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后,钟玉瑶在光诚帝的默许之下进宫,她走过那条长长的宫道,从前她们一起走过时,嬉戏着打闹着,即使是入宫来求见钟妃,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畏惧过。
她和易涟清见面的一瞬间,抛去了所有的束缚,两个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易涟清还有陆端在身旁,钟玉瑶呢?她寄人篱下的这段时间,又过得怎么样?
她不肯说,只是说没有被苛待,可是想也知道,对方最多不过让她有三餐可吃,有枕席可睡而已。
易涟清死死地拉着她的手,强忍着悲痛。她做姐姐的,总得给妹妹谋划一条生路出来,何况钟玉瑶年纪这么小。
陆端早在听说钟玉瑶前来的时候就离开了,将空间留给这两个人,等到傍晚钟玉瑶体力不支睡过去,才带了盒点心进来。
易涟清坐在房中,双手放在膝上,神情严肃而庄重。她垂着眼睛,声音很是温和:“你来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陆端问她。他对她再熟悉不过,一个微小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易涟清显然已经有了些想法,只是仍在犹豫。
“没有,”易涟清说,“我不知道。”
陆端忽然有些生气起来:“你我之间都不能坦诚相待了吗?难道因为我你会选择不走你决定好的那条路吗?”
她不会的。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心如铁石。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不敢比较他和钟玉瑶在她心目中的重要程度。
易涟清转过脸去不看他,始终沉默,陆端过了半晌也消了气,低声说看你腕上没有吃什么东西,要是饿了就垫一垫点心,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他把门关上,院子里的所有宫女内侍们都看向他,似乎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悯,再一看,又像是错觉一般消失了。
钟玉瑶入宫第二天,易涟清跟着一起被叫走。光诚帝给她两条路,要么封她做县主带着钟玉瑶去封地,要么她留在京城,送钟玉瑶去江南钟家的族人那里。
光诚帝与易涟清不过面谈半个时辰,诸多事宜就已经确定下来,秘而不宣。她思路清晰侃侃而谈,似乎早有预料,甚至当光诚帝试探着问出如何处理钟阁老旧部时都能妥帖完善地整理出一套流程。
临走时,光诚帝神色复杂地看着易涟清,有一瞬间或许是想要伸出手像从前那样摸摸她的头,易涟清只是低着头行礼,没有一丝差错。
光诚帝摇了摇头,叹口气让人送她们去公主府暂住。陆端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光诚帝打算提前封赏易涟清,心说这对舅甥之间到底还有情分在,却因此错过了见易涟清的最后一面。
易涟清并不是有意瞒着他。一开始她只是设想,猜测光诚帝大约会选择这种处理,并不确定能不能带走钟玉瑶。如果不能带走钟玉瑶,去封地也没什么意义。
她没想到光诚帝仁慈得出奇,出了宫便被人一路押送到公主府,没有同外人接触的机会,自然也没能找人将这个消息告诉陆端。
更何况,光诚帝似乎并不像让陆端知道此事。不过他还是很快就知道了,想要出去找易涟清,却被告知光诚帝禁了他的足。
陆端想听一句话,想听易涟清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光诚帝要求的,皇命难违所以她才要远走他乡。
而不是因为钟玉瑶比他更重要。
陆端在无限的惶急与焦虑中,等到了易涟清送来的东西,他的庚帖。内侍放下东西转身离开,大门在他眼前合拢,他脱力地扶着桌子坐下来,只好接受易涟清给他的一切,不论好的坏的。
夜色如水。
钟玉瑶和易涟清睡在一起,虫声在窗下响个不停。易涟清沉默着,钟玉瑶侧身躺在旁边,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忽然吸了吸鼻子。
易涟清察觉到不对,转过身低声问:“玉瑶?你睡着了?”
“没有。”钟玉瑶的声音有点闷。
易涟清摸索到她的头,顺着面颊滑下来,摸到一手的水迹,她搂住钟玉瑶:“怎么了?”
“姐姐,”钟玉瑶突然哭起来,“我对不起你。”
“好好的怎么说这个,谁又在你面前说什么了?”易涟清说,“你能对不起我什么?”
