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附厝1976年,六月二十日的黄昏,翔安海滨,澳头村。附厝
村子像只探入大海的巨鳌,静静匍匐在湿咸的海风里。南侧一道弧形的海湾,温柔地环抱着村落,这里曾是舟楫如梭、渔歌相闻的天然良港,疍家人的摇篮。如今,严厉的禁渔令像一块沉重的黑布,将这片丰饶的蓝色粮仓整整捂了二十余年。码头空旷得令人心悸,只有一艘锈迹斑驳的轮渡,像被遗忘的老者,固执地往返于澳头与厦门岛之间,早晚七点,吞吐着微弱的生机,也浸润着无声的风险。
澳头,扼守着与厦门岛、金门岛隔海相望的咽喉。昔日的炮火硝烟虽已沉寂,留下的是紧绷如弦的对峙和默许的灰色地带。私人性质的厦金轮渡在政策的夹缝中喘息,官方的目光带着审视与容忍:民生的重压下,只要不捅破那层纸,便也心照不宣。
这个夏天,饥饿感如同附着在骨缝里的阴冷湿气。大海近在咫尺,波光粼粼下是禁渔的红线;贫瘠的田地产出微薄,大半要归入公仓。生存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人心,在这里上岸的疍家人最终将目光引向那片被禁止的、充满诱惑也布满荆棘的深蓝。官方的忧虑更深:海峡两岸的、同源的疍民血脉,在茫茫大海上的一次偶然交汇,都可能被解读为情报的暗流。无形的“中线”划开海峡,两岸海警的巡逻船如同沉默的巨兽,警惕地逡巡着边界。渔网却不受此限,尤其对岸的疍民凭借铁壳船的优势,常越界而来,留下微妙而危险的擦边球。
陈柿子带着阿松,像两道融入暮色的影子,匆匆绕过村口那对饱经风霜、传说镇守了数百年的明代石狮。斑驳的老石桥下,流水潺潺,倒映着昏黄的天光。一位佝偻的老人,像风中残烛般缓缓移动,脚边粘着一只不知世事的小奶猫,柔软的绒毛在微风中轻颤。老人浑浊的目光落在陈柿子脸上,咧开缺牙的嘴,露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笑容,用浓得化不开的闽南乡音含混地赞道:“这娃真水(真漂亮)。”小猫也亲昵地凑上来,奶声奶气地“喵喵”叫着,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陈柿子的裤脚。陈柿子身体微微一僵,勉强挤出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看不见的笑容,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阿松的心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人影猛地攥紧,差点惊呼出声,一股寒气顺着脊背爬上来。
村中的一汪水塘——怀远水塘波光粼粼,塘边石屋旁,几个老人围坐在磨得光滑的石桌边,慢条斯理地煮水泡茶。袅袅茶烟升腾,他们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次又一次投向村外古渡码头的方向——那里,一条歪歪扭扭、被无数脚步和岁月打磨得溜光水滑的石板路,蛇一般蜿蜒着,最终隐没在一片黑黢黢、散发着浓重海腥味的滩涂里。几艘朽烂不堪的木板船,像被遗弃的巨大鱼骨,斜斜地深陷在淤泥中,缆绳有气无力地搭在同样腐朽的木桩上。几块黝黑的巨大礁石沉默地矗立在浅水处,海浪不知疲倦地扑上来,撞得粉身碎骨,发出空洞而悠长的呜咽,仿佛大海无言的叹息。
老人们浑浊的眼神里,没有风景,只有沉甸甸的牵挂——为那些此刻可能正搏击风浪、与禁令和生计周旋的儿孙。多年的禁锢,让疍家后代里真正熟悉风浪的汉子变得稀罕。大海的摇篮,对许多人意味着晕眩和呕吐。若非被饥饿逼到墙角,谁愿拿命去赌?村里的薄田像干瘪的□□,挤不出多少奶水,依靠民兵那点微薄补贴度日的年轻人,脸上都带着洗不掉的菜色和疲惫。
池塘西南角,一栋花岗岩墙基、雕花拱券窗的番仔楼鹤立鸡群,南洋风格的气派在暮色中依然清晰可辨。如今,这里是海防民兵连的驻地。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军装的人影,在威严而略显破败的拱券门楼下进进出出,给这沉寂的渔村平添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冷硬的肃杀之气。这里是海湾的锁钥,是盘查的关卡,目光如刀,审视着每一个想从这里渡海的身影。
就在这肃杀的番仔楼门前,几株不起眼的含笑花,却在料峭的海风里倔强地绽放着。那香气浓烈得近乎霸道,是熟透的芒果混合着香蕉的甜腻,却又隐隐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令人心头发闷的**气息,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阿松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目光黏在那灰头土脸、毛茸茸的花苞和那半开半合、带着冷硬瓷器光泽的淡黄花瓣上。闽南遍地都是这种含笑花,本不该让她驻足。是这浓得化不开、带着腐烂甜香的熟悉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她的心绪,让她瞬间恍惚。她潮州老家……屋后的水塘边,也开着成片的含笑花,村里人都叫它“香蕉花”。闻到这味儿,一种遥远而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乡愁?不,更多是一种苦涩。她跟老秀才私奔了,没跟父母打个招呼,后来有补救,但她被排斥了,老家回不去了,这些,本来她以为能忘记,此刻却被这浓香强行唤醒了记忆。
这陈腐的、挣扎的熟香!
