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徐阶探望完李时,又去了一趟沈炼府邸。
沈炼府邸书房。
夕阳斜照进花窗,将书房的雕花木格映得斑驳陆离。
窗外偶尔有枯叶被风吹落,轻轻叩在青石阶上。
徐阶缓步踏入书房,目光扫过案几,微微颔首:
“沈兄,刚过秋闱,应考如何?”
沈炼放下手中茶盏,神色从容:
“若不出意外,当能高中。”他顿了顿,嘴角微扬。
徐阶轻笑,但眉宇间仍带一丝凝重:
“沈兄胸有成竹,既如此,便先贺你高第。”徐阶抬袖示意。
“只是今日来此,倒有一事相询。”
沈炼目光微凝,察觉出话题的转折:
“徐大人但说无妨。”
二人围坐圆桌,仆人上茶后退下,将门关上。
徐阶沉吟片刻,压低声音:
“陆炳与夏公……似乎有些不睦?”
沈炼指尖轻叩桌面,眼神深沉:
“何止不睦。”沈炼冷笑一声。
“夏言对陆指挥的锦衣卫身份及行事风格颇有微词,认为其“出身低微,依靠王府旧部身份晋升”。”
沈炼跟随陆炳最久,知晓其中细节。
他话锋一转,低声道:“你有所不知,嘉靖十五年,夏言掌握陆大人贪污证据后,陆指挥被迫亲自向夏言下跪求情,才得以免于重罚。”
徐阶听到“贪污、下跪”,先是挑眉,然后皱眉。他想到陆炳的豪华私宅,早有预料陆炳应当是个“贪”的,但不知道他曾给夏言下跪。
“徐大人,你被贬延平府时,陆指挥曾试图与夏言结盟,将你捞回来,但被夏言拒绝。陆大人多次向夏言送礼示好,均遭退回。”
徐阶倒不知晓这件事。
沈炼继续说道:“夏言为人强硬,在阁内对下属要求严苛,动辄奏请嘉靖帝贬谪忤逆者。再加上,夏言清高,看不起宦官之流。陆指挥使是从兴王府跟随皇上的,被夏言视为“眼中钉”!”
沈炼眼中寒光一闪:
“如今陆指挥手握锦衣卫实权,权倾朝野,夏言却仍不改其锋芒,只怕……”
徐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杯沿,打断道:
“沈兄慎言。”
徐阶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天色渐暗。
“夏公于我有恩,陆炳……”
于我有情,徐阶内心叹息一声。
沈炼似乎知道他为难之处,继续道:“这朝堂之争,终究难分对错。”
沈炼沉默片刻,继续道:
“大人若为难,静观其变即可。”
徐阶无言,神色惆怅,起身告辞。
沈炼亦若有所思,想问起“馆竹”,眉头轻皱,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晚饭后,徐阶和陆炳带徐英逛前门大街夜市。
明朝实行严格的宵禁制度,但前门大街却存在夜市活动,跟其历史背景和地理位置有关。
前门大街位于北京中轴线上,北起前门月亮湾,南至天桥路口,是皇帝出城赴天坛、山川坛的御路。
明永乐年间修建了廊房头条、廊房二条、廊房三条、大栅栏供商民居住经营。
明朝中期,前门大街两侧出现鲜鱼口、猪(珠)市口、煤市口、粮食店等集市。
明嘉靖十年,各省在京官员为解决进京应试举人住宿问题,在前门大街两厢建立各地会馆。
前门大街作为连接皇城与天坛的御路,同时又是商业中心,获得了特殊政策允许。明《宛署杂记》记载,皇城四门、钟鼓楼等处都盖起了铺房,前门外建有四个廊房胡同"召民居住,召商居货"。
简单来说,此地是官方特许的商业区。
八月末的京城,秋风已带着几分凉意。
前门大街的夜市却依旧热闹非凡,各色灯笼在渐浓的夜色中次第亮起,将青石板路映得斑驳陆离。
徐阶与陆炳缓步而行。
徐英则女扮男装。
十二岁的徐英身量未足,却已显出几分飒爽。
