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 ——
—— E区 临时会议中心 ——
专机的舱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带走了引擎的轰鸣，只余下E区临时会议中立里带着些许臭氧味的空气。
会议室的门被无声推开，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走进来的青年身上。
来人身材颀长，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北岭深灰色技术官制服，但是他却丝毫没有被那身象征严谨的装束束缚住。
他走进来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随意的慵懒，仿佛长途跋涉的疲惫还未散去。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算不上端正，甚至有些松散地陷进椅背里，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则揉了揉眉心，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初次见面。”他开口，声音清冽，却带着明显的鼻音，像是感冒未愈，又像是单纯的精力不济。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眸懒洋洋地扫过会议桌旁每一张或审视、或好奇、或等待的脸，最后定格在正对面那位气质清冷干练的女性身上。
“我是北岭派遣接手E区‘海燕’系统事件的负责人，”他报上名号，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东方散风。”
“E区，羽芊。”坐在他对面的羽芊反应极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率先伸出了手。她的声音清越平稳，目光冷静地迎视着这位看起来有些“不在状态”的特派员。
“嗯。”东方散风应了一声，那声鼻音更重了些。他抬起搭在扶手上的手，与羽芊伸来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指尖微凉，一触即分，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收回手，他没有任何寒暄，单刀直入地切入了主题，方才的倦怠感似乎在谈及专业时被强行驱散了几分，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E区的情况简报，我昨晚已经‘加班’看过了。”他特意加重了“加班”两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是抱怨还是陈述事实。
“初步判断，对方使用的爬虫技术，是一次性的无痕架构，设计得很巧妙，常规追踪手段基本失效。”他微微后仰，目光投向羽芊，“所以，我希望能直接去第一现场看看，或许能找到被忽略的物理痕迹。”
他顿了顿，视线转向会议桌另一端，那里坐着技术部门的负责人何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探询：“另外，昨天简报里提到缴获了一个可疑背包。你们技术组那边，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被点名的何源立刻挺直了背脊，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东方先生，还没有突破性进展。”他的声音里带着技术人员一丝挫败感，“对方的反追踪手段非常老辣。那个背包里的存储设备，被植入了大量精心设计的干扰信息和虚假路径，我们的人现在正在全力排查，但效率很低，短时间内恐怕难以锁定核心数据。”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技术攻坚中常见的无力感。
“无妨。”
东方散风的声音却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沓。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利落地站起身，仿佛屁股底下那张椅子烫人似的，径直离开了才坐热乎几分钟的位置。
“你们按部就班排查，有任何进展，第一时间同步给我。”他丢下这句话，目光转向羽芊，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带路。”
这场被寄予厚望的初次会议，就在这位特派员近乎突兀的起身中戛然而止。他雷厉风行的做派，与他脸上那副仿佛没睡醒的倦怠神情形成了强烈的、近乎荒诞的对比。
羽芊迅速联系了行政楼安排车辆。
很快，一辆深色公务车驶来，羽芊坐进副驾驶，东方散风拉开后门，正要弯腰进去，另一个身影却比他更快一步，灵活地钻了进来，正是刚才会议上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孟明重。
孟明重在东方散风坐进来之后，自来熟地往他身边一靠，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堆起一个笑容：“兄弟，看你这样子……累得够呛？”
语气熟稔得仿佛认识多年。
东方散风似乎对这种“自来熟”毫无招架之力，或者说，他根本懒得招架。
