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厅里,汗水与尘土的气息混合。新招的几个武生正咬牙练着基本功,翻腾扑跌,弥补着老班底武戏的不足。一个好的戏班,文戏要唱念做打,武戏更要扎实过硬。
刘自立揉着眉心,对身旁的陈柿子低声抱怨:“柿子,你瞧见没?他们就是成心跟我这剧本过不去。”
陈柿子侧过脸,清澈的眼眸里漾起一丝温柔的涟漪,无声地投向他。只这一眼,刘自立心头的烦躁便奇异地平复了,仿佛被熨帖过,涌起一阵隐秘的欢愉。无声的安慰,胜过千言万语。
村长踱步进来,目光扫过渐成规模的排练场面:“秀才,这台戏,有点模样了。”
老秀才洪清源捋着胡须,难掩得意:“何止一台!老戏打磨着,两出新戏排着,刚又得了刘知青新编的《商鞅变法》,那剧本,啧,有股子电影气魄,不一般!”
“到底是京城大学的高材生,”村长意味深长,“你可得把他这墨水榨干喽。”
“榨干也得有环境啊!”老秀才凑近,压低声音,“让小豆子松松绑吧,盯贼似的,怎么出活?”
村长脸色微沉:“两难啊。刘自立可不止‘□□’,他娘那档子事……”
“捕风捉影!”老秀才截断话头,“他娘咱谁见过?就凭长得像报纸上个人?天下相似的多着呢!莫非长得像我的,都是我私生子不成?”
“哟嗬!”村长乐了,“老实巴交的秀才也有风流债了?哈哈哈……”
“说正事!”老秀才正色,“我想着,以后去外头演出,带上他。笛子吹得绝,现场还能随时给戏把脉,拾遗补缺,咱戏班不就……”
“不行!”村长斩钉截铁,“放出去,跑了谁担责?”
“工钱不用给,管饭就行!这便宜……”
“安全第一!这便宜不能占!”
老秀才眼珠一转,抛出思量已久的筹码:“那……要是给他在这边安个家呢?有了牵绊,根不就扎下了?”
村长眯起眼,重新打量老秀才:“行啊秀才,没看出你还懂这套?”
“没法子!”老秀才叹道,“我是真怕这‘金手指’飞了!有他在,新戏不断,咱戏班才有奔头。你看……护林站那哑巴姑娘,陈柿子,跟他不是处得挺好?”
村长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陈柿子的美貌他并非不动心,连儿子小豆子也惦记着。让给刘自立?一个□□配个哑巴,倒也“门当户对”,断了村里其他小伙子的念想……关键是,也彻底断了小豆子(和自己?)的念想。村长的儿媳妇,总得是个健全人,像洪胜男那样的才合适。
“行吧,我这头没意见。”村长权衡利弊,松了口,“华侨农场和镇里,你自己去跑。”
“成!您先给个意向书,我好办事。”
“回头让小豆子给你送去。”
为了拴住这个“四五运动”落难的潮州知青,这个背负着“台湾特务母亲”谣传的“□□”大学生,老秀才深知,光看中他的才气不够,还得有胆识和手腕。刘自立那些分配到集体企业的同学,境遇可比他这“下放前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好太多了。
排练紧锣密鼓。文戏演员散在角落练嗓吊声:“咦——呀——啊——呜——”,由老秀才的妹子洪秀秀督导。武戏则占据了场子中央。
基本功从枯燥的“走圆场”开始。丑角潘泉手持藤棍,笃、笃、笃地敲击地面,掌控节奏。武生们拉开架势,一个接一个,脚下生风,绕着圈疾走。
“眼平视!脚下稳!步子匀!跟着点子!”潘泉厉声喝令。藤棍骤停,众人必须瞬间定住亮相。稍有懈怠散漫的,藤棍便不客气地招呼上去。
短暂休息后是压腿开筋。腿架上横木,身体下压,立地腿稍弯,藤棍立刻点到。一支线香燃着,众人偷瞄着香灰,苦熬着时间。
三个新收的苗子由老蔡亲自调教,正在撕心裂肺地压胯。每当孩子受不住要哭喊退缩,老蔡便唤来林跃进。林跃进憋着股劲儿(上次输给刘自立让他耿耿于怀),把式耍得格外漂亮:鲤鱼打挺、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一气呵成。
“都瞧好了!这才哪到哪?咱唱武戏的,真功夫在身,走出去谁敢小觑?”他声如洪钟,这话对台下那些出身贫寒、渴望不再受人欺辱的新学徒们,无疑是最直接的激励。
潘泉指着场边一个身形灵活的新人:“这小子(阿莱),筋开骨软,是块料。林跃进,你看……”
“嗯,给你当徒弟正合适。”林跃进咧嘴一笑。
“来个朝天蹬!要稳!”潘泉下令。阿莱努力抬腿扳向额头。
“脚下虚!练马步去!”潘泉一眼看穿。
另一边,鼓师王长青正指导武打套路的“群档子”。“注意锣鼓经!一招一式,卡在点上!不是乱打一气!”他亲自下场示范,动作干净利落。王长青本是武生,只因演出时汗如雨下,厚重的戏服几乎能拧出水,才转行司鼓。
午饭前的短暂歇息。洪胜男的目光扫过心神不定的刘自立,落在陈柿子脸上,手语飞快:“柿子,你觉得……刘自立心里有你吗?”