她披着件靛青直身袍,袖口用银线绣着云纹,腰悬蹀躥带,佩一柄短剑。乌木冠束着高马尾,几缕散发垂在剑眉之上,衬得一双凤眼越发凌厉。
他们身后跟着随从两名——馆竹和贺婴。
秋风吹过,街边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偶尔有几片枯叶被卷起,打着旋儿落在摊贩的布篷上。
卖糖炒栗子的小贩掀开铁锅,甜香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书摊上,《论语》的新刻本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书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银杏叶。
“好久没有出来逛一逛了。”徐阶身心舒畅。
徐英年方十二,随陆炳在京城生活约六年有余,对前门大街的繁华景象见怪不怪。
他们路过西域毡房时,正支起七彩帷幔。
徐阶和陆炳要进去看一下。
徐英看到隔壁店铺有卖书籍的,拱手对徐阶和陆炳道:“两位爹爹,英儿去那书铺逛一逛。”
陆炳看了一眼书铺,离毡房很近,遂点头,眼神瞟了一眼身后,道:“贺婴,跟着。”
徐阶看了眼那店铺,跟着点头嘱咐道:“英儿,人多眼杂,小心点。”转头看向馆竹,道:“你也去。”
徐阶和陆炳二人进入毡房。
三十二岁的徐阶已褪去少年意气,白面无须,眉目清润,举止从容。
只见他身着鸦青长衫,通身文人雅士气质。
陆炳身材高大一些,小麦肤色,眉目锐利如刀,目光冷峻,身着黑色云锦,腰背挺直,不怒自威。
二人并肩如双剑出鞘,目光扫处,风起云涌。
毡房主人见此二人气度不凡,忙上前迎接,恭敬问道:“二位贵客,需要什么?”
徐阶环顾店铺,店铺里挂的样式都是异域风情款式。
“掌柜的,有什么好料,拿出来看一看。”
"这是撒马尔罕的料子。"毡房主人操着生硬的官话,热情介绍着。
他抖开匹孔雀蓝的锦缎。
陆炳突然用剑鞘挑起徐阶下巴,故意调侃他,挑衅道:"阶儿试试这个。"
徐阶的手轻拍陆炳剑鞘:"这么多人呢。"话音未落,陆炳已把徐阶按在铜镜前。
“这原是波斯匠人将碎银箔捻入驼绒,织出千余粒微缩星月,两位公子看此绸缎的工艺……”
毡房主人一边介绍,一边拿出华服准备给徐阶换上。
徐阶跟着小厮去里屋换上。
他换上蓝色胡服走出里屋的瞬间,霎时鸦雀无声。那匹缎子竟会随人走动泛起涟漪般的银光,配上徐阶的儒雅气质,衬得皮肤更加白皙。
陆炳目光跟随徐阶移动,目不转睛,完全被吸引。
异域风情在徐阶身上炸开:
交领处悬着鎏金叶形扣,形似帖木儿王朝的弯刀。
腰间缀五枚铜铃,走起路来叮当如沙漠驼队的节奏。
最绝是袖口暗纹,乍看是江崖海水,细辨竟糅合了阿拉伯《古兰经》。
徐阶看见锦缎上的星月正吞噬补子上的仙鹤,皱眉突然反应过来:"这身...可是太祖《大诰》里严禁的胡服?"
他掌心渗汗。
明朝自洪武元年起便颁布了严格的“胡服之禁”,要求恢复唐制衣冠,并禁止胡服、胡语、胡姓等一切胡俗。嘉靖年间虽未明确提及新的胡服禁令,但作为明朝中期的皇帝,嘉靖帝延续了明初的服饰政策。
毡房主人讪笑:“这一款颇受京中达官贵人喜爱,”他摸了摸鼻子,含蓄表达道:“额……只要,在私下里穿……”
徐阶明白了。
陆炳走到徐阶身旁询问他的意见,他的眼中此刻没有旁人,低声轻问:“喜欢吗?喜欢我给你买。”
徐阶摇了摇头:“异域风情太重了。”
徐阶心中叹息,好看是好看,穿不出去啊,这种料子一看就很贵,买回去穿不了几回,太浪费了!
