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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节:荫凉下的密谋

时间: 1976年5月27日,小暑未至,酷热已抢先盘踞。

地点:同安竹坝华侨农场

(一)

五月底的闽南,太阳已经像烧红的烙铁,无情地炙烤着竹坝华侨农场的土地。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吸一口都带着灼烧感。正是抢收早熟花生的时节。广阔的田地里,人们像上了发条又缺了油的机器零件,动作迟缓而麻木。汗水浸透的旧布衫紧贴在背上,弯腰、拔起、抖土、堆拢……重复的动作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格外沉重。远处的宣传标语在烈日下褪色——“战天斗地,农业学大寨!”——与眼前这幅沉闷、倦怠的景象格格不入。

场长是五十出头的老校长过去的学生,此刻也背着手在田埂上踱步,眉头紧锁。小队长是个精瘦黝黑的汉子,嗓子早已喊得沙哑,他瞥见荔枝树荫下的人影,那是老校长。老头儿正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卷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哪是什么烟叶,分明是旧报纸裹着晒干的玉米须,凑到嘴边,贪婪地吸一口那点聊胜于无的苦涩烟气。这年月,真正的烟叶是稀罕物,树叶、玉米须、甚至晒干的丝瓜瓤子,都成了老烟枪们无奈的替代品。小队长嘴角撇了撇,终究没吭声,只当没看见——老场长都默许了,何必去触这个霉头?

(二)

就在这片慵懒的农忙底色上,一个身影急匆匆地穿过田埂,直奔荔枝树荫。来人正是吕塘村洪家戏班的班主,洪秀才,字纪生。他虽顶着“秀才”名头,实则是祖传几代的梨园班主,诗词楹联、锣鼓丝竹样样精通,唯独编剧是块短板。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汗水和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老校长!老校长!”洪班主压着嗓子,声音里透着热切,“可算寻着您了!”

老校长被惊了一下,慌忙把手里那截“玉米须烟卷”藏了藏,看清来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亮:“纪生?你这大热天跑来……有事?”

洪班主抹了把汗,凑得更近些,几乎贴着老校长的耳朵根子,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扰了毒辣的日头:“有消息了,老校长!上面的风……松动了!各地的戏班,怕是又要开锣了!” 他眼中闪着光,“憋了这些年,乡亲们那心里,跟干透的柴禾似的,一点火星子就能燎原!我洪家班,得抢这头彩!得弄一出新……不,是弄一出‘能点着’的老戏,一炮打响!”

老校长心里咯噔一下,警惕地环顾四周,田地里的人影都在热浪中模糊摇晃。“新戏?纪生啊,你莫不是热昏了头?这节骨眼上……”

“不是全新的!”洪班主急忙打断,眼神热切得像要燃烧,“是《荔枝镜》!老校长,您想想,这出戏!陈三和五娘,那可是‘双私奔’啊!一个千金小姐敢跟磨镜匠跑了,多大的胆气!多少年没人在台上这么‘真性情’了?乡亲们盼什么?盼的就是这个‘真’字!这戏,准能成!”

“《荔枝镜》?!”老校长差点跳起来,下意识地又去摸那截“烟卷”,手指微微发抖,“你疯了?!那是点名批臭的‘四旧’!宣扬‘自由恋爱’?那是小罪名!它骨子里唱的是‘反抗’,是‘冲破牢笼’!这雷,你也敢去顶?”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我这把老骨头,刚嗅到点回学校的味儿,可经不起再折腾了!七月份,七月份兴许就有准信儿了……” 他像是在说服洪班主,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三)

洪班主却不退缩,他太了解这位本家老校长的谨慎,也更明白时机的转瞬即逝。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循循善诱:“老校长,您说得对,风险是大。可您想想,等上面真下了明文说‘戏可以唱了’,那会儿才动手?黄花菜都凉了!闽南地面上,哪个不是人精?都猫着等呢!谁先亮出真家伙,谁就占住码头!《荔枝镜》的底子好,故事抓人,只要咱们手脚麻利,提前备好,等闸门一开,那银子还不哗哗地流?”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这可是洪家班翻身,也是您……嗯,也是给乡亲们送上一份厚礼的机会啊!”

老校长沉默了。洪班主的话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他心上。他何尝不知这戏的魅力?当年收集这些剧本时,也曾为陈三和五娘击节赞叹。他更清楚,一旦禁锢解除,精神食粮的饥渴会带来怎样汹涌的市场。回学校的希望近在咫尺,可这“提前亮”的诱惑……他捻着“烟卷”,浑浊的目光在炽热的田野和洪班主热切的脸庞间游移。最终,那份对戏曲本身的热爱,以及对洪班主判断的某种认同,占了上风。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唉……纪生啊,你这张嘴……死人都能被你说活!这事儿……难办。但你说的,不是没道理。”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田里一个正在吃力拔花生的瘦高身影,“靠我这把老骨头改本子,怕是力不从心。不过……农场新来个知青,叫刘自立,潮州人,清华的高材生,能听懂咱们的话。肚子里有墨水,笔杆子也硬。就是……身份有点‘黑’,四五运动那会儿的事,挂了个‘□□’的牌子。”

洪班主眼睛一亮:“潮州人?那跟《荔枝镜》有缘啊!陈三不就是潮州来的?‘□□’……嗨!” 他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狡黠的豁达,“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他都这样了,还怕啥?写个戏本子,还能比他现在更糟?正好,他干这个比干农活强!”

