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五年,年底。
张孚敬最终是病死了。
嘉靖帝得知张孚敬去世,心中悲痛难抑,叹道:“昔日议礼之争,满朝反对,唯孚敬助朕正名分、定大礼。今忽闻其逝,如失臂膀!”
言罢,默然良久,眼中含泪。
夜深人静,帝独坐御案前,翻阅孚敬旧日奏疏。
见其字字恳切,不禁抚卷低语:“卿一生刚直,不畏权贵,为朕分忧解难。如今人去楼空,朕复与谁论天下事?”语毕,长叹一声,泪落衣襟。
次日,帝下旨追赠张孚敬“太傅”之衔,谥号“文忠”,并命礼部以高规格治丧。又亲书祭文,遣内侍送至灵前,文中写道:“卿忠勤体国,朕心甚慰。今遽然长逝,痛何如哉!”
使者回报,言帝书写时手颤不止,几度停笔。
嘉靖帝来不及悲痛,朝中风波再起。
嘉靖十五年,冬夜。
紫禁城的寒风卷着枯叶掠过乾清宫的琉璃瓦,嘉靖帝朱厚熜凝视着广西千户郑玺呈上的安南密报,指尖轻叩案几。
安南黎氏与莫氏内乱,黎氏使臣郑惟憭赴明求援,控诉莫登庸“弑君篡位”。
嘉靖帝有意出兵,但朝中分为两派:
以夏言为代表主战派,主张以武力扶持黎氏,彰显天朝威严。
以唐胄为代表主和派,认为安南瘴疠之地,远征恐重蹈宣德年间弃守的覆辙,耗费国力。
黎氏使臣郑惟憭血泪控诉莫登庸“弑君篡位”的奏折,与户部侍郎唐胄“七不可伐”的谏言在他脑中交锋。
他想起永乐年间成祖征安南的赫赫武功,又瞥见案头宣德弃守的旧档,终是冷笑一声:“朕非仁宣,岂容蛮夷藐视天威?”
此事震惊朝野,张思聪是夜探访徐阶探讨此事。
徐阶作为清流臣子,深知嘉靖帝易受激进主张影响,便通过密信向陆炳传递担忧:
徐阶的密信正快马送入陆炳府中:“安南瘴疠之地,劳师远征恐重蹈宣德覆辙。”
陆炳摩挲着信纸,想起锦衣卫暗探报来的云南边患,提笔只回四字:“静观其变。”
腊月十八,陆炳接过署理锦衣卫指挥使的敕令时,北镇抚司的缇骑们正将霍启刚拖入诏狱。
寒风刺骨的诏狱外,陆炳望着黑黢黢的牢门,耳边回荡着夏言对霍韬党羽的彻查令——那账册上被朱笔圈出的“陆炳贪污”四字,像一把悬顶利剑。
十五年,十月。
应天府尹刘淑相被人陷害下狱。
刘淑相因自己和夏言的亲戚费完不睦,怀疑是夏言在陷害他,便上书控诉夏言。
而夏言则怀疑是霍韬在暗中主使这件事。
夏言、霍韬相互指责,最后霍韬被降俸一级。夏言由此更加傲慢,请旨将与自己不和的郎中张元孝、李遂都贬官。
夏言暗中调查霍韬,发现霍韬的亲戚,霍启刚私筑钱币。
就有了开头的的那一幕,霍启于腊月被抄家,陆炳带领锦衣卫逮捕霍启刚下诏狱并抄家。夏言暗中调查,发现霍府充公的钱财对不上账,被陆炳贪污了。
夏言准备向嘉靖帝弹劾陆炳。
而陆炳正打算向夏言送礼。
“大人,夏阁老连严尚书的礼都退了……”亲信兰州在他耳边低语。
陆炳攥紧袖中准备献给夏言的南海珊瑚,指节发白。
夏言誓死和陆炳磕到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嘉靖的姑父提出要在京城增加盐税的时候,陆炳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给出了充分的协助。没想到,这次协助却埋下了后患。
除夕前夜,西苑醮坛的沉香混着雪霰飘进值房。
嘉靖帝披着道袍,听夏言痛陈陆炳“助长盐税之弊”、“贪污之罪“。
他瞥见奏折上“勋贵乱政”的刺目字眼,却想起陆炳幼时替自己挡下疯狗咬人的旧事。
“夏卿,”皇帝突然打断,“朕昨夜梦见献皇帝训示,言南镇抚司当整饬纲纪。”
夏言愕然抬头,只见嘉靖将弹劾奏折投入丹炉,火舌瞬间吞没了纸页。
这场风波很快平息。
嘉靖向来以“留中不发”的帝王术平衡权臣,这次也用同一招保护陆炳。