他没什么形象地往椅背上一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毫无掩饰的抱怨：“啊……是啊，临时被抓壮丁出差，你说累不累？”他侧过头，看着窗外不断移过的建筑物，他的声音平静，音量并不大，似乎并不忌讳，“你知道我昨天下午还在干什么吗，我在北岭中央，跟那些永远理不完的破事死磕，结果一个紧急调令就给我扔这儿来了。”
“简直是同道中人，”孟明重像是瞬间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眼睛一亮，胳膊更是哥俩好似的直接搂住了东方散风的肩膀，用力晃了晃，语气充满了共情，“兄弟我懂，太懂了，E区最近破事一箩筐，也全是我在跑腿，我感觉我离原地猝死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了！”他说着，还十分夸张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心脏位置，眉头紧锁，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演技浮夸却透着一股真诚的疲惫。
“啊……那还真是太有缘了，”东方散风被他晃得有点晕，顺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声音含混，“都是为了……生活啊。”
那语气，充满了打工人的无奈和认命。
“要不等这事儿了了，要不在E区多留几日，我带你好好逛逛E区怎么样？”孟明重热情地发出邀请，试图用未来的快乐冲淡眼前的苦。
“不了，”东方散风拒绝得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余地，他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工作，“这边一结束，我立刻就得滚回北岭。那帮一天天闲得发慌，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总得有人回去收拾他们搞出来的烂摊子……”
车厢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同病相怜的社畜怨气，几乎快要冲破车顶。
坐在前面的羽芊终于忍不住，这才刚见面怎么就称兄道弟上了？！
佯装咳嗽了两声，清冷的声线打破了后座二人组“同仇敌忾”的怨念氛围：“东方先生，”她通过后视镜看向后座，“请问您对这次‘海燕’系统入侵事件，目前有什么初步的头绪或者方向吗？”
她妄想用核心问题直接切回气氛。
“没有。”东方散风的回答快得像条件反射，直接击碎了羽芊，他的眼睛都没睁开，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郁闷。
“什么关键线索、有效信息都没给，光扔个烂摊子就让我来收拾。但凡他们能提供点直接的、有用的东西，我也不至于……”他话没说完，但未尽之意里的憋屈和烦躁已经满溢出来。
“多大点事，我们不是马上就要开始调查了吗？”孟明重满不在乎地用力拍了拍东方散风的肩膀，试图驱散对方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社畜怨气，语气带着乐观，“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会儿我们实地走一圈，说不定柳暗花明呢？北岭上面专门派你过来，那肯定是慧眼识珠，器重你的本事！”
“得了吧。”东方散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那语调拖得长长的，带着十二分的不以为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翻了个无形的白眼，“器重？呵……不过是那帮老狐狸知道，整个技术部门就数我最‘好说话’，随叫随到，任劳任怨罢了。”
他语气里的自嘲和认命感几乎要溢出来。
浮车无声地滑行，很快在千疮百孔的行政大楼前停稳。
昨夜那场惨烈的激战，给这座核E区的标志性建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大楼的外墙布满弹痕和能量武器灼烧的焦黑印记，几处结构肉眼可见地扭曲变形，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勉强挺立着。
警戒线像一道刺目的枷锁，将这片区域严密封锁，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未散尽的火药残留气息。日无常的身影正在警戒线内忙碌穿梭，指挥着现场的清理和初步加固工作。
看到羽芊一行人，他立刻快步上前，低声汇报了几句，随后一行人无声地穿过警戒线，踏入了这座伤痕累累的堡垒。
大楼内部的光线昏暗，通风系统似乎也遭到了破坏，浓重的硝烟味混合着一种铁锈般刺鼻的血腥气，顽固地粘附在每一寸空气里，钻入鼻腔，带来生理性的不适。
好在最惨烈的痕迹已被尽力清除，所有的遗体已经转移，地面上的大片暗红也被冲洗覆盖，遮掩了一下这里的惨状。
“E区这次……真是伤筋动骨了。”东方散风低语了一句，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让羽芊出乎意料的是，他似乎对这令人作呕的气息并不十分抗拒，那张带着倦意的脸上甚至没有太多波澜，目光冷静地扫视着四周的断壁残垣，那姿态不像初临战场的文职技术官，倒更像一个早已习惯硝烟的老兵。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补充道，“还好北岭及时介入了。否则，单凭你们自己的力量，收拾这个烂摊子……恐怕力有不逮。”
“这次，多谢北岭的支援。”羽芊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官方语气，听不出太多额外的情绪，但“多谢”二字的分量，在此时此地，显得格外沉重。
