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此地屋内布设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屋有四墙,算上承尘与地衣,共有六面。
承尘上惟妙惟肖画着一朵硕大的银红牡丹花冠,几乎将整面墙都给占据了去。
花瓣层层叠叠,如同涨潮时汹涌拍打海岸的波浪,虽是一幅静止的画,却让人莫名觉得它无时无刻不在动作,要将人掀翻入浪,吞吃入腹。
花蕊处以极尽精细之工笔,描摹着女子的陰户,陰核与陰道,描画着牡丹花冠的核心。
偶尔抬头看去,竟有一阵压迫感袭来,让人心中发毛。
上题两行小字: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四面墙亦同样被巨大的画面占据,从人们进屋面对的那个方向为起点,按照太阳东升西落的方向看去,四幅画面如下。
第一幅:
男女在无拘无束的旷野中迎着扑面而来的微风尽情奔跑。
男子周身空无一物,干净利索,而女子的肚脐处却延伸出一条鲜血淋漓的肉带。他们肩并着肩嬉闹,柔和的阳光金粉洒在脸上,那是自由的温度。
第二幅:
洞房花烛夜,满室旖旎光景。
只见房内有满是石榴装束的贴花窗幔,燃烧着暧昧烛火的葫芦型喜蜡,绣着瓜瓞殷红的帷幔,染血的、绣着百子图的喜床被褥,以及压在女人身上的一座山。
第三幅:
女子临盆,阖家欢乐。
产房内血腥之气弥漫,不亚于漫天血雨的疆场。苍白而痛苦的脸色,撕心裂肺般的嚎叫,毫无尊严的赤-裸,下-体的撕裂。
第四幅:
少女哺育母乳,婆母、生母话家常。
尚未恢复体能的产妇忍着身体的疼痛与精神的萎靡溃败,被婆母撩开衣摆,揉捏乳-房,画中加以旁白斥道:没奶长那么大有何用。生母于一旁喜笑颜开,绘声绘色描述着她当时的经历,旁白画道:你现在知道我有多不容易了吧。
丈夫早已不知去往何处。
下题七字,算作总结:为人妇者不如娼。
低头看地衣,画风迥然不同,乃是颇有圣贤之名,为历来帝王、学子、平民百姓所追崇内化于心的周公孔圣人,占地衣半侧。
紧挨着的另一半,则画着男人千百年来的进化。
先是从“知有母不知有其父”的时期进化到女子不知怎地倒了霉,成了奴隶,男子可以肆意强-奸之时。
再到有了金钱这宝贝出现,男子拿着几个臭钱,蹂躏了女人,还要女人讲谢,道这是公平生意。
后来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子的进化更是不得了。他们得到了终身的活财产,名曰妻子。
勒以三从四德,七出之条,周孔之礼,要妻子守着德化教义。
而他们可以在外面拈花惹草,姬妾无数。女人却只能侍奉公婆,伺候丈夫,索取是万万要不得的。
男人进化的越发聪明,聪明到让女人深信性-欲是兽-欲,以为不净。
同样以小字作结:周公孔圣人教诲有功,经天纬地。
画风繁复绮丽,重彩浓墨,每一根线条的走向与光影的交织变化,都足以让人啧啧称奇。
然而终究是在尘土喧嚣的地衣上。
凌云木寻了处角落的位置落座,环顾四周,不见花莲心踪影。
她撇了撇嘴,只闻饭香缭绕,要了一碗香菇鲜肉大混沌。
凌云木抬眼,看向那些不成双的男男女女。
一般而言,一张四人木桌上往往坐着一名女性,两名或者三名男性。
倒不是说韶县这地倒反天罡,施行一女多夫制。亦不是说韶县女子个个出挑,让人挪不开眼,争相求嫁。