次日,陆炳跪在雪地里接旨升职。
夏言府中的青瓷茶盏被砸碎在阶前。
皇帝用“世庙”与“皇子诞辰”的喜讯,堵住了清流的嘴。
嘉靖升陆炳为署理锦衣卫指挥使,执掌南镇抚司。
锦衣卫各头脑,要么是勋贵功臣子弟,要么是皇帝的亲信,南镇抚司权力虽重,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陆炳到此就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嘉靖帝释放的晋升信号,一个为“发小”定制的过渡职位。
陆炳在屈膝与野心中蛰伏,静待时机。
而夏言不知道,他拒绝的那南海珊瑚,终将在十年后化作严嵩父子构陷他的血刃。
紫禁城的雪,从来埋不住刀光。
此乃后话,此时的嘉靖皇宫正沉浸在喜悦之中。
皇次子诞辰恰逢此时。
这是皇长子朱载基早夭三年后,皇室迎来的第一位皇子。
进入内阁后的夏言,始终坚持给皇帝写青词,嘉靖因此认为皇子的降生,夏言当居首功。故而在皇宫一片喜庆之中,嘉靖也没忘了夏言,让他正式兼任大学士,辅佐内阁首辅处理政务。
当时,内阁首辅是三朝元老李时。
可凭借佐命殊功,初入内阁的夏言,迅速成了大明内阁话事人。
嘉靖十六年正月初六·皇次子朱载壡百日宴。
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覆着未化的雪。
百官云集,笙歌鼎沸。
嘉靖帝朱厚熜高坐御案之后,手指死死攥着那方刻有"长命百岁"的羊脂玉锁。
三年前皇长子朱载基的襁褓里,也曾系过同样形制的锁,却在百日宴前夜随着婴孩的尸身一同入了土。
为了保护皇嗣,嘉靖帝特令道士陶仲文请“保婴符”。
乳母怀中的婴孩裹着绣满北斗七星的锦被,眉心一点朱砂艳如血。
这是陶仲文昨夜亲自为皇子点的"长生痣"。
老道人的拂尘扫过婴儿面颊,嘉靖帝身着黄色道袍,竟在众目睽睽下跪接了那道"保婴符"。
九十九盏夜明珠将大殿照得恍如白昼。
李又仙捧着青玉丹炉跪在末席。
杏黄道袍的广袖下,他腕间那道旧伤疤被金线编织的"五毒绳"勒得隐隐作痛——这是今晨王贵妃亲赐的"避邪物"。
王贵妃就是朱载壡的生母。
那位母凭子贵的妇人不会知道,三年前正是他亲手将麝香混进了杜康妃的安魂香里。
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此举做的十分隐蔽。
"陆大人。"李又仙忽然抬眼,与三丈外飞鱼服青年的目光相撞。
"这坛‘百花醴’是陛下赐予指挥使的。"
李又仙上前,将白玉坛搁在陆炳案前,便回到自己的位置。
陆炳余光一路追随,他瞥见李又仙道袍内襟露出的香料边角。
陆炳喉结滚动——那是延平府马头山的香料。当年张遥向他和徐阶炫耀的香料,就是此香。
他心中一动,疑惑地想着:他怎么会在此?
他盯着三丈外那个着杏黄道袍的身影——李又仙正俯身向皇帝进献"五子衍宗丹",雪白后颈露出一截旧疤。
他忽地想起徐阶让他查的:前门大街刘掌柜。
"李真人。"陆炳借敬酒逼近,想借机试探:"徐阶若知故人在此,定当欣慰。"
李又仙瞳孔骤缩,丹丸在银盘中叮当相撞,他忽然轻笑:"陆指挥使认错人了。”
远处传来宫婢的环佩声,陆炳被迫退开。
他瞥见李又仙道袍下露出半截红绳——与张遥系在李又仙腕上的同心结同色同工。
无一不彰显着此人身份。
冬夜,寒风裹挟着紫禁城的肃杀之气。
四更梆子响过三重,陆炳在值房狼毫蘸血般朱砂,信笺上"阶儿亲启"四字力透纸背。
窗外忽有白鹤惊飞,他想起李又仙宴散时那个意味深长的回眸。
他放下执笔,倏地立于锦衣卫衙门的暗室中,指尖轻叩案几,忽而吹响一声暗哨——尖锐如夜枭啼鸣,划破寂静。
梁上黑影一闪,贺婴如鬼魅般落下,单膝跪地:“指挥使有何吩咐?”