“分内之事，职责所在。”东方散风的回应同样简洁官方，没有丝毫居功的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那几部曾经繁忙穿梭的电梯，此刻指示灯尽灭，门扉紧闭。一股社畜性的警觉瞬间攫住了他，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缠绕上心脏。
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停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
“你们的中央数据机房……在几楼？”
羽芊的目光也投向了那死寂的电梯井，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顶楼。”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东方散风悬着的心，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终于彻底地……死了。
他面无表情地仰头，视线沿着冰冷、空旷、布满战斗痕迹的楼梯井，一路向上，投向那遥不可及的顶层阴影。
漫长、陡峭的攀登之路，清晰地摆在了眼前。
“……行吧。”他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社畜式的疲惫，率先迈开步子，踏上了那布满灰尘和碎屑的第一级台阶。
那背影，写满了悲壮。
“没事没事，区区几百层楼而已，一会就到了，”孟明重补刀到，看着东方散风生无可恋的背影，嬉皮笑脸地跟了上去。
羽芊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悲壮一个猎奇地开始爬楼，沉默地跟在了后面。高邦的军靴踩在布满碎屑的台阶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通往顶楼的最后几十层楼，几乎耗尽了东方散风最后一丝力气。
最终，是孟明重认命地弯下腰，把这位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的特派员背了起来，吭哧吭哧地完成了这趟“登顶”壮举。
顶楼入口处，几名穿着北岭工装的维修员正忙碌着，看到这略显滑稽又透着辛酸的场面，他们只是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多问一句，沉默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东方散风只觉得双腿一阵发软，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看到退到一旁的维修员后，他抬手随意地整理了一下因攀爬而略显凌乱的衣襟，目光锐利地投向为首的维修工：“情况怎么样？”
“东方先生，”维修工组长的声音中带着技术人员的干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主体修复已经完成，正在部署最后一层防火墙，很快就能收尾。不过……”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有些细节处理和数据验证，可能需要您亲自过目把关，我们担心有疏漏。”
“好。”东方散风没有任何废话，径直朝着核心数据机房的厚重金属门走去。
厚重的隔音门无声滑开，一股冰冷干燥、带着特殊金属和臭氧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朗，景象与外面战后的破败截然不同——这并非想象中的普通房间，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电子仓库”。
高耸的机柜整齐排列，一眼望不到尽头，冷热通道交错分布，闪烁着密集而规律的幽蓝指示灯。
空气里只有服务器风扇发出的低沉嗡鸣，恒定而持续，这里几乎没有自然光源，只有为精密设备设计的隐蔽通风口和机柜指示灯提供着冷调的光源，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高度秩序化的氛围。
东方散风踏入这间“电子仓库”后，从随身携带的黑色技术包中取出专用的轻薄终端，在一个关键节点机柜前停下脚步。修长的手指动作迅捷而精准，将复杂的多接口数据线接入终端端口。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芒映照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速跳跃，一行行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代码在屏幕上流淌。
门外，孟明重扶着膝盖喘气，羽芊则静静地伫立。
两人透过观察窗，看着机房内那个仿佛换了个人般的青年。
方才爬楼时的怨念和散漫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专注得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和气息。
那份绝对的投入和掌控感，让门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时间在冰冷的数据里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日影悄然偏移，将一道斜长的光斑投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东方散风才终于停下了指尖的动作。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神从极致的专注中缓缓恢复清明。利落地将一部分关键信息和修复补丁拷贝进加密移动硬盘，他迅速整理好设备，关闭终端，动作一气呵成。