事实远比这荒谬的多。
只是因为一二十年前,或者三四十年前,亦或者原在更久前,此地民风颇为下贱,家家户户抢着生男儿,但凡生下来是个女儿,即刻溺死。
或是剁碎了喂狗好去晦气,以便祈求下一胎是个男儿。
又或是直接扔到茅厕里,干净利落,一了百了。
据他们说,女子生来晦气,只有把晦气去尽,或是送去该去的地方,喜气才会来。
这喜气,指的自然是男儿了。
世道也遂了他们的意,经过一代代的不懈努力,韶县的喜气多的不得了,遍地都是喜气。
然而怎地这些喜气脸上一派愁云惨雾,竟要比那晦气看起来还晦气。
当年嫌弃自己女儿是晦气的爹娘,如今却又掏着上把的银票来求娶旁人的晦气。
真真难解。
便在这时,忽然一声嚎叫传来,凌云木循着声音望去,不知是哪个没本事的男人在狗吠。
他对面坐着的女子表情嫌恶,连个眼神都不愿施舍,气昂昂走了。
“饭钱还没均摊呢!”那男人扭头朝门口大叫道。
凌云木摸了摸下巴:喜气太多了似乎会变成戾气呢。
莫不如抓些喜气到卧虎山去,男人的力气可不能白白浪费掉。
凌云木埋头吃混沌。
花莲心这家伙不在店里做掌柜的,跑哪去了。
难不成又被请去说媒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只剩下半口混沌的时候,又是一声大斥,打破了宁静。
不过与方才小打小闹不同的是,现下整个饭馆都骚动起来了。
只见跌跌撞撞窜进来一个白面小生,身材高挑,竹般修长,身后追着两个汉子。
这两个大汉大缸粗细,形状粗鄙,眉眼之间尽是泥秽之气,眼眸浑浊而油腻,竟连猪都自愧弗如,望尘莫及。
凌云木觉得自己的眼睛遭受到极其强烈的猛击,刚刚吃的饭险些吐了出来。
丑哭了。
耳根接着响起他们杀猪般的叫声。
“你给我站住!再跑老子弄死你!”
其中一个光膀汉子伸出粗壮黝黑的大手朝他抓来,白面小生身形灵活,避了过去。
不仅如此,他还反过来踹了那大汉一脚。
那大汉如同猩猩般砸了砸胸膛,怒吼一声便要扑过去。
白面小生见状连忙躲到另一个大汉身后,他身形极为跳脱敏健,如同一直兔子似的在身后左摇右晃。
那大汉被他晃得眼花缭乱,不管不顾扑了过去,白面小生又是一闪,两个大汉紧紧撞在一起,眼冒金星。
场面实在太过滑稽,凌云木朗声大笑,拍掌叫好。
饭馆内除了她的笑声,安静的连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
在这样的场面笑得那样肆无忌惮,想来也只有凌云木一个人了吧。
毕竟容易惹火上身,而且那两个汉子的眼神看着就让人害怕。
这不,现在那四只眼睛便齐齐的瞪着凌云木。
凌云木却只是撑着脑袋,一副看笑话的模样:“继续打啊,你祖宗我还没瞧够呢。”
一旁的白面小生随意一瞥,忽然顿住了。
他的心噗通噗通跳跃着,要从嗓子眼儿出来。
姐姐……
他找到姐姐了。
凌云木如此挑衅,那两个大汉心头发怒,对视一眼,朝凌云木走过去,阴森森而又慢吞吞。
凌云木一脸悦色,甚至朝他们勾了勾手指。
“太慢了。”
白面小生见状怕他们伤着她,迅速动身拦在她面前,仰着头怒视着那两个汉子。
“不许碰她!”
凌云木轻挑眉梢。
有意思。
“我呸!”
大汉的唾沫星子全喷到白面小生脸上去了。
白面小生一脸嫌弃,抹了一把脸。
“今个儿你们两个都跑不掉!”大汉狞笑着,说着便要扑打过来。
凌云木还欲再凑个热闹,谁想手腕一重,白面小生生生硬拽着她便夺门而出。
凌云木:?
