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结束,萧策安在后殿换了身常服,方才在御案后坐下,便嗅到醇厚的香气。
元宝满脸笑意,正端着一钵浓白的鱼汤,依稀可见漂浮在汤面上的翠绿葱花和红枸杞,“陛下,娘娘送来的。”
萧策安拧眉,“人呢?”
元宝答:“送过来就回去了,说是太困。”这般说着,元宝已经舀了一小碗出来,用勺子搅了搅,放在桌案上。
萧策安道:“验毒。”顿了顿,他又补充,“去太医署叫几个人过来,不要声张。”
就杨柳这几天冷眉冷眼的劲,给他送汤,怕不是要送他上西天。
元宝早就验过了,但陛下这么说,他也就照做。等太医署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太医过来,都摇着头说没毒,这汤也折腾地凉了。
送走几个太医,元宝折身回来,萧策安正拿勺子细细品味着鱼汤,唇角带笑,不时点头。
“陛下,奴才给您热热?”
“不必了,回宫。”
濯龙宫里,宫人无声请安。萧策安入殿,恰见杨柳对着铜镜发呆,自然而然地从背后按在杨柳双肩上,半俯身道:“在想什么?”
杨柳:“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过来。”
萧策安呼吸一窒,看进杨柳清透的乌眸,如水一般清澈见底,正倒映着他的影子,心如擂鼓,笑道:“你送的汤朕很喜欢。”
杨柳站起来,轻轻拂开他的手,泰然自若地走向别处:“明天再让膳房给你做。”
萧策安语气轻松:“今日怎会想起来给朕送鱼汤?”
杨柳反问:“你今日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萧策安神色愉悦,“鱼汤好喝。”
杨柳:“……”
反正她不信。
他今天没有留臣子用早膳,早朝应当没什么大事,回来得却比以往都晚,只可能是被那份鱼汤绊住了。
宫里都是人精,杨柳派人去送膳,到萧策安面前时,温度一定是适宜入口的,要不了这么久。萧策安回来得晚,又眼含春色姿态体贴,兴许便是疑心她做了手脚,查了一遍又没查出东西来,这才耽误了。
不过杨柳也没揭穿。
萧策安追问:“你还没回答朕。”
朝阳斜挂在天边,灿金色的阳光洒在草地上,一架新结的秋千立在花草上。杨柳与萧策安并排走着,想找些话来说,却发现她对萧策安一无所知,连一句话都找不出来。
杨柳道:“我只是想着,也许我们不该这样。”
萧策安眼角眉梢带着一丝笑意,展臂抱住杨柳,眸光从杨柳面上扫过,“哪样?”
杨柳挣不开他,沉吟道:“就是现在这样,相对而不知所言。”
萧策安笑道:“那你想如何?”
杨柳咬唇不语。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杨柳只要从她和贺清的生活点滴里随意拉出几项就好,可她还是说不出口。
萧策安道:“眨眼。”
她连撒谎都不会,神态郑重宛如赴死,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他看,连眨眼都忘了,呼吸急促紧张地萧策安几乎要感同身受。
但是没关系,杨柳想着改变,就是一切的转机。
萧策安的唇落在杨柳额上。
杨柳微窒,感受着他捧着她脸颊,薄唇沿着眉尾眼角而下,偏头避开了。
萧策安并不发作,“等忙过了这几日,朕带你出去散心,可好?”
“去哪里?”