陆炳眸色深沉,嗓音低冷:“去查一个人——前门大街刘掌柜。”
贺婴领命而去,翻阅锦衣卫密档,很快拼凑出线索:
刘掌柜于嘉靖十一年,朝廷剿灭白莲教时便已死了。此人精通调香,曾收徒李又仙。
李又仙乃白莲教余孽,学得刘掌柜的香术后,又传于张遥。
嘉靖十年,李又仙被仇鸾使了不知名的秘方掳走,献给道士邵元节,从此下落不明。
张遥因李又仙失踪疯癫两年,嘉靖十二年突然清醒,在京城开了一家香料铺,专供达官贵人。
诡异的是,每逢朝中发生离奇事件——官员暴毙、密室失火、幻象频生——总与他的香料有关,却查无实证。
贺婴指尖划过案卷,眉头紧锁:“香料……莫非是?**香??”
嘉靖十四年冬,香料铺突发大火,张遥葬身火海。
官府以“意外”结案,但贺婴在灰烬中发现了蹊跷:
火场无挣扎痕迹,仿佛张遥静待死亡。
残留的香灰中,混着西域曼陀罗花粉——此物可致幻,正是白莲教秘药。
“他没死。”贺婴冷笑,“金蝉脱壳,借火遁形。”
陆炳听完贺婴的禀报,提笔写下一封密信,连夜送至徐阶府中。
徐阶展开信笺,烛火摇曳间,字句如刀:
“张遥未死,下落不明。
李又仙成为宫中方士。”
烛火摇曳,映着徐阶苍白的脸。
陆炳的密信从他指间滑落,飘至案几,如一片枯叶。
他闭上眼,二十年前的画面忽而清晰:
正德十二年春。
十五岁的徐阶跟在父亲徐黼身后,跨过张府那道爬满紫藤的月洞门。父亲时任县丞,与张家交好,此行是为拜会张父,商议县学修缮之事。
"阶儿,莫要乱跑。"徐黼低声叮嘱,可少年徐阶的目光已被院中那棵老槐树吸引——树梢间,一个蓝衫少年正攀在枝头,腰间系着布兜,里头隐约传来雏鸟细弱的啾鸣。
"那是张家的小公子,张遥。"父亲无奈摇头,"顽劣得很。"
徐阶却觉得有趣。
他趁父亲与张父寒暄时,悄悄溜到树下。
"喂!"他仰头轻唤。
张遥低头,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脸上。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接好了!"
一枚青壳鸟蛋抛下,徐阶慌忙去接,蛋壳却在掌心碎裂,黏稠的蛋清顺着指缝滴落。
"笨手笨脚!"张遥大笑着滑下树干,从布兜里捧出一只绒毛未丰的麻雀雏鸟,"这个给你养。"
徐阶小心翼翼接过,雏鸟在他掌心轻颤。张遥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的脸:"听说你是神童?那你知道怎么喂它吗?"
徐阶耳根发热,却故作镇定:"需用细竹管喂米浆,每日五次。"
"不愧是徐探花的儿子!"张遥拍他肩膀,指尖沾着树皮碎屑,"走,我带你去偷我爹的龙井沏茶!"
父亲们的谈笑声从花厅传来,混着春风与茶香。
烛火爆响,将徐阶拉回现实。
案上的密信已被烛泪浸透,"张遥"二字模糊成一片墨渍。
千里外的破庙里,张遥正在研磨香料。石臼中的龙涎香混着曼陀罗籽,散发出甜腻的气息。
忽有夜雨击打残瓦,他抬头望向京城方向。
想着李又仙被囚在嘉靖皇帝丹房的模样。
念着徐阶官服补子上的白鹇。
当年他们约定:
徐阶为官,做清流臣子;张遥经商,做豪商富贾。
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香杵突然折断,木刺扎进掌心。
鲜血滴进香粉,竟泛起诡异的靛蓝色。
张遥的袍角扫过潮湿的墙角,腰间的香囊绣着半阙《鹧鸪天》——那是徐阶中进士那年题的词。
陆炳回到京城私宅,换上私服,在棋盘上摆着黑白子:
手执一黑子,却迟迟不放下。
"指挥使在等什么?"贺婴忍不住问。
陆炳拈着黑棋对着烛火,良久方道:"等阶儿回京。"
迟迟钟鼓初长夜,惊起一群寒鸦。
江西吉安府值房里,徐阶似是心有灵犀,突然推开窗。
雪片落进他掌心,竟化作一滴温热。
雪,漫天飞舞。
嘉靖十六年冬,北京城西的官道上,一匹青骢马踏碎薄霜。
严嵩裹紧貂裘,单骑疾驰向紫禁城。
礼部衙门的烛火彻夜未熄,世宗皇帝正与辅臣议定《明伦大典》的细节。
"陛下,严尚书到了。"小太监跪禀。
世宗从奏折堆里抬头,朱笔未搁:"宣。"
严嵩趋步入殿,袍角还沾着夜露。
案上摊开的《祀仪成典》写满朱批,墨迹未干——这是第三稿了。
世宗指尖点着"天地分祀"的条目,忽然冷笑:"张璁当年说‘合祀方合古礼’,如今倒要朕来纠谬!"