毡房主人(掌柜)眼观鼻鼻观心,见他们交谈,忙乘机安排小厮拿出很多款式。
小厮们手捧京中最热的款式,站成一排,供他们挑选。
“这些都是改良款,不用担心!”掌柜的热心介绍。
第一款,交领窄袖长袍。
斜襟右衽,袖口收窄便于骑射,领缘镶织金锦边,腰间束革带,下摆开衩至膝,行走时可见内衬的彩绣裤装。
第二款,对襟短褂。
圆领或立领,前胸缀铜鎏金盘扣,衣长及胯,多用艾德莱斯绸或回回锦缝制,襟口常绣几何纹样。
第三款,撒马尔罕式外套。
无领对襟,内衬羊羔毛,袖口翻出貂皮镶边,后背垂挂虎头纹绦带,源自中亚商队服饰。
第四款,墨色暗纹的直裰。
第五款,玄色织金服。
第六款,缠头帕。
六尺白布裹头,末端垂于右肩,贵族会缀以珍珠流苏,兼具遮阳与身份标识功能。
第七款,西域革靴。
尖头翘起如鹰喙,靴筒高至小腿,用牦牛皮鞣制,靴面压出菱形凸纹,行走时马刺作响。
……
陆炳见了方才那件蓝色胡服,对这家店铺的衣服颇为满意,大手一挥道:“按照他的尺寸,全部来一件。”
“另外,还不够,按照他的尺寸再订制十套衣服,十双鞋子。”
陆炳走到毡房内一张普通木椅前坐下。
但见他歪坐木椅,左臂搭着扶手,右腿高翘,架在左腿上。这放荡不羁的坐姿、通身的贵气衬得普通椅子变的高贵起来。
"劳烦给这位公子量尺寸。"陆炳忽然抬手指向徐阶。
徐阶双目瞠圆,心中震惊,但人多眼杂,他不好拒绝,被小厮簇拥着站到铜镜前。
毡房里瞬间变得忙碌起来。
一小厮给徐阶量尺寸,其余人按徐阶的尺码将方才陆炳要买的衣服装起来。
"腰围..."量尺寸小厮话音未落,陆炳突然起身,走到徐阶身后,按住其肩膀:"我来量。"
小厮识趣退下。
他指尖顺着对方脊骨下滑,在腰窝处重重一按:"这里放一寸。"
徐阶耳尖泛红,却配合地抬起手臂。陆炳的佩剑穗子缠住他腕间,在波斯地毯上投出交叠的暗影。
“怪不得你今日突然提出逛夜市。”徐阶恍然大悟,“原是打算给我制衣?”
陆炳一边为他量尺寸,一边道:“回京多日,除了官服,私服没见你有几身衣裳,颜色还那么朴素。”
“都是身外之物……”话没说完,陆炳打断:“过犹不及!凡事适可而止,毋过奢,亦毋过俭。衣冠固当修饰,何苦自苦?纵非衣敝,亦当体面。”
徐阶哑口无言,陆炳用《曾子拒邑》典故反驳他。
他心想:自己穿的那么朴素,还真是因为自己穷,但是这也太多了!
“这,买的太多……”徐阶话未说完,陆炳当即打断:“不多!”
夜深了,更夫沙哑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亥正三刻,小心火烛——"
他们一行人逛完夜市,匆匆赶回家。
当夜三更,徐阶衣柜里除了在毡房买的衣服,还多了套撒马尔罕的蓝色胡服。
徐阶站在怡然居橱柜前,看着那套蓝色华丽胡服,无奈摇了摇头,于心里感慨,最终陆炳还是把这套衣服买下来了。
天气渐渐转凉,秋风萧瑟,夜微凉。
陆炳和徐阶一起挤在被窝里取暖。
徐阶极为怕冷,陆炳身上热的像火炉。
被贬的几年里,徐阶总是会被冻醒。被贬的地方物资极其匮乏,没有能御寒的衣物。
他身子较虚,甫一入冬,便会体寒,冷手冷脚。
从前睡在被子里,如同睡在冰窖里,冷且硬。
不像现在,暖且软。
徐阶窝在陆炳的肩窝里,他的双腿与陆炳的腿交叠在一起。
哎?好像也不那么软?
徐阶的脑袋从被窝里钻进去,又钻出来,一脸坏笑忽而道:“口技如何?”
陆炳闷哼。
“陆指挥久处庙堂,可否用过‘量天尺’?”徐阶诙谐逗趣他。
陆炳一怔,旋即朗笑,小鸡啄米亲了他的额头,宠溺道:“徐大人莫不是要考校我的‘分寸’?”
徐阶摇头,故作高深:“非也非也,世间至刚至柔之物,往往最难丈量。”
陆炳会意,抓起他的手,伸进被子里,“要不,你用手量,且看这‘三才’可合心意?”
徐阶点头,颇为满意,头点如蒜杵。
“合的,合的,你还不快点去灭烛火!”
陆炳翻身压了上去,“你先将我这火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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