老校长点点头,觉得这逻辑虽然粗糙,却意外地成立。他站起身,对着那片被烈日烤蔫了的花生地,用尽力气吼了一声,声音在热浪中显得有些嘶哑:

“刘自立!这边!有事找你!”

(四)

田垄间,那个叫刘自立的知青闻声抬头,脸上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和挥之不去的郁色。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立刻应道:“哎!来了!” 说着就要往树荫下跑。

“站住!‘□□’!谁准你乱动了?偷奸耍滑!” 一声厉喝伴随着破空之声,“啪!” 一道鞭影狠狠抽在刘自立背上。小队长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眼神凶狠。刘自立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缩,眼中屈辱与愤怒交织,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回头,只恨恨地剜了一眼树荫的方向,认命地弯下腰,继续对付那丛顽固的花生苗。

老校长看得眉头紧锁,却无可奈何。洪班主反应极快,几步上前,脸上堆起笑容,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包压得有点皱的“大前门”——这可是绝对的硬通货、好烟!他抽出一支,恭恭敬敬递到小队长面前:

“队长,辛苦辛苦!抽支烟,解解乏!我是吕塘村洪家戏班的洪纪生,有点小事想请这位刘同志帮个忙,就几句话的功夫,绝不敢耽误队里的生产!您看……?”

小队长看着那根“大前门”,眼神闪烁了一下,喉结滚动。他接过烟,熟练地夹在耳朵上,态度明显缓和了些,但架子依然端着:“洪班主?嗯……什么忙?他能帮上你啥?”

“是这样,”洪班主凑近,声音放低,带着点神秘,“想请他帮忙看看老本子,润色润色。他文化高嘛!要是能行,以后还能给队里……嗯,给场里,添点进项不是?” 他巧妙地暗示着潜在的利益。

小队长“哦”了一声,眼神在刘自立、洪班主和老校长之间扫了几个来回,掂量着“润色本子”和“进项”的分量。他下巴朝刘自立那边一努:“行吧,你自己过去问。快点!别磨蹭!” 算是开了恩。

(五)

洪班主如蒙大赦,赶紧走到刘自立身边。刘自立警惕地直起身,背上的鞭痕在汗湿的破旧衬衫下隐隐作痛。

“刘同志,辛苦你了。”洪班主语气和善,“听老校长说,你学问大,在学校写过话剧?”

刘自立抹了把汗,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潮州腔调:“嗯,写过一些。都是……学校里闹着玩的。跟咱闽南的老戏,怕是两码事。”

“不打紧,底子在那!”洪班主摆摆手,切入正题,“《荔枝镜》这出戏,你知道不?陈三五娘的故事。”

刘自立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似乎勾起了遥远的记忆:“小时候……好像看过点影子,模模糊糊。具体怎么个路数,不熟了。”

“有老本子!”洪班主赶紧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能帮着拾掇拾掇吗?让它更……更亮堂点?”

刘自立沉默了。他看了看头顶毒辣的日头,感受着背上火辣辣的痛,又望了望远处树荫下的老校长,最后目光落在洪班主充满期待的脸上。耍笔杆子,总比在这能把人烤化的地里当牛做马强百倍。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清晰:

“有本子就好办。我试试。”

(六)

洪班主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脸上笑开了花:“好!好!太好了!你赶紧跟老校长合计合计,要是真行,我立马打报告,让农场批准你专门干这个!”

接下来的日子,刘自立仿佛抓住了黑暗中的一根稻草。他如饥似渴地钻研洪班主带来的那部劫后余生的《荔枝镜》手抄本。这部明代传奇,情节繁复拖沓,足有二十二折。刘自立展现了他的才华和决心。他熬红了眼,反复推敲比对,大刀阔斧地进行提炼、取舍。一个月后,一部脱胎换骨的《荔枝镜》诞生了——从陈三五娘元宵灯下惊艳邂逅,到益春传书、陈三卖身入府为奴,再到磨镜示爱、后花园盟誓,直至最终冲破樊笼、双宿双飞,主线清晰,冲突集中,凝练为紧凑有力的十三折。他毅然砍掉了原剧后半段战乱流离的悲情戏码,将全部笔墨聚焦于“自由恋爱”与“反抗封建桎梏”这一核心主题,使其在压抑的时代尾声,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感。

当洪班主拿到第一折“元宵灯会”的改编稿时,那熟悉的唱词经过刘自立的梳理,焕发出新的光彩:

(合唱)一轮明月照高空,万般花灯照眼红,街人游人如潮涌,鱼灯队队赛游龙,一年一度元宵夜,鼓锣打鼓闹春风。

(五娘)唱:出闺门喜不尽,眼前景物尽清新,灯如星月似镜,火树银花不夜城。

(益春)唱:俺主婢宛如出笼鸟,自由自在一身轻,

(益春、五娘)大街上红男绿女多欢乐,多快乐,相逢个个笑吟吟。

(李姐)好灯好月人人爱,上街游赏心花开。原来黄家五娘,阿娘万福。益春,你家员外怎肯让阿娘出门?