严嵩的宅邸在城西宣武门外,距禁城四里。
按制,尚书入朝该乘轿配隶,但世宗召见频繁,往往辰时议礼、戌时问卜。
某夜大雪,严嵩弃轿策马。
马蹄在棋盘街的青石上打滑。
随从追不上,只见他孤身投入东华门的阴影里。
次日,世宗抚掌笑问:"朕闻严卿雪夜走马,可比得上李愬夜袭蔡州?"
严嵩伏地:"臣非为破敌,实恐迟了陛下论《云门》之乐。"
西苑值房里,严嵩的狼毫笔尖悬在青藤纸上。昨夜世宗梦见白鹿衔芝,他需即刻献上应梦青词。
"瑶光降祉,白鹿呈祥。陛下德通昊苍,故有仙兽献瑞..."
写至"昊苍"二字时,严嵩突然顿笔——三年前在南京,他还在青词里暗讽邵元节"方士惑主"。
如今墨迹淋漓间,已尽是"圣寿万年"的颂圣辞。
"老爷,夏言今日又驳了您的郊祀议案。"管家低声报信。
严嵩正在焚毁草稿,火盆里青词灰烬翻卷:"无妨。明日陛下要论‘大禘礼’,你且看..."
话音未落,宫门监已在门外高呼:"圣谕!宣礼部尚书即刻入对!"
严嵩抓起新写的《禘礼疏》冲进夜色。
管家望着雪地上零落的马蹄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老爷中进士那年,钤山堂的梅花也是这样,急匆匆地开败了……
嘉靖十七年。
嘉靖年间的江西按察司衙门,青砖黛瓦间透着一股肃穆。
徐阶正伏案批阅卷宗,忽闻堂外一阵喧哗。
"徐大人!夏尚书的族侄求见!"
差役话音未落,一名身着云锦官袍的男子已昂首踏入,腰间玉带叮当作响。
他身后四名家仆抬着两口描金漆箱,箱盖未开,沉甸甸的落地声却已震得地砖微颤。
"下官久慕徐公风骨,"来人草草拱手,眼角余光扫过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嘴角却浮起一丝讥诮,"特备吴绫百匹、徽墨十匣,权作... ...吏部考绩的润笔之资。"
徐阶搁下狼毫,指节在案上叩出三声闷响。
他怎会不知?此人任知县时强占民田,案卷尚压在按察司铁柜之中。
如今仗着夏言得宠,竟敢明目张胆以贿赂谋升迁!
"夏尚书可知此事?"徐阶突然发问,目光如刀。
那官员一怔,随即堆笑:"伯父常说徐公乃..."
"住口!"徐阶拍案而起,震得砚台墨汁飞溅。他抓起案头《大明律》重重掷在箱上,"汝欲求一官半职,当报为民之心!尔曹属我诲!非以权势凌人,谋求升迁也!"
话音未落,漆箱竟被书册砸得裂开一道细缝,露出内里黄澄澄的金锭。
堂外秋风卷着落叶扑入,那官员脸色煞白,踉跄后退时被自己袍角绊倒。
徐阶却已转身面向屏风上绘的《包拯掷砚图》,声音冷似寒铁:"来人!”
他令人将此人与赃物扣押封存准备送都察院,并准备亲写弹章——弹劾夏言。
经历磨难,懂得变通的徐阶已然成为了一个熟悉官场规则的人。他很清楚,讨好夏言和得罪夏言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但他还是却坚定地回绝了。
十年谪官,徐阶每中夜起坐,叩扪心自问:"仕宦当为何如?"此次,他本想效圆融之术以自全。待真遇到事,见勋贵纳贿,辄勃然作色,忍不住便想要呵斥弹劾。
馆竹站在身旁,经过几年的学习,他明白了许多事,提醒徐阶:"大人不畏复蹈前辙吗?"