不是,干嘛啊这。
凌云木扭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大汉气得瞪眼,正撒丫子追赶。
啧。
不得不跟着跑。
他拉着她走街串巷,跑了大概有两里地远,加上夜晚昏昧,很快便将那两个汉子甩在身后。
他停下脚步,凌云木猛地撇开他的手。
她揉了揉手腕,不悦道:“没礼貌。”
白面小生喘着气,倒是笑吟吟的:“姐姐,没事了。”
凌云木皱眉:“谁是你姐姐?”
这两个字还是依旧让人不快。
从男人嘴里说出来更像是毒药,好男人会一口一个姐姐的喊吗?
再说了,她本来就没事。
“你啊。”他笑着眨眨眼睛,亮晶晶的,沉浸在寻找到凌云木的喜悦中。
他自小在毁誉堂由两位师母抚养长大,在他小时候便听她们说他有一位姐姐流落在外。
虽然她们并没有谈起姐姐的生平事迹,可是从他们的表情中,他能够领悟到姐姐一定是个不错的人。
很小的时候他便想来找姐姐,可是师母们说要等他长大,学会一招两式,有能够保护姐姐的能力才会放他去寻找。
于是他日日苦练武功,可他在这一方面着实没天赋,无论是剑,鞭,拳脚,近攻或者远攻,饶是他多么努力,也只不过是平常而已。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那一身用来逃跑的轻功。
可最近不知为什么,两位师母忽然要急忙他下山,并且勒令他尽早将姐姐带回来,否则会有十分严重的危险。
他担心姐姐安危,想尽一切办法打探找寻,终于让他找到了。
“你认错人了。”凌云木转身就要走,丝毫不领情。
这人长得倒是漂亮。
可怎么看怎么觉得都是个毛没长齐的毛头小子。
有什么用。
又不能上,没兴趣。
“姐姐等等。”见她要走,他情急之下拉住她的衣角。
凌云木脸色不善的盯着他。
这人倒是一脸正色,细白匀称的手指慢慢从她衣角滑落。
“我去看看他们两个走了没。”说着,他走到巷子口,脚步极轻,仿若影子似的。
凌云木半眯了眯眼,若有所思:这人……
确定安全后,白面小生才冲着凌云木招了招手:“姐姐过来吧,安全了。”
凌云木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儿。
她本来就是安全的,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伤得了她。
二人四拐八绕,凌云木罕见的沉默着,平日里轻快的眼皮如今沉甸甸的。
倒不是发困,只是被些许不堪回首的往事压塌了。
她想起她五六岁的弟弟死去时的模样,被灾荒之年的乌鸦一口一口啄食掉的模样。
想起来他临死前对她的苦苦哀求,一脸惊惶的求二姐姐不要杀他。
可是,他若不死,被贩卖的便是她,生不如死的便是她。
凭什么要她为他牺牲。
他质问着,瘦小而干瘪的身-体因为恐惧不住的颤抖着。
他不解,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姐姐要杀他。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才更为可恶。
他什么都不用做,父亲与母亲便已然为他做了一切。
他什么都不用做,甚至什么都不会做,可是父亲与母亲只想让他活下来。
啊,多么娇贵的娃娃,只有五六岁的娃娃,就算不被他姐姐杀掉,也会被别人吃掉。
“姐姐,你刚刚没吓到吧,他们真是可恶,怎么可以对姐姐那么凶。”
“哎。”他叹了一声,“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我本来想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谁想他们不长眼睛敢对姐姐无礼,等下次我再见了他们,一定要把他们揍个屁滚尿流。”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比划着拳头。
他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凌云木听来尤为刺耳。
“闭嘴。”凌云木冷声道。
突如其来的呵斥,让白面小生愣了片刻,接着他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耳朵:“是我吵到姐姐了吗,不好意思啊……”
“我见到姐姐实在是太兴奋了。”他脸上重新洋溢起幸福的笑容。
凌云木:“我不是你姐姐,你认错人了。”
这两个字真是难听。
她显然一副不愿意和他多言的模样。
“才不会呢,我看过姐姐的画像,绝对不会有错。”他对此不容置疑,直直看着凌云木的侧脸。
凌云木懒得听他多说,加快了脚步。
他则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
“野孩子别跟着我。”凌云木有些心烦。
野孩子?
