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中出来,易涟清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心口苦得发闷,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好自嘲地笑了笑: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怪不到别人头上。
她先前背叛过陆端一次,得他不计前嫌,这一次,是真的要生她的气了吧。
可是又没办法,新帝登基没有子嗣,皇室血脉凋零,连一个适龄的宗室女都找不出来,挑来挑去,只剩下她一个。
她这样受宠,就算是拒绝,旁人也没法强迫她。自始至终,章德太子都没有想过要把她送到关外和亲。
但钟阁老的案子迟则生变,再过三五年,就算还有人记得,人证物证也该湮灭得差不多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千钧一发,只差一个契机、一个理由。
她自请和亲,给足了皇室面子,就算不冲着章德太子心中的愧疚,也得看在皇室对她的亏欠上面,重查钟阁老的案子。
除去报答钟阁老的恩情,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想重现太学荣光,想让女子入朝为官,想做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个女丞相。而这些,都得洗去身上逆臣之孙的污名。相较之下,男女之情,实在算不了什么。
她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唯独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陆端。干脆不面对了,她在平城公主府中闭门不出,不论谁来也不见。
钟玉瑶年纪不小了,她找了个可靠的钟家外家帮忙照顾,应当是受不了什么委屈的;连华被她支开去江南管家了,章德太子知道她的难处,下了道旨意,让陆端去带队剿匪,等他再次回来,易涟清早就走了。
陆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宫门口没有拦住易涟清,也没能再见到她的面,咬着牙接下圣旨,连夜带人出京。
易涟清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松了口气是必然的,可莫名还有些失望。她说服自己,不能得寸进尺。
公主府有些年头没住过人了,虽然下人一直收拾着不至于荒芜,人气还是欠缺,一草一木长得幽森。
周边还传说过公主府中闹鬼,夜半听见女人的哭泣,章德太子不好在明面上说这些事,暗地里却派了钦天监的人前来,说是要扫洒祈福。
易涟清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但太子毕竟一片好心,她领受了。几个道士捏着符纸又蹦又跳,易涟清懒得旁观,自己进了偏房随便找了本话本出来。
话本故事多圆满,公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平生最大憾事不过被迫分别。现实就要令人无力许多,就算抛却了私情小爱,也总是要被人所伤。
因为有所爱有所恨,有所希望,就总是要失望。失望久了成自然,易涟清还想争,却不敢说出口,连对自己都隐瞒,遮遮掩掩,害怕又要遭受打击。
她发着呆,手上的书没翻过去几页,婢女进来添了一次茶,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她在这片谁也不熟悉谁的真空里举步维艰。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那几个道士敲敲打打的声音停止了,易涟清本想走出去看看顺便送客,刚刚起身,一个道士神神秘秘地走过来,一脸为难。
他身上穿着的道袍和旁人都有所不同,年纪也大一些,易涟清猜测他估计是这群人中的领头人,看他有话要说,打发了身边的婢女。
房间中骤然清空,门和窗也都紧闭起来,光线变暗,室内笼罩青色的阴影中。
“求您恕我多嘴,”那道士没说话,先一步跪下来,深深叩首,“有个问题想问问公主。”
易涟清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难道还真能有鬼不成?于是她重新坐下,老神在在:“你说吧。”
道士咽了口唾沫:“公主府中可曾死过什么人?”
还真有鬼?传言是真的?易涟清稍一回想,从她记事起公主府中就没有死过人,荒置的这些年也没听过管家说府中有什么人去世。她犹豫片刻说:“我不曾听说过……或许二十年前有过,这就得找个老人问问了。”
道士慌忙阻拦她:“不必,不必。此事还是得请公主保密。”
易涟清有些不耐烦,她最讨厌有人装神弄鬼:“有什么话道长不妨直说,没必要拐弯抹角。”
道长叹了口气:“请您跟我走一趟,一看便知了。”
易涟清原以为他是要带自己去什么花园湖边之类的僻静角落,没想到道长引着她一路到了平城公主曾经的卧房。