钟玉瑶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不是我,你留在京城,过几年嫁给兆王世子,一辈子衣食无忧,也不用被外放到封地了。”
易涟清沉默半晌:“不要再说这种话了。钟阁老对我有恩,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不可能抛下你不管的。至于陆端,那时我们之间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操心了。”
“婶婶都和我说了,祖父让你不要管我了,你为什么还要管我呀,”钟玉瑶说,“你应该留在京城里面做你的事的,你要考状元做女官的。”
易涟清听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喉间酸涩,不知道应该怎么向钟玉瑶解释。钟阁老或许错看了她,她也错看了钟阁老。
世上许多事尽了人事还要听天命,而有一些是她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做到的,天命如此,她没有反抗的机会。
陆端或许对她的懦弱很不齿吧。就算全天下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钟玉瑶离开京城,他也会看穿她的胆小,看穿她因为害怕留在京城仍然一事无成被证明十几年错信才离开。
她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了钟玉瑶,将她当作幌子掩盖自己逃避的事实。她对他们都是心存愧疚的,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弥补。陆端那边大概是没什么办法了,只好统统补偿在钟玉瑶身上。
她对自己都不敢承认,是对陆端的愧疚太沉重,所以只敢逃走。她给了他那么多的誓言,让他构想过那么多的未来,最后由她亲手毁灭。
床头的香囊幽幽地送着清香,那心爱的男子有着青色的衣襟,在水边亟亟奔忙。钟阁老给她讲《蒹葭》时,她疑惑为什么男子与女子相互有意,却仍然避而不见,任由男子追寻。
现在她必须离开,而陆端究竟会不会念着旧情,会不会将过去那些事全都当作年幼无知的笑谈,会不会娶妻生子,不再对她这个几次三番翻脸无情的旧人耿耿于怀,一切都是未知。
她只能硬着头皮迎接所有的可能。
明日清晨就要出京了,不知封地的诸多事宜是否安排妥当,虽然连华经常往返,也同乡下庄子打过交道,可那些人到底是公主府的旧人,与她并不熟悉,会不会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对她坦诚,还是欺上瞒下,她也在心虚。、
钟玉瑶哭累了,可是又睡不着,用手指按着肿胀的眼睛。她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啊。”
“不知道,”易涟清回答说,“或许明年陛下过万寿节就让咱们回来了。”
她们这次离开,名为封了县主去封地,实则被贬谪出京,能不能回到京城都由光诚帝说了算。大概过几年逢年过节会开恩让她们回来一趟,见见旧人。
等过个三五年的,没什么人好见了,也就不用日思夜想地等着光诚帝召见了。
“快睡吧,”易涟清催促她,“明早还要赶路呢。”
钟玉瑶问:“为什么陛下这么着急让我们离开,不应该给我们些时日收拾行囊吗?”
纵使聪慧如易涟清,也没有琢磨明白光诚帝的想法,她们两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还能有谁跳出来阻拦不成?
她那时只想着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关系,从没想到可能是陆端会极力阻挠。她也从没设想过陆端可能会为了她搬出父母王爵来威胁光诚帝。
那怎么可能呢?陆端又不是傻子,有百害而无一利,自毁长城的事,陆端做来干什么。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不如光诚帝看人准确,没发现陆端真能做出这样的事。不过也不能怪她,陆端总是一副克己复礼的君子模样,谁能想到他做得到千金买笑的事情呢?
当然她也没想到后来就算远嫁到关外都能让陆端召回京城。眼下她还将江南当作远在千里之外的异域,担忧着自己和钟玉瑶的未来。
夜过三更,不知道什么时候钟玉瑶已经在睡着了,小小的身体在她身边散发着热度,抱在身边勉强取暖。
她在钟玉瑶身边时,便要像大树一样可靠,钟阁老不在了,她就要接替钟阁老的职责照顾这个孩子,哪怕她自己也年幼。
漫漫寒夜,她怎么可能不希望有一个人能让她依靠,能保护她安抚她。当时同样年幼的陆端没能做到,等他足够强大能够保护安抚她的时候,她已经不需要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记得睡去时天边似乎已经泛起了白,几乎是刚合上眼就被叫了起来,梳洗穿戴,入宫去辞别光诚帝。
光诚帝这次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说了声珍重,派人护送她们离开。宫女们低着头,和她交好的内侍甚至落了两滴泪,不论真假,她是记挂这份情谊的。
天色青蓝,西市的人家上方已经冒起了炊烟,消散在风里,长街上只有辘辘车声,以及两侧侍卫的脚步声。皇宫朱红的墙在晨雾中也褪色暗淡了。
走出城门时,太阳升到城楼上,挂在檐角。易涟清掀开车帘回头最后回望,京城在一片璀璨的阳光中,慢慢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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