徐阶明白了,哪怕日后他看起来变的圆滑了,骨子里的“硬、直”也不会改变的。
当夜,徐阶于房中来回踱步,再三思考后,随即在灯下疾书奏疏。
烛火将他身影投在墙上,竟与屏风中的包公像渐渐重合。
笔锋划过"虽权贵姻亲,法不可枉"八字时,一滴墨如利剑穿透宣纸。
三更梆子敲过,江西按察司后衙的书斋里,徐阶的笔锋正悬在"夏言"二字上方。
砚中松烟墨已凝了一层薄霜,烛泪在青铜烛台上堆成白蜡小山。
忽有穿堂风过,案头《洗冤录》无风自动。
"徐公笔下千钧,可曾想过这一疏上去,要断送多少人性命?"
苍老的声音惊得徐阶猛然抬头。但见屏风后转出一位布衣老者,鹤发童颜,手中麈尾轻拂——竟是三年前在龙虎山有过一面之缘的张天师。
徐阶按着奏疏冷笑:"天师要为勋贵贿赂之行做说客?"
老者不答,麈尾忽然扫过砚台,墨汁荡起涟漪。
墨汁里竟显出幻影:夏府后院,夏言正将一封密信投入火盆,信纸落款赫然是"严嵩"二字。
"夏桂州此刻,正在烧毁严分宜的结党密函。"老者声音忽远忽近,"徐公此疏若上,明日严党便会趁机弹劾夏言纵容亲属——届时朝堂倾轧,苦的可是东南抗倭的将士们啊!"
徐阶手指一颤,笔尖墨汁滴在"言"字上,顿时洇开一团黑斑。
他忽然想起上月兵部咨文:浙江巡抚朱纨,正因缺乏夏言支持而饷械短缺。
张孚敬死后,严嵩从南京调任京城任礼部尚书,此人极擅青辞,且为人圆滑。
短短数月,他在朝中势力,便与夏言分庭抗礼了。
窗外传来"嘎——"的一声鸦啼。
徐阶犹豫了。
再抬头时,案前只余半盏残茶,一缕檀香。
仿佛方才的一切皆是徐阶的一场梦境。
徐阶缓缓将奏疏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纸角,瞬间变成灰烬。
他重写一分信,摸出怀中私印,在灰烬旁钤下一方朱记——此印不录官牍,专用于密报锦衣卫。
话说,夏言的族侄携黄金贿赂徐阶不成,反被扣押了一夜,令他十分不满。
这位仁兄灰头土脸地走后,自然不肯干休,马上给夏言写信痛骂徐阶,还四处扬言,要给徐阶好看。
徐阶却是不以为意,什么风浪没有见过。
此举,却是把宫里的夏言得罪了。
十一月。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隆冬的阳光下泛着冷光,严嵩的皂靴踏过礼部衙门的青砖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拢了拢袖中的奏疏——那是他昨夜反复修改的《献皇帝称宗议》,墨迹未干处还带着一丝松烟香气。
南京的十年蛰伏,让他的眼角已爬上细纹,但此刻,他的手指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张孚敬已死,夏言虽盛,却不知‘亢龙有悔’……”
他想起两年前离京前夜,南京旧吏们谄媚的饯行宴,推杯换盏间,有人低声道:“严公此去,必入阁辅政。”
他当时只是含笑摇头,心底却冷笑——这些庸人怎会明白,他要的不是虚名,而是皇帝案头那支朱笔的倾斜——权利。
入宫面圣那日,他特意换上了半旧的绯袍。
嘉靖帝斜倚在豹皮褥上,指尖摩挲着一卷《道德经》,目光却似刀锋刮过他的脊背。
严嵩伏地叩首时,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心里想着:
‘不可急……不可像夏言那般张扬。’
他想起夏言在西苑骑马驰骋的狂态,嘴角掠过一丝讥诮。
皇帝最忌权臣结党,而夏言门生故吏满朝——这是多好的把柄啊。
他现在只需做一件事:让嘉靖帝相信,自己比夏言更“纯忠”。
当夜,他在礼部值房秉烛疾书。
小吏送来夏言批过的公文,他亲自起身相迎,甚至用袖口擦了擦案椅才请来人坐下。
待四下无人,他才展开那份公文,就着烛火细看夏言的批注,忽然轻笑一声,提笔在废纸上临摹起夏言的笔迹来。
“青词要写得比夏言更玄妙,奏对要答得比夏言更谦卑……终有一日,陛下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孤臣’。”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他吹灭蜡烛,任由黑暗吞噬了脸上那一瞬的狰狞。
这一刻的严嵩,像极了《韩非子》里“三年不鸣”的楚庄王。
只是他饮下的不是韬略之酒,而是浸透野心的鸩毒。
后来《明史》评他“柔佞深险”,却无人知晓,正是在这礼部尚书任上的每一个深夜,令他将獠牙一寸寸磨成了玉笏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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