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闪电像一把银刀劈开夜幕时,汀逐南正在给《蚺冰》的蟒蛇点瞳。
笔尖悬在碎玻璃镶嵌的蛇眼前,茶红色长发垂落肩头,发尾的冷金色在骤亮的电光中泛着金属光泽。
雷声紧随而至,轰鸣如巨兽的胸腔震颤,震得画架上的玻璃碎片簌簌作响。
汀逐南的笔尖一抖,一滴过饱和的钛白颜料落在蛇眼上,像一滴骤然冻结的泪。
他的手指僵住了。
雷声第二次炸响时,汀逐南已经缩在了画室角落。
他苍白的指节死死扣住膝盖,指甲几乎要刺进布料。
画室没有毯子——上次那条款式复古的克什米尔羊毛毯被他拿去吸多余的松节油,此刻正皱巴巴地堆在颜料架下,沾满了靛蓝和生褐的污渍。
太脏了,不能裹。
他的目光扫向沙发,那里通常搭着谢梽尘偶尔留下的西装外套。
但今天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翻开的《精神病学前沿》,玥倩用红色便签标记的章节标题刺目地写着:"解离性障碍患者的自毁倾向干预"。
不,那本书的气味太像诊疗室。
第三次雷声滚过天际时,汀逐南的脊椎开始发抖。他的牙齿无意识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味。
茶红色长发黏在冷汗涔涔的后颈,像一条冰冷的蛇。
谢梽尘推开门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汀逐南蜷缩在《蚺冰》与《褪珐》之间的狭小空隙里,双臂环抱着膝盖,像一具被丢弃的陶瓷人偶。
他的眼睛大睁着,浅褐色虹膜在闪电的明灭中收缩成针尖状,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癫痫。
地板上散落着被捏爆的颜料管,镉红和钛白混在一起,像一滩融化的血肉。
"南南。"
没有回应。谢梽尘单膝跪地,发现汀逐南的右手正机械地抓挠左臂内侧——那里已经浮现出几条细长的血痕,在冷白皮肤上如同蚺蛇的抓痕。
一道闪电劈亮整个画室。
汀逐南猛地一颤,茶红色长发随着动作扬起,露出耳后一块未愈的擦伤,是昨天从梯架上摔落的纪念品。
谢梽尘突然脱下西装外套裹住他。
"……脏。"汀逐南终于出声,声音细如蛛丝,"威士忌和雪茄的味道。"
"总比没有强。"谢梽尘收紧手臂,感觉到怀里的躯体正在轻微抽搐,"你的毯子呢?"
"变成蚺蛇的蜕皮了。"
他指着那条吸满颜料的克什米尔羊毛毯,此刻正诡异地蜷缩在墙角,确实像条褪下的蛇皮。
当谢梽尘把汀逐南抱到沙发上时,发现他的脚踝冰凉如大理石。艺术家苍白的脚趾蜷缩着,趾甲上还沾着前几天作画时的群青颜料。
"松手。"谢梽尘去掰他抠挠左臂的手指,"你会撕到真皮层。"
汀逐南的睫毛颤了颤,突然抓住谢梽尘的领带。
是那条幸存下来的深灰色真丝款。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雷声……像冰裂的声音。"
谢梽尘怔了怔。
他想起《蚺冰》里那些碎玻璃镶嵌的冰裂纹——所以对汀逐南而言,雷暴不是声音,而是某种触觉,是想象中的冰层正在他皮肤上迸裂。
他忽然解开领带,蒙住汀逐南的眼睛。
"你干什么——"
"视觉剥夺会降低解离感。"谢梽尘用领带在他脑后打了个活结,手指刻意擦过茶红色的发丝,"数我的呼吸。"
这是玥倩上周教他的应急方法。
应该有用。
汀逐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黑暗中,谢梽尘的呼吸声确实比雷声更清晰——像潮汐,像画笔在画布上的摩擦,像……冰层下缓慢流动的水。
他的手指渐渐松开,在谢梽尘的袖口留下五个带血的半月形凹痕。
当谢梽尘终于从储物间找出备用毯子,那条毯子是墨绿色的埃及棉,被家政密封在防尘袋里,汀逐南已经侧躺在沙发上,蒙眼的领带让他看起来像个战损版的希腊雕像。
雷声渐远,但雨仍敲打着玻璃。谢梽尘把毯子盖在他身上,突然注意到茶几下的速写本——最新一页画着无数交错的黑线,角落标注着:"雷暴时的脑电波,第19次记录"。
"你可以摘下来了。"他伸手去解领带。
汀逐南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失去视觉后,他的其他感官似乎变得更加敏锐,指尖精准地按在谢梽尘的脉搏上:"你的心跳……比雷声慢0.7倍。"
谢梽尘任由他数着自己的心跳。
领带解开后,汀逐南的浅褐色眼瞳在昏暗光线下近乎透明,虹膜上残留着雷暴映出的细小光点,像冰层下的星火。
"毯子。"汀逐南轻声说,"有樟脑丸的味道。"
"总比没有强。"谢梽尘重复道。
窗外,最后一道闪电划过。
汀逐南把脸埋进墨绿色毯子里,茶红色长发铺散如一片正在燃烧的荆棘。
谢梽尘站在玥倩的诊疗室外,指节第三次叩在门板上,力道比前两次重。
“进来。”里面的女声很冷静。
玥倩的办公室像一座微型图书馆,书架上的《精神病理学》《艺术与解离性障碍》按照出版年份排列,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脑模型和神经图谱。
她坐在深棕色的真皮转椅上,钢笔尖悬在一份打开的病例上,没抬头。
“他同意了。”谢梽尘说,声音比平时低半个调,“但有条件。”
玥倩的钢笔终于落下,在纸上点出一个极小的墨点:“什么条件?”