他推开厚重的机房大门走出来，身上还带着里面特有的冰冷气息。
目光扫过一旁等候的维修员组长，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鼻音却不容置疑的清晰：“最后一层防火墙可以部署了。我在排查时发现并修补了三个高危潜在漏洞，补丁已经同步到你们的修复列表。后续工作，”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务必仔细，再仔细。任何微小的疏忽，都可能成下一次灾难的导火索。”
交代完毕，他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羽芊，晃了晃手中的硬盘：“找到了。”
“这么快搞定了？”孟明重瞬间窜到东方散风身边，眼睛盯着他手中那个不起眼的黑色硬盘，“不错，效率可以啊！”
东方散风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极其自然地将硬盘收进随身的黑色技术包深处，仿佛那不是希望的火种，而是一件烫手的麻烦。
“顺利？”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气，带着点无奈和自嘲，“想多了，这只是个残缺品。”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却打碎了幻想，“可惜了，要是再早来一点就好了。”
“残缺品？”羽芊清冷的声音立刻响起，秀气的眉头瞬间蹙紧，目光如实质般锁在东方散风脸上，带着凝重，“什么意思？”
东方散风拉上背包拉链，这才抬起头，他的目光在羽芊和孟明重之间扫过，带着技术官特有的冷静剖析感：
“硬盘里保存的，是那个无痕爬虫在强行接入系统时，不可避免留下的，也是极其微弱的‘痕迹’碎片。就像是在完美犯罪现场找到的几粒几乎看不见的灰尘。”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这些‘灰尘’被破坏得太严重，信息支离破碎，逻辑链断裂。它们可以作为我们推测方向的依据，却绝对无法成为指证任何一方，钉死任何罪名的关键证据。”
“什么？”羽芊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追查的难度陡增。
“不过，”东方散风话锋一转，眼中锐光一闪，“从这些残缺的‘灰尘’里，我依然能嗅到一些东西。对方使用的接入技术非常先进，甚至可以说，是前沿中的前沿。”他修长的手指弯曲抵在了下巴上，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目前，能完全掌握并成熟运用这种级别技术的势力……”他微微眯起眼，一字一顿，“放眼整个大陆，屈指可数。”
“这还用数吗？”孟明重立刻接话，双臂抱在胸前，他眉头轻挑，“除了南岭、北岭、还有那个中立驿站，谁还有这本事？”
“非常正确。”东方散风肯定了孟明重的判断，但他随即话锋一转，透露出技术官的严谨和一丝更深层的忧虑，“但是，我们并不能完全排除其他可能性。”
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刚刚经历浩劫的数据中心，声音压得更低，“毕竟，我们拿到的是‘残缺品’。就像只拿到了一幅拼图的几块碎片，虽然它们大概率指向那三幅完整的图，但也存在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有人故意使用了这三家标志性的技术碎片，进行了高明的伪装，嫁祸他人。或者……有我们尚未知晓的第四方，通过某种极其隐秘的渠道，获得了这种技术。”
“那你的个人推测呢？”羽芊没有放过他话里隐藏的倾向，直接追问，“基于这些‘碎片’，你更倾向于哪里？”
她的目光带着审视，需要他给出一个方向性的判断。
东方散风沉默了一瞬。
他抬眼，迎上羽芊锐利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点倦意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着极其清醒和谨慎的光芒。
他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疏离和职业性的克制：
“在掌握更确凿、更完整的证据链之前，我不会妄下断论。”他刻意强调了“妄下断论”四个字，带着明显的告诫意味，“技术官的职责是呈现客观事实和逻辑推演，而非引导舆论或预设立场。尤其在这种涉及三方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敏感事件上，任何不负责任的猜测，都可能引发超出我们掌控的、极其不好的连锁反应。”
他顿了顿，将背包甩到肩上，目光投向数据机房外那布满伤痕的走廊，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某个目标。
“所以，”他收回视线，语气重新变得干脆利落，“看来，我们接下来的关键一步，是去找你们E区的技术员了。”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弧度，“或许，他能给我们提供一些，这片‘残缺品’之外的、意想不到的拼图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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