(益春)多亏安人说情,元宵花灯一年一次,才肯让阮出来,原来是照些(注:闽南语,意为“这样”),娘哙,你一向少出闺门,道路生疏,大街上人多混杂还是由我伴你去看灯,阿娘你听我说:俺转入察院衙,直落下东街,走向开元前,转入西街。看看七丛松,再到清水宫,游赏逢莱景,出了大街我做引路师,包各社(注:各社区/村落)花灯都能看。

(益春)阿娘,李姐路熟,有她相伴也好,

(五娘)如此有劳了。

(李姐)阿娘,随我来。

(陈三)潮州八景好留连,异地风光别有天,况是元宵灯月夜,又添新韵入诗篇。元宵好花灯,灯下好人物。

(众人)来去看花灯呀!

(益春)阿娘这是么故事?

(五娘)这是张生与莺莺,他们一见钟情,纵然老夫人家规森严,终于待月西厢。

(益春)阿娘这又是什么故事?

洪班主拍案叫绝:“好!好!这骨架搭得正!画面感足足的!” 虽然有些细节处理还显生涩,但洪班主毫不担心——戏是演出来的,边排边改正是梨园行的老规矩。

刘自立这时才提出他的条件,眼神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洪班主,这剧本我能写。但我有个要求:排戏的时候,我必须跟着。我不光是编剧,”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还是个合格的笛子手。”

(七)

洪班主和老校长相视一眼,心知肚明。要带走这个“□□”知青去排戏,绝非易事。两人硬着头皮去找农场场长——老校长的那位学生。

场长坐在办公室里,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听完他们的请求,眼皮都没抬一下:“老校长,洪班主,不是我不通人情。这刘自立,身份特殊啊!放出去,万一跑了,或者在外面惹出点乱子,我这顶帽子还要不要了?” 他话锋一转,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不过嘛……洪家戏班要是真能红火起来,那也是给咱农场,给咱新店镇增光添彩的事,对丰富群众文化生活也有贡献……”

洪班主是老江湖,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堆起笑:“场长您说得对!风险是有的,但效益更大!这样,戏班要是挣了点辛苦钱,场长您这份操心担风险的情谊,我们戏班上下都记着,肯定不能亏待!算您一份‘操心股’,如何?” 他把“合伙人”换成了更直白的“操心股”。

场长这才露出点笑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嗯……都是为了工作,为了群众嘛。具体细节……你们再跟村里协调好,安全是前提!”

真正的后台,在吕塘村。村支书姓林,是洪班主老婆的远房堂兄,也是治保委员“小豆子”的亲爹。没有他的首肯和支持,戏班寸步难行。洪班主拎着两瓶酒,带着刘自立的剧本初稿,走进了村支书家。

村支书翻着剧本,吧嗒着旱烟,半晌才开口:“《荔枝镜》……嗯,老戏了,好戏!洪家班要是能把它唱响,是好事!我支持!” 他话说的漂亮,眼神却瞟向一旁算账的洪班主老婆。

洪嫂子噼里啪啦拨着算盘:“……演员十五个,杂役七个,行头首饰得找人做,排练吃喝拉撒……垫本少说五百块!这钱……” 她看向洪班主。

洪班主心领神会:“支书,这戏要成,离不开您掌舵!您看……您这边能支持多少?将来赚了钱,您拿大头,三成!剩下的我们紧巴点,给演员们多分分,都不容易。” 他主动让利。

旁边的保卫委员小豆子,年轻气盛,撇撇嘴:“爸,一个‘□□’知青写的本子,能有多好?别到时候钱打了水漂!”

洪班主连忙解释:“豆子兄弟,话不能这么说!刘同志是潮州人,跟这戏有根!他改的本子,骨架好着呢!值当一试!再说了,咱闽南地面上,谁不知道陈三五娘的故事?底子在,差不了!”

村支书磕了磕烟灰,一锤定音:“洪班主是实在人,做事我放心!三成就三成!亏了算我的!” 这话说得豪气,眼神却分明在说:我看好的是这戏能赚钱。

小豆子嘀咕:“八字刚有一撇呢……” 但看到他爹的眼神,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洪班主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村支书点了头,场长那边也就有了交代。至于合同?乡里乡亲,口头约定,一个眼神,一句承诺,比那白纸黑字更重千斤。在这片被烈日炙烤、又被希望悄然浸润的土地上,一场关于老戏新唱、关乎命运转机的密谋,在农忙的掩护下,悄然生根。而刘自立,握着那支改写命运的笔,仿佛也握住了逃离烈日鞭影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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