陈柿子指尖微顿,坦诚回应:“他心思重,藏得深,我看不透。”
“那……你呢?你确定自己喜欢他?”胜男追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想起之前陈柿子提起刘自立时眼中异样的光彩,那时陈柿子还懵懂,只说帮他让她快乐。
陈柿子的心跳隔着相挽的手臂清晰地传递过来。胜男脚步放缓,手语带着揶揄:“心跳这么快?我看你是真陷进去了。”
“可谁知道他喜不喜欢我!”陈柿子比划着,带着少女的娇憨与一丝故意——她似乎并不太在意旁人(尤其是刘自立)是否“看懂”了这份直白。
洪胜男沉默片刻,手语变得郑重,字字敲打在现实上:“柿子,别忘了他的身份。‘□□’的帽子,影响的是三代!你和你的子孙,公家饭是想都别想了。”
“那又怎样?”陈柿子反驳,“活着非得吃公家饭?你看你家,不也过得挺好?比公家人还强!”
“没那么简单!你哥陈明是抗美援越英雄,在国营饭店捧铁饭碗,你妈能没意见?”
“她才不在乎我!”
“那你爹呢?”胜男戳中要害。
陈柿子瞬间哑然。阿爹是她的天,是她的依靠。没有阿爹,她这聋哑女在护林站绝不会有今天的安稳和宠爱。若非牵扯上刘自立,她永远是护林站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不知道怎么跟阿爹说,”陈柿子的手势透出烦躁,“他肯定不会同意。这事太难了,烦死了!”这是她第一次为感情感到如此沉重和无力。以往的人生虽有母爱的缺失,但众人的怜惜与阿爹的庇护,让她活得顺遂。
“那……你能放下吗?”胜男的手语很轻,却像重锤。
说实话,刘自立这样才华横溢、气质独特的青年,对周围女性有着天然的吸引力,胜男也不例外。但“□□”三个字像一道深渊,让她望而却步。阿松的警告言犹在耳,厦门一中老校长对她寄予厚望,她正努力备考,目标是成为小学教师。她不可能为了一份无望的感情赌上家族戏班的前程和规划好的人生。她不敢爱,却也无法容忍陈柿子得到他——这种毫无道理、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妒忌,此刻正暗暗啃噬着她。
“有时我在想……”陈柿子比划着,眼中掠过一丝决绝的忧伤,“我和自立,能不能像陈三五娘那样……私奔?”
“你疯了!”胜男的手势陡然变得激烈,“他逃?抓住了是要掉脑袋的!你跟着跑,就是同谋!要是他拐带你,他罪加一等!你千万不能有这种念头!”她急切地劝阻,语气中混杂着真实的担忧和一丝隐秘的庆幸——庆幸这念头如此不切实际。
“我知道……也就想想。”陈柿子沮丧地垂下手臂,“现在唯一的指望,是帮他争取民办教师。洗白一点算一点。”
“要是办不成呢?你就不跟他好了?”胜男紧逼一步,心底那点阴暗的期待悄然升起。
“……”
“这事太大,我替你琢磨很久了。”胜男的手语带上一种“为你着想”的沉重,“就怕你一时冲动,害了自己。”
“我……开始害怕了。”陈柿子的手势透出迷茫和孤独,“抓不住,使不上力,我好像……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傻话!我不是在吗?”胜男比划着安慰,却显得轻飘,“这种事,别说我们女人,就是村长,也一样有力使不出。”
“唉……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就先别想太多!”胜男做出结论,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规劝,“你还小,他也不大。日子还长,慢慢走着看吧。”
她心里却松了口气,仿佛暂时搁置,就能阻止某种她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