“你喜欢去的地方。”
杨柳惆怅,“我猜不出来。”
萧策安捋捋她发丝,“到时候就知道了。届时朕带你去见叔父。”
秋风萧瑟,京城街道旁的白杨、榆钱、桐木都染上了枯黄。宫里的枫林红了,一片片小红枫落在雨后的泥土上,平添一抹凄艳。
出宫前一天夜里,杨柳迷蒙之间,听到落叶被风吹着簌簌扑打在窗子上的声音,不由裹紧了薄被,翻身面朝墙壁睡着。
萧策安从身后揽住杨柳,叹道:“怎么总是不高兴?明日我命人将叶子统统剪去,保你再无悲秋之情。”
杨柳回身看他,反而被他扯进了怀中,紧紧拥着,目如星子。
“我不想你为我这么麻烦。”
“不是麻烦,”萧策安搂住杨柳纤细的腰身,眸光柔润,复又抬掌摩挲杨柳脸颊,薄唇珍重地碰了一下,“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杨柳掀眸,被萧策安目光烫到,鼓足勇气张唇,却迎来萧策安警告地一瞥。
“但朕也要说明白,有些事,你还是不说地好。”
杨柳不想再看到他了,将脸埋在他胸前,泪水将他衣襟都打湿了,声音瓮瓮的,“可是,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的,要尝了才知道,”萧策安嗓音冷漠而坚定,“莫怕。你就是苦的,我也爱吃。”
杨柳的泪水如此滚烫,落在萧策安胸口,几欲灼透肌肤直刺心室。
萧策安面无表情,将杨柳拥得更紧。
不用去猜杨柳的心思,萧策安也知,杨柳定是悲戚着,为何爱她,却不放她和贺清重聚。
他又不是死人,凭甚要他相让?真让了,杨柳连委屈得掉眼泪都不是在他怀里。
翌日,早膳时杨柳胃口不佳,只用了几筷子酱黄瓜配清粥。
萧策安夹了水晶虾饺,并出了油的火腿过去,“吃了。”
杨柳只好埋头去吃。萧策安却又将一只小碗推到杨柳面前,素菜酱肉满满一碗。
等杨柳全部用下,已是撑得难受,又被萧策安带着消食,这才算完。
“我不行了,太累了,您一个人出宫,可好?”
萧策安似笑非笑,“你是累的,还是昨夜伤心,今日故意的?”
杨柳慢吞吞道:“确实是累的。”
萧策安握住杨柳手,“那就休息会儿。总之,今日你定是要去的。”
二人背靠围栏坐在长廊下。杨柳被迫枕在萧策安肩头,伸手接了一片翩然落下的枫叶,捻着叶茎举在半空看着。
萧策安劈手夺过,皱眉问:“这树叶子有什么好的,留也不是,去也不是?”
今晨,他本欲命人修理了殿旁的枯叶。杨柳偏不让,说是没了叶子睡不着。
杨柳道:“木叶之零落,顺应自然之气就好,何必与天相争?”
萧策安嗤笑,“不争就让给别人?”
“你,哼,”杨柳转过头去,“我好好地同你说话,你做什么总以为我在点你,整日里这般阴阳怪气的。”
萧策安僵了一下,追过去软声道:“好了,是我的不是。咱们出去走走。”
出门时是个阴天,等马车停下,杨柳才知道来的是行舟书局。
今日书肆里无人。萧策安与杨柳携手走在道上,见杨柳幕篱下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便就忆起月前那天,初秋日光正好,他匆匆地见了杨柳一面。
“当时我见你第一面,就觉与众不同。”
杨柳听了,颇为费力地回忆一阵,方才忆起萧策安说的是什么,心绪低落几分,“我那时亦是作此感想。”
萧策安凤目含笑,愈发亲昵地追问,“什么感想?”
纵然知晓杨柳那时的境况,必定不是如他见杨柳一般心欢喜之,但萧策安还是迫切地想要知道,杨柳是否待他也有那么几分不同寻常的情愫。
杨柳并不回答。
萧策安心情很不错,挥退了管事等人,和杨柳穿梭在一座座书架间,在史部驻足,笑道:“后来我寻你,你正将一册看完的《秦记》塞进书隙。”
一滴微凉的泪水滑落在手上,萧策安一顿,“怎么哭了?”
杨柳摇头,转身往另一侧走去,冷不丁被萧策安拦住,分开遮住面庞的青纱。
点点珠泪滚过雪肤,乌眸如同蒙上一层缥缈的烟雨,宽大的帽檐衬得那张脸细瘦小巧得惹人生怜,檐角犹带晨露的淡黄芙蕖也不如她动人。
萧策安却无心欣赏这美色,笑意渐消,神色愈发冷了。
放下青纱,萧策安与杨柳十指相扣,冷漠道:“出去。”
管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二人匆匆离去,和元宝对视一眼,试探道:“那我今日还开张不?”
元宝无奈,“开吧,不会回来了。”
马车里,一片寂静。
萧策安吩咐了车夫驱车去往镇国公府,便挑开帘子,大跨步到杨柳身旁坐下,摘了她的幕篱。
杨柳已不流泪了,揪着衣袖,眼眸水洗过的澄澈。
萧策安狠着心,冷脸问道:“朕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
“说清楚。”
久久不得回复,萧策安捏住杨柳下颌,面对面逼问:“你在想,那日你若没有到行舟书局,该有多好,是也不是?”