陈柿子同样心乱如麻,堂哥许大海,人称许大棒子,是走私犯,也是蛇头,跟对岸的疍家人合作搞偷运“猪猡”,是个滚刀肉,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敢告诉别人她有这么个堂哥,平常也少到大伯家走动。不过,大伯这里更像家,他们对她都很亲切,认她当自家人,这一点让她感受到温暖。
她的养父老瘸子,家里幺儿,体弱,受不了船上的苦,早早就响应国家号召上了岸,落户在西林村。后来国家照顾他腿脚不便,安排到香山当了香山的护林员。离开了海,日子安稳了,日子反而更清贫,尤其是老瘸子从海边捡了聋哑人的陈柿子之后,养母刘萍差点跟老瘸子离婚,自家锅都揭不开了,还捡回个又聋又哑的丫头片子!这不是雪上加霜?
六岁前,陈柿子就在刘萍刀子般的冷眼和苛刻到近乎折磨的规矩里长大:吃饭不能出声、不能掉一粒米、不能东张西望……一举一动都像在针尖上跳舞。亏得她聋哑,反倒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养母眉头一皱,她立刻就能缩成墙角最不起眼的影子,恨不能消失。
直到户口随老瘸子迁到吕塘村(刘萍不认,不让她上户口),上了吕塘小学,后来又机缘巧合进了洪家戏班,她才算真正喘过气来,彻底挣脱了那个让她窒息的家。
如今,西林村那个家也没了。刘萍的心肝是她的亲儿子陈明,抗美援越复员后分到了厦门岛内国营饭店,刘萍立马卖了西林村的老屋,在曾厝垵买了房,一门心思张罗着给儿子娶媳妇。论起持家算计,刘萍的精明刻薄,阿松有时都觉得自愧不如。所以,陈柿子更亲近大伯一家,也熟悉堂哥干的事,因此主动为阿松牵线。
陈柿子轻轻拉了拉望着含笑花出神的阿松的袖子,眼神里带着催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阿松猛地回神,深吸了一口那令人窒息的浓香,压下心头的翻涌,跟着陈柿子,像躲避着什么似的,迅速绕开那座令人心悸的番仔楼,钻进了村子更幽深的巷弄里。
怀远水塘东岸,一栋保存完好的闽南古大厝静静矗立,屋前铺着宽阔平整、足有八十平米的青石板大石埕。这便是大伯的家。他们也是疍民,比老瘸子晚上岸十来年。这气派的古厝并非祖产,原主是下南洋打拼的华侨。金厦炮战一响,华侨的家人吓得魂飞魄散,举家南逃,再未归来。被赶上岸的堂哥,那可是海贼似的,瞅准了这无主的空宅子,便理直气壮地占了。海防前线,人心惶惶,民兵连长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疍民肯上岸就是支持,占个没人要的空屋,算多大点事?
典型的“回”字形闽南古厝,主屋的燕尾脊高高翘起,线条飞扬——渔民说,那是盼着出海的男人能像燕子般轻盈平安归巢;附厝(厢房)的马鞍脊则透着世俗的安稳与期盼。附厝后侧有口井,一个二十五六岁、身材敦实圆润的女人正蹲在井沿边,用力搓洗着一大盆衣裳。井水是咸的,不能入口,洗衣刷碗却正好。陈柿子比划着打招呼,女人抬起头,圆润的脸上顿时绽开灿烂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冲着陈柿子俏皮地眨了眨眼,又转向阿松,露出一个淳朴得如同刚出炉烤地瓜般暖烘烘的笑容——那是她脸上最动人的光彩。
这是堂嫂,铁梅,也是疍家人的后裔。爽利能干,心肠也热。陈柿子偶尔去厦门办事,通常在此借宿。铁梅老早就喜欢上这个漂亮又懂事的哑巴小姑子,不仅学会了跟她胡乱比划着聊天,两人甚至能用手语嘀嘀咕咕聊上大半天的私房话,那份亲昵,甜!
