下只能有一个第一。”
他倒不介意杨柳在他之上,但绝不是在杨柳对他情意不多的时候。她在恃宠而骄上简直无师自通,若被杨柳压上一头,萧策安确信,杨柳会毫不犹豫把他踹开。
杨柳又问:“我做什么都可以吗?”
萧策安矜持道:“说来听听。”
杨柳沉吟一瞬,“我有名字,我不想用你编造的假身份。”
“否了。”
“为什么?这分明不难。”
萧策安道:“可以后入了史书,后世人会对我们指指点点。朕不希望这些不光彩的事会伴随你我一辈子。”
他眸光一寒。
也不希望封后时杨柳被人说三道四。没人敢议论他的是非,杨柳却不一样,他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杨柳敛眸:“随你。”
她得摒弃一切思绪才能压下心头隐怒。
杨柳压根不觉得她那十九年的过往是不光彩的。
萧策安费尽心机掩盖的事实,不就是她出身低微、曾经与贺清喜结连理?但那就是杨柳真实的过往,杨柳并不引以为耻。
他轻飘飘一语带过的十九年,在杨柳看来重逾千金。
这世道莫不是疯了。
她那素未谋面的爹娘,既觉得她见不得人而抛弃她,为何又要生下她?萧策安既认为同她的过往不光彩,宁愿费劲掩埋,为何还要同她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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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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