杨柳道:“我能说什么?好话坏话都是你说的。你说要带我去我喜欢的地方,可我并不喜欢这里。现在,你又问我这些。”
萧策安嗤笑。多少个夜里,他都无比庆幸,庆幸他那天到了行舟书局,遇到了杨柳。但他也想得出,多少个同床共枕的夜里,杨柳又该是多么懊悔,若是那天没能遇见他就好了。
看着杨柳粉润的唇,萧策安不由分说地亲上去,一点点卷去她颊边泪珠,笑道:“咸的。”
将杨柳揽进怀里,萧策安道:“朕不许你诋毁这地方,更不许你说这里一字一句的坏话,懂吗?”
杨柳有气无力,“知道了。”
萧策安笑笑,“我们也要情比金坚。”
到了镇国公府前,杨柳先一步下车,伫立在地砖上,望着眼前气派的高门和威严的石狮子,眼前一阵阵晕眩。
萧策安从身后揽住杨柳,想蹭蹭她脑袋,隔着一层幕篱,又怕弄疼她,只好牵着杨柳手,一起进去了。
杨柳挣也挣不开,暗暗骂他厚颜无耻。他这模样,一点也看不出他们不久前才吵过架的样子。
那位镇国公并没有相迎,只有府上的管家出来了,对着元宝耳语一番,而后萧策安便带着元宝往庭院深处去了,留下宫人侍卫陪着杨柳赏花。
丹桂飘香,满府香香甜甜。府上下人并不多,杨柳往来穿梭间,总有闲适之感。
直到黄昏时分,萧策安都未曾露面。
杨柳起先还因萧策安的离开欢欣雀跃,等得久了,晚风冷冷地吹在身上,却又埋怨起来,只留下一个宫人陪着,在遮了挡风帘的亭子里昏昏欲睡。
忽有凛凛剑风传入耳中。
杨柳拨帘,是个练剑的中年男人,美须髯,眉目英挺坚毅,一刺一劈之间隐有山岳倾颓之势,既不同于贺清舞剑的清淡雅致,也不同于萧策安练剑的轻盈灵巧。
杨巍练了会儿,怅然收剑。
一道清澈中泛着淡淡愁意的嗓音飘来。
“你练错了一招。”
“是,”杨巍苦笑,循声望去,瞧见杨柳身旁的宫女,明了杨柳的身份,拱手道:“失敬。陛下夤夜方归,我命人摆膳。”
许是上次在含章殿里,这位镇国公给杨柳的印象太深刻,杨柳对他颇有几分好感,“您也一起用膳吧。”
杨巍道:“我早先用过了,在这儿等着。等您用完了,我带您四下转转。”
“哦,”杨柳有些遗憾,“那真是不巧了。”
杨巍这么说,便就真隔着竹帘溪涧静静等着,直到杨柳用完膳,穿过小小的木拱桥,与他相隔丈许。
院里琴、樽、炉、几、药圃、花榭一应俱全,又有石山曲水、红白锦鲤。杨柳笑道:“您的院子倒是清雅。”
她还以为杨巍会更喜欢直来直去的布局,就像萧策安的演练场一样,一眼望去就有原始粗犷的磅礴之感。
杨巍叹道:“这院子是我夫人作的图。我夫人确实是个清雅之人。”
“对不住,惹您伤心了。”
“不必客气,”杨巍摇头一笑,“我府中不常有年轻人来,你随陛下唤我叔父就好。”
“这……叔父?”
“嗯。”
杨柳在幕篱下笑了笑。没曾想,如今唯一一个近在咫尺的长辈,竟然是这般来的。
杨巍复问:“你年岁几何?”
“十九,春末的生辰。”
杨巍一怔,“像,真像啊。”
“您说什么?”
杨巍摇头,见杨柳走了一段路,已有些招架不住微微喘息了,便道:“素日里不喜强身健体?”
杨柳心虚,“并不,并不。只是近来疏于留意。”
杨巍并不戳穿,笑道:“我那侄儿颇有些武艺在身,你须得有些防身的本事,届时若起了口角,别的不敢说,溜得却要快。不然,单凭他那张嘴,就够你受的。”
杨柳眼睛一亮,“您也不喜欢听他说话?”
杨巍颔首,“我夫人在世时,他不过三四岁大,愁坏了我夫人。”
杨柳现下十分欣喜,“您能教我几招吗?”