“诊疗必须在画室进行。”谢梽尘的尾戒无意识擦过袖扣,“而且——我不准在场。”
钢笔尖顿了顿。
“有趣。”玥倩合上文件夹,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大多数患者讨厌被侵入私人领域。”
谢梽尘想起汀逐南说这话时的样子——艺术家站在《蚺冰》前,茶红色长发被夕阳染成血橙色,指尖捏着一颗正在腐烂的蓝莓。
“你可以让她来。”他当时说,“但画室会吃掉她的诊断书。”
玥倩按响门铃时,闻到一股混合着松节油、霉变水果和苦橙叶的气息。
门开了。
汀逐南站在阴影里,茶红色长发用一根炭笔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脸颊旁。
他穿着宽大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前臂上残留着颜料的痕迹——钴蓝、钛白,还有一丝干涸的镉红,像抓痕。
“医生。”他轻声说,侧身让出通道,“蚺蛇今天很安静。”
画室比玥倩想象的更像个活物。
墙上钉满了未完成的素描,地板上散落着颜料管和玻璃碎片。
中央的画架上,《蚺冰》被一块浸满松节油的麻布半遮着,像在沉睡。
角落里,一颗腐烂的橙子正在渗出黏液,下方垫着张被染黄的诊断书复印件——玥倩认出那是三年前某位精神科主任的笔迹。
“坐。”汀逐南指向一把扶手椅,上面铺着那条墨绿色毯子,自己则坐在画架前的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像在防备什么。
玥倩没有立刻坐下。
她的目光扫过墙上一幅微型画作——用头发丝和碎玻璃拼贴的神经脉络图,标签写着“雷暴时的突触放电,第23次观测”。
“谢先生说您最近在用水果记录腐烂过程?”她选择从最无害的话题切入。
汀逐南的睫毛颤了颤,从调色板上挑起一点群青:“它们比心电图诚实。”
“怎么讲?”
“你看。”他突然抓起一颗半腐烂的草莓,指尖陷进果肉里,紫红色的汁液顺着腕骨滴落,“它的衰败是三维的……有颜色、质地、气味的变化。”
他抬头,浅褐色的眼瞳在昏暗光线下近乎透明,“而你们的诊断手册里……痛苦只有‘轻度’‘中度’‘重度’三个维度。”
玥倩的钢笔悬在记事本上方。
她注意到汀逐南的左手指甲有啃咬的痕迹,中指指甲裂了一道细缝,里面藏着少许钛白颜料。
“《蚺冰》里的蟒蛇,”她突然转向画架,“它疼吗?”
调色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汀逐南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茶红色发梢随着颤抖的动作扫过锁骨:“……你该问它冷不冷。”
“为什么?”
“因为——”他的指尖抚过画布边缘,那里钉着几片真正的冰,正在缓慢融化,“疼痛是活着的证据……而寒冷才是永恒的。”
窗外突然滚过遥远的雷声。汀逐南的脊椎明显僵直,但这次他没有蜷缩,只是抓起墨绿色毯子的一角紧紧攥住,指节泛白。
玥倩的钢笔终于落在纸上,写下第一个词:具象化疼痛。
谢梽尘站在走廊上,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
他数着秒针——30分钟,足够玥倩完成初步评估。
墙上的消防示意图被他看了七遍,右下角有个用铅笔涂鸦的小蛇,可能是某次布展时汀逐南随手画的。
门内突然传来东西倒地的闷响。
他的肌肉瞬间绷紧,手指已经搭上门把,却又硬生生停住。
他想起昨天晚上。
“你不准进来。”汀逐南用刮刀指着他的心口说,“画室会……咬人。”
隔着门板,隐约听到玥倩冷静的提问和汀逐南碎片化的回答。
某个瞬间,他捕捉到“冰库”“七岁”“标本”几个词,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谢梽尘的尾戒深深硌进掌心。
“最后一个问题。”玥倩合上笔记本,指向《蚺冰》右下角的一行小字:用极细的画笔写着:当观察者消失时,冰才会融化,“这是什么意思?”
汀逐南正在用纱布缠绕左手食指——刚才的调色刀划了道小口子。他抬头,嘴角扯出一个近乎透明的微笑:
“意思是……”他蘸了点自己的血,在诊断书空白处画了条微型蚺蛇,“当医生走出这扇门后……你看到的我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玥倩低头,发现那条血蚺蛇正盘踞在她的签名栏上,像在守护某个秘密。
谢梽尘在电梯口追上玥倩:“结果?”
女医生递给他一张折叠的纸。展开后,除了常规诊断术语外,边缘空白处爬满了汀逐南画的微型蚺蛇
——有的被冰封,有的正在剥皮,最下方那条却奇怪地蜷成环形,像在守护一颗用血点出的星星。
“他同意每周一次诊疗。”玥倩按下电梯按钮,“但有个条件。”
“什么?”
“每次结束后……”玥倩的视线扫过谢梽尘的领带,他今天换了一条深蓝色的,“你要给他带一盒新鲜的蓝莓。”
电梯门关上后,谢梽尘才发现诊断书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像是汀逐南用指甲划上去的:
“蚺蛇不吃药——但它偶尔会吃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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