“我不是野孩子。”他反驳道,眉头拢在一起,颇有点哀怨的意味。
“你是我姐姐,我们都不是野孩子。”他又补充了一句。
见他不依不饶,凌云木轻啧一声,越发不耐。
她停下脚步,姿态随意的靠在一面素墙上,双臂环胸,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你多大了?”
“年方二十。”见凌云木停下,他紧跟着也停了下来。
姐姐生的甚是漂亮,像是一只猎豹。
凌云木懒散掀眸,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只见他一头黑色弯曲的卷发,蓬松的披散着,他脸上白净的没有一颗黑痣,乌黑的眼睫长长的,覆盖在那双水漉漉的眼眸上。
谁家小孩儿二十岁长这样。
凌云木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轻笑,摆明了不信。
“我真的二十岁。”见她不信,他可有些着急。
凌云木耸耸肩:“你多大关我什么事儿啊。”
他兀自气了一会儿,可凌云木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他败下阵来。
“我不和姐姐计较。”
凌云木不置可否。
白面小生:怎么他说什么姐姐都不信?
不过……
他转念一想,这样也挺好的。
不容易上当。
姐姐真是机敏,聪慧。
“姐姐,我叫叶归。”
凌云木背着手在前面走着,口中道:“你爱叫什么叫什么。”
“还有,别跟着我,我和你不熟,也不会平白无故收留什么小猫小狗,对小孩儿也没兴趣。”
后面那几个字叶归虽说没听懂,但是前面那些个他可是清楚。
原来他是被人当做蹭床的了。
“我不是……”
凌云木截断他的话:“打住,现在我要回家了,你离我远点。”
叶归有些委屈,想跟她一起回去又担心误会加深。
他真不是来蹭吃蹭喝的。
“我只是太想你了。”
在毁誉堂,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玩伴,一直都是形只影单,两位师母常常忙碌,也无暇顾及他。
每日陪伴的只有一日三餐还有武功,以及他对姐姐的幻想。
他时常在想,若是姐姐与他一道在毁誉堂长大,就好了。
听了这话,凌云木忽然止住步伐,一脸玩味:“你知道我是谁吗?”
叶归点头:“你是我姐姐。”
“除了这个。”她觉得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太合适,又紧跟着补了句,“还有,别乱攀亲戚。”
叶归看起来似乎有些伤心,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瓷娃娃一般。
这孩子单纯的紧,所思所想,全身暴露于面。
什么地儿养出这样傻乎乎的孩子。
是的,在凌云木眼中,他就是个孩子。
哪怕他身材比她高挑,哪怕他明确说自己年方二十。
“可我真的很想你。”他鼻尖有些泛红,快要哭出来似的。
凌云木:“……”
倒霉。
她今天真是倒霉。
“那你就好好想吧。”凌云木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叶归见状连忙跟上。
然而和一开始的亲近不同,他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好像被人讨厌了……
叶归有些懊丧。
凌云木在前面走了一会儿,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
他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紧蹙着眉头一脸忧郁,那模样有多可怜,有多可怜。
凌云木:搞得好像她欺负他一样。
叶归:“姐姐。”
凌云木笑眯眯的挥了挥拳头:“再叫一遍,小心我揍你哦。”
叶归:“……”
“姐姐揍我也改变不了你是我姐姐的事实。”他不屈不挠道。
凌云木嘴角抽了抽。
揍他吧又让自个儿失了风度,不揍吧他不知道天高地厚。
小孩子真是难搞。
她又一次打量他一眼。
忽然觉得把他放在家里当个吉祥物也不错。
凌云木勾唇笑道:“你若是想跟着我,就跟着我吧。”
叶归眼神一亮,简直是求之不得。
凌云木:“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管你。”
“就让我来照顾姐姐吧。”
凌云木权当个笑话听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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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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