“自然。”
然而,不过须臾功夫。
杨巍眉头紧皱,“你也太虚了。”
杨柳也挫败,扎不下马步了,坐在花池牙子上,托着脸郁闷。
杨巍安慰道,“不急于一时。你们成婚前,随时都能来找我。”
杨柳怔怔问:“那成婚后呢?”
杨巍道:“我要去宁州。”
“宁州?我也想去。”
杨巍笑笑,“我这次去,路途奔波劳累,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不好耽误你。”
杨柳嗓音发闷,“那,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为何每一个她喜欢的人,最后都要离她而去?
杨巍道:“也不尽然。走,带你尝尝我府中珍藏的美酒。”
是很醇香的黄酒,一口下肚,各种滋味涌上舌尖,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杨柳一手拉着幕篱垂下的细纱,一手握着青玉杯将黄酒送入口中。
都怪萧策安今日非要亲杨柳,杨柳唇角都被咬破了,连幕篱都不好意思摘下。
杨巍横握着一把纤长薄剑,滑出一段明湛如秋水的剑身,笑问:“此剑如何?”
杨柳看了又看,“我不懂剑,但也看得出,这应当是把宝剑。”
“慧眼如炬,”杨巍将剑妥帖收入鞘内,放在杨柳身前,“此剑名为若水,精钢打造,轻盈缥缈,但又削铁如泥,正适合你这样体虚乏力的年轻人。”
杨柳笑弯了眼,“专为我寻的?”
杨巍道:“它在我府库里已有多年,见了你,才有了托付。”
杨柳酒量不好,早就上头红了脸,隔着轻纱亲了一口若水,“这是我的剑。”
杨巍忍俊不禁,“是。若水至柔至刚,生化万物。”
“我观你常有忧愁之意,不知是为何事烦扰?”
杨柳眼圈微红,唇角的笑也没了,握着秋水纤长的剑身,闷声不语。
杨巍自见了杨柳起,虽不知她名姓过往,但常觉亲近,“我如你这般大时,遇到些难事,也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到了现在的年纪,回首往事,却并不算什么大事。你不妨说与我听,兴许我能助你。”
杨柳轻声问:“和陛下有关,您也帮我吗?”
杨巍只当是年轻人之间吵闹,“若他不对,我自然帮你。”
纵然知道杨巍兴许并不会帮忙,杨柳还是想倾诉。
在宫里,萧策安不许杨柳提从前,宫人更不敢听。这件事一直闷在心里,杨柳人也闷闷不乐的,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敢听她说话的人。
“我和陛下本来不应该成亲的。一个月前,我和夫君琴瑟和鸣,不曾想无意见了微服出行的陛下一面,陛下便强召我入宫。”
“我实在想不明白,我和陛下无缘无分,为何会这样呢?”
杨巍问:“你是何处人士?”
杨柳正要回答,忽听杨巍轻咳一声。
萧策安从假山石径后绕过来,笑道:“叔父,朕到军中看过了,改日再来寻你。”
杨巍拱手:“陛下神速。”
萧策安走到杨柳身旁,握住杨柳微凉的手,裹在手心里搓了搓,“怎么这么凉?我们回宫。”
他看起来温柔体贴,无微不至,路上还为杨柳披了一件披风。但他捏着杨柳的手,却渐渐收紧。
偶尔杨柳扭头看萧策安,还被萧策安按住幕篱转了回去,“好好看路。”
杨柳疑心萧策安听到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策安冷声回道:“刚到,缘分就是这么妙。”
杨柳说:“还能再妙一点。”
萧策安皱眉,“什么?”
杨柳举起两人相握的手,掌心贴合处,有点点血迹渗出,“你流血了。”
萧策安一笑,撩开青纱,将血抹在杨柳白皙的脸颊上,“才不是什么无缘无分。你看,我快马加鞭地去,又快马加鞭地回,原本要夤夜方归,如今还不到人定时分,便见到你了。”
杨柳诧异:“你听到了……不生气?”
“险些气死,”萧策安压着眉头瞥杨柳,“可真气得背过气去,岂不是如了你的意?”
杨柳挥开他,“我还没有你这么恶毒。”
萧策安啧道:“你这话可不善良。成了,回宫去。”
若不出所料,明日叔父就该进宫,劝他不要做无道昏君了。
距离上次更新都快四个月了,好快啊[星星眼]
天冷加衣[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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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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