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七年,六月的赣州,暑气蒸腾。
徐阶在赣州建王阳明公祠耽误了三个月,一路行水路北上。
江水滔滔,船身轻晃,如同他此刻起伏的心绪。夏言举荐他入京任职,表面上是升迁之喜,实则暗藏玄机。京城那潭深水,比这赣江不知要浑浊多少倍。
两个月后,船队抵达通州。距离北京已近在咫尺。
"大人,前面就是通州码头了。按惯例,今晚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入京。"馆竹恭敬道。
徐阶点点头。
他换上了崭新的官服,准备以最好的状态面见圣上。官轿早已在码头等候,轿帘上绣着精美的云纹,彰显着他即将晋升的身份。
轿子行进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徐阶闭目养神。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前方何人?速速让道!"一个清朗的声音喝道。
徐阶睁开眼,示意轿夫停下。他微微掀开轿帘,只见一队锦衣卫骑马而来,为首的是个约莫三十岁的男子,面容刚毅,眉宇间透着一股锐气。
那人见官轿停下,也勒住马缰。他身着飞鱼服,腰间绣春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原来是徐大人。"锦衣卫认出了徐阶,翻身下马,抱拳行礼,"下官锦衣卫百户沈炼,不知大人驾到,多有冒犯。"
原来是老熟人。
沈炼身材挺拔,眼神锐利如鹰,虽行礼恭敬,却掩不住骨子里的傲气,他的眼睛不自觉望向徐阶身后的馆竹。
耳目众多,不便在外表现出他们交集深厚,恐引人怀疑。
"沈百户不必多礼。"徐阶温和回应道,"本官奉旨入京,不想在此偶遇沈百户,也是缘分。"
沈炼直起身,目光炯炯地看着徐阶:"听闻徐大人在赣州建阳明先生祠堂,下官心向往之。阳明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下官常铭记于心。"
徐阶心中一动。
没想到沈炼一介武夫竟对心学如此推崇。这让他颇感意外,从前从来没见他崇尚心学。他正欲回应,忽见沈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徐大人此番入京,可是夏阁老举荐?"沈炼突然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
徐阶面色不改,心中却警觉起来。
锦衣卫素来耳目众多,沈炼此问,是单纯好奇,还是另有所图?
"圣恩浩荡,本官不过尽忠职守罢了。"徐阶避重就轻地回答,"沈百户这是往何处去?"
沈炼似乎察觉到徐阶的防备,嘴角微扬:"下官奉命巡查京畿,恰巧路过。徐大人初入京城,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两人又寒暄几句,沈炼便告辞上马。临行前,他忽然回头:"徐大人,到了京城,如不嫌弃,携馆竹到下官府上坐一坐。"
徐阶望着沈炼远去的背影,颇感意外。这最后一句,是另有深意还是随意寒暄?他放下轿帘,轻声道:"起轿。"
徐阶没有注意到,馆竹和沈炼暗中交汇的眼神。
天色渐晚,通州驿馆已在前方。徐阶知道,明日入京后,等待他的将是更加复杂的局面。
官轿在驿馆前停下。
徐阶整了整衣冠,迈步而出。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次日,徐阶乘坐官轿入京。
京城的盛夏,槐花已谢,绿叶却愈发浓密,层层叠叠地遮住了炽烈的阳光。
永定门外,官道两旁的杨柳低垂,随风轻摆,似在迎接这位归来的故人。
徐阶坐在官轿中,掀开轿帘,望着巍峨的城墙,心中百感交集。十年前,他离京时,正值寒冬,城门冷清,无人相送;而今日归来,却是升职回京,车马未至,已有人候在城下。
"徐大人!"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礼部主事快步上前,拱手行礼,"下官奉夏阁老之命,特来迎候。"
徐阶微微颔首光却越过城门,望向远处连绵的宫阙,他手持轿帘,谦逊道:
“烦请转呈夏阁老:徐某面圣后,必当亲至府上拜谒!”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烈日下泛着金光,而更远处,西山如黛,隐约可见。
他深吸一口气,京城的空气里混杂着槐叶的清香、街市的烟火气。
进了城,街道上行人如织,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绸缎庄的伙计正抖开一匹新到的湖丝,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茶楼里,说书人的醒木一拍,引得满堂喝彩;街角处,几个孩童追逐嬉闹,手中攥着刚买的糖人。
徐阶乘坐的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路过一处酒楼时,二楼临窗的几位官员见了他,纷纷起身拱手。
徐阶淡然回礼,心中却明白——这些人未必认得他,但一定知道他是夏言举荐回京的。如今夏言在朝中如日中天,连带着他这个被举荐的门生,也被人高看一眼。
转过正阳门大街,忽见一队锦衣卫策马而过,为首的正是陆炳。
正值八月,酷暑难耐。陆炳已升任南镇抚司指挥使。
但见他身着金线密织的云锦飞鱼服,腰间绣春刀在烈日下泛着寒光。
他胯.下那匹西域进贡的枣红骏马喷着白气,铁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踢嗒踢嗒——”
徐阶先看见他,立即大声喝:“停!”
与此同时,徐阶的轿帘被热风掀起,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容——陆炳瞳孔骤缩,猛地勒紧缰绳!
马匹吃痛扬起前蹄,鬃毛如火焰般炸开,嘶鸣声划破长空,铁掌在石板上刮出两道白痕。
轿夫们慌忙避让间,陆炳已稳住身形。
只见他手腕一抖松开缰绳,飞鱼服下摆翻飞间已旋身落马。
足尖点地如鹤栖寒松,连腰间玉坠都未晃分毫!
“子升!”陆炳翻身下马后,几步上前,唇角微扬,眼底笑意如破云之光。
徐阶亦是面露欣然,抬手一拱:“陆指挥使,许久不见。”
两人相视一瞬,似有千言,却又碍于场合,只化作几句简短的寒暄。
“近来可好?”陆炳嗓音低沉,却透着一丝难得的松快。
徐阶含笑点头:“托陆大人的福,一切安好。倒是你,风尘仆仆,可是刚从南镇抚司回来?”
陆炳略一颔首,目光扫过徐阶身后的馆竹,低声道:“公务缠身,不便久叙。”
徐阶会意,微微叹息:“既如此,改日再聚。”
陆炳深深看他一眼,抬手一礼:“保重。”
徐阶亦拱手:“陆大人珍重。”
两人错身而过,陆炳翻身上马,缰绳一抖,马蹄声渐远。
徐阶停止片刻,终是放下轿帘,低声道:“走吧。”
风过巷口,只余一缕未散的叹息,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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