铁梅麻利地擦干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对阿松热情地招呼着,然后引她们去见大伯。
穿过厚重的大门,在西厢房找到了大伯。老人家正窝在一张油光发亮的老圈椅里,眯缝着眼,手指随着桌上那台“稀罕物”——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闽南戏文,轻轻敲打着扶手。那咿呀的唱腔在安静的房间里流淌。阿松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那台半旧的木匣子上,心头一阵滚烫的渴望和难以言喻的紧张交织翻涌。
见侄女带客来,大伯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漂亮懂事的陈柿子,手脚勤快,眼里有活,到哪儿都招人喜欢,更是他心疼的侄女,更因为他自己没有女儿。
铁梅手脚麻利地捅开小煤炉烧水,众人移步到大厅(上厅)。天井上方的厅堂轩敞高阔。神龛下的条案供桌两侧,摆放着两套打磨得锃亮的红木圈椅,供桌旁还有官帽椅,透着一股古雅而沉静的富贵气。
阿松是见过世面的,懂规矩,拉着陈柿子在西侧圈椅坐下,特意让陈柿子坐主位,自己谦逊地坐了次位。大伯在左上首落座。铁梅很快端上热腾腾、香气四溢的功夫茶。
几杯热茶下肚,驱散了些许海风的寒意。阿松觑着大伯神色,便压低声音,将满腹的焦虑和盘托出:手头凑了些金器,想请大伯帮忙,看能不能换成手表、收音机这些“硬货”。洪家戏班要重新开锣,几十口人等着米下锅,实在是山穷水尽了。
大伯听完,花白的眉毛微蹙,沉吟着,没打官腔。洪家戏班的名头他晓得,阿松和老秀才他也认得,都是本分人。只是这买卖……他摇摇头,风险不小,得等他跑船的大儿子回来才能定夺。船在海上漂,归期,谁也说不准。
等待的时光格外漫长焦灼。入夜,海风更添了几分凌厉,带着咸腥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阿松心绪如乱麻,坐立不安,拉着同样紧张的陈柿子又踱到了死寂的古渡口。
白昼里番仔楼方向隐约的灯光和人语早已消失,此刻的古渡口完全沉入了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黑暗与荒凉之中。惨淡的月光吝啬地洒下,在湿漉漉的滩涂上涂抹出幽暗而模糊的反光,那几条破船的轮廓扭曲成狰狞的怪兽剪影。海浪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扑向沉默的礁石和朽烂的栈桥桩基,发出单调、空洞却震得人心头发麻的轰响,将这无边的死寂反衬得更加骇人。
突然,远处番仔楼的方向,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毫无预兆地刺破浓墨般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剑刃,横扫过滩涂!阿松和陈柿子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同时猛地矮身,缩进旁边一堵半人高的断墙残壁的阴影里,紧紧贴住冰冷粗糙的石头。阿松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陈柿子冰凉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紧紧抓住阿松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急促的鼻息喷在阿松颈后。光柱冷酷地扫过她们藏身的断墙,在滩涂上停留了几秒,仿佛能穿透石壁,然后才缓缓移向别处。两人在冰冷的阴影里蜷缩了许久,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光柱彻底消失,确认巡逻的脚步声远去,才敢像受惊的蜗牛般,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探出头。
阿松望着眼前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沉沉的海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近在咫尺的厦门岛模糊的轮廓,直直投向更远处那片深不可测的、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和危险的黑暗——那是金门的方向。刘自立那如同鬼魅低语般的话又在耳边阴魂不散地响起:“富贵险中求……”她浑身一激灵,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要是不成功呢?血本无归!那些金器大半是村里制香作坊的老板洪宏钟看在老秀才的面子上借的,还他妈要算利息的!要是事情败露,坐牢都是轻的,那样的债务窟窿,就是把她阿松拆骨剥皮卖了也填不上!
想到洪宏钟,想到利息,更想到那个出主意的刘自立!那个精得像鬼、眼神像夜里坟头飘忽磷火的老乡!这该死的“老乡”!她骄傲他的聪明,认同潮州人的聪明,但她不敢认他,那可是人人侧目的“□□”,可偏偏……戏班绝境下,竟是他这个“瘟神”出了这“救命”的馊主意!她鬼迷心窍听了。万一……万一他将来拿这事要挟,或者他自己出了事牵连到她……阿松不敢再想下去,暗夜那含笑花的糜烂甜香更浓烈了,钻进了鼻孔,让她一阵阵反胃。
(二)
运气竟在绝望中开了一个口子。当晚,十点半,堂兄弟驾着改装的水寮船回来了,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靠了岸。交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黑暗中迅速进行。从船舱特制的、散发着浓烈鱼腥味的“鱼肚”隔层里,掏出了成捆用厚厚防水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硬货”!阿松带来的金器在堂兄弟粗糙却精准的手掌掂量和低语中很快估了价,换回了一百盒亮锃锃、沉甸甸的崭新手表和五台簇新的、泛着冷硬塑料光泽的半导体收音机。
交易完成,时间已滑向凌晨两点。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每一丝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走!柿子,我们马上走!一刻也别停!”阿松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发出的嘶鸣,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那轰鸣声几乎盖过了海浪。
她和陈柿子像上了发条的木偶,动作快得惊人,却又带着细微的颤抖。两人手脚麻利地将那些此刻比烙铁还烫手的收音机用麻绳捆扎结实,塞进两个大箩筐里,牢牢绑在二八载重脚踏车那粗壮的后座上。阿松深吸一口气,将那草编袋——里面塞满了沉甸甸、棱角分明的手表盒——甩上后背,巨大的重量压得她闷哼一声,膝盖一软。她咬牙稳住,坐上后座。陈柿子双手紧握冰凉的车把,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蹬!车身因骤然增加的重量发出一声清晰的、在死寂中如同惊雷般的“吱呀——”。这声音像冰锥一样刺进阿松的耳朵,她的神经瞬间绷断!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她双手死死攥着草编袋粗糙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青白。每一次车轮碾过石子或小坑带来的颠簸,都让那该死的“吱呀”声再次响起,每一次都让她魂飞魄散,仿佛这声响能穿透几里地,清晰地钻进番仔楼民兵的耳朵里。她不敢回头,眼角的余光却像失控的探照灯,拼命扫视着道路两侧黑黢黢、如同怪兽般蛰伏的房屋轮廓和风中摇曳、仿佛随时会扑出人影的婆娑树影。总觉得下一刻,刺目的手电光就会撕裂黑暗,凶神恶煞的厉喝就会炸响,黑洞洞的枪口就会对准她们的后心!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民兵冰冷如铁的面孔、老秀才惊愕绝望的眼神、戏班大门被贴上猩红封条的景象……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无法抑制的、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咯咯”打颤声。
两人几乎是蜷缩在车座上,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掩护下,凭着陈柿子对道路的烂熟于心,在狭窄曲折、如同迷宫般的村巷中亡命穿梭,极力避开任何可能亮灯的人家。车轮碾过石板路的缝隙,发出单调而紧张的“咔哒”声。终于,破败的镇区被甩在身后,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敢稍稍松弛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陈柿子蹬车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像灌了铅,每一次踩踏都异常沉重,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小溪般流淌。车子开始笨重地摇晃起来,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巨人,在坑洼的路面上左摇右摆,随时可能倾倒。
阿松感到车身危险的摇摆,刚放松一丝的心弦瞬间又绷紧到极限。她咬紧牙关,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恐惧,用尽全力拍了拍陈柿子汗湿冰凉、微微颤抖的后背,声音嘶哑干裂,带着绝望的恳求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柿子!撑住!加把劲!离开这儿!越远越好!”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充满了濒死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们终于歪歪扭扭地骑上相对开阔平坦的新莲路,番仔楼那令人窒息的阴影终于被彻底抛在身后,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时。这时,阿松才敢松开几乎被咬碎的牙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火辣辣的肺叶,带来一阵刺痛。
阿松拍拍陈柿子的后背,说:“停…停下…歇…歇口气…”
她哑着嗓子,因一天的紧张,破碎不堪。
陈柿子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刹住车,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伏在冰凉的车把上,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发出拉风箱般的沉重喘息。汗水彻底浸透了她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颤抖的轮廓。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天光下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双腿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眼神涣散失焦,是真正劫后余生、濒临崩溃的虚脱。
阿松也像被抽干了力气,从后座上滑下来,背靠着冰冷坚硬的车架,颓然滑坐在地,沉重的草编袋像座小山压在她麻