易涟清一眼扫过去,敏锐地发现几个小道士抱着法器,面上一片平静,音乐还能看出一点茫然。看来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道士让他的徒弟们都出去,自己从厅堂搬了张桌子过来,费劲地爬了上去,站在桌子上指着房梁:“公主或许看不到此处,此处有一道磨痕,是上吊之人挣扎时磨出来的。”
这是平城公主的卧室,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上吊?纵然是易涟清,此刻后背也有些发凉,她说:“让我亲自上去看看。”
她爬上桌子,果然看见一道陈旧的痕迹,看起来少说也有十年的时间。她掏出手帕抹掉了上面积攒的灰尘,伸出手摸了摸。
痕迹很深,磨损的范围也很大,不难想象当初挣扎得有多剧烈,那个人死时又有多痛苦。
易涟清思索片刻,从桌子上爬下来,重新找了张手帕擦了擦手:“单是靠这个痕迹说明不了什么,没必要往公主府外讲些没影的话。”
道士很是机敏,立刻接话:“是,是,这有可能是木工上房梁时留下的痕迹,说明不了什么,也不一定是有人上吊。”
“好了,你们去找管家领赏钱便罢,辛苦走这一趟。”易涟清挥挥手说。
道士点头哈腰地走了,易涟清在床边坐下来,抬头仰视着那根充满了疑点的房梁。
床帐褪了色,当年娇艳金贵的藕粉变得深浅不一,下人们打扫不用心,角落里的蜘蛛网飘飘荡荡地挂着,穿堂风呜呜咽咽地吹拢了窗户,发出砰一声巨响。
易涟清被吓了一跳,突然觉得有些发冷,连忙站起身来,把桌子退回原处,关门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陈旧的、像是蒙了一层灰尘的房间无言地看着她,似乎有无数的秘密想要对她说。
到底是什么呢?记忆中冷清却熟悉的家忽然被一团迷雾包裹,过去她以为熟悉的那些事都变得影影绰绰,踪影不明起来。
当天夜里,她将在府中服侍超过十年的老人都叫到一起,借着立规矩的名头旁敲侧击一番,一无所获。
这些人当初在府中就是做扫洒的,过了这些年,还是粗使仆妇,其中一个人提醒她:“公主要是想知道旧事,不如去找找当年遣散的那些人。”
她猛地回过神来,对了,当年贴身伺候的丫鬟们被拖家带口地流放,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光诚帝听闻妹妹去世后惊怒交加一时兴起吗?
还是他想要掩盖什么事情?会和平城公主的死有关吗?
易涟清下意识地叫:“连华,你去查查……”
话说到一半,她想起连华已经不在身边了,而她自己月余后就要去往关外和亲,或许终此一生都不能再回家,查这些陈年旧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门外的婢女大概是听见了她的喊声,但不知道她叫的是谁,因此迟疑了片刻才隔着门问:“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二十年前坐在这里的是一个公主,她备受宠爱,最终却可能死于不知名的阴谋;二十年后坐在这里的还是一个公主,她同样备受宠爱,最终也可能死于不知名的阴谋。
如果他们能查清钟阁老的案件,找出幕后黑手,那么她勉强不算死于阴谋。
她出关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从小嬷嬷就给她讲过关外的蛮人突厥人多么残忍嗜杀,后来长大些,读过战报见过蛮人,他们虽然不如嬷嬷和传言中说得那么恐怖,但总体是比梁人更粗暴。
她有三寸不烂之舌,不过是**凡胎而已,对方拿刀在她身上戳两个洞,就算她才高八斗也没用。
他们若是一直与西突厥交好便罢,一旦起了争执与冲突,到开战之时,她这异国公主就是头一个被杀了祭旗的人。
因此管家呈上陪嫁侍女的名单时,她轻轻叹了口气,跟他说这些人都不用跟过去了,只要鸿胪寺的人跟着就好了。
管家着急了:“鸿胪寺的人等到完婚之后就回来了,岂不是留您一个人在那边,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怎么成?”
“都是有爹有娘的女孩儿,跟着我过去,一辈子回不了家,”易涟清说,“我心中有愧,实在不能看着他们骨肉分离。”
管家极力劝阻:“不是我说,您也是有家的金贵女儿,就算公主和驸马都不在了,总还是有陛下惦记着您的。您心疼他们,陛下也心疼您。”
“不必多说了。”易涟清将名单扔到管家怀里,让他下去了。管家还想说什么,易涟清做出一个驱赶的手势,只好皱着眉头离开了。
红妆备齐,章德太子为她凑了百抬嫁妆,从街头摆到街尾,宫中绣娘连夜赶制嫁衣,裙摆上凤凰耀眼夺目。
易涟清换了嫁衣去辞别皇帝,旧相识们分立两侧,帷幕之后钟玉瑶的哭声被压抑得断断续续。她俯身下拜,眼前一阵模糊,眼泪掉在衣袖上,晕染出一片深色。
然而再抬首,她的面容平静,只有眼眶通红。三拜辞别后,章德太子似有不忍,红着眼眶迈出一步,才想起自己如今已经不仅仅是兄长,更是大梁的新帝。
他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易涟清转身离开。
故友新交都在这里了,除去一个人,她这一辈子只向两个人发过誓,钟阁老的恩情她已经报完了,问心无愧,至于他,只好许诺来生。
火红的嫁衣映在她的脸侧,竟然生硬地照出一点红润的喜色。易涟清在侍女搀扶下,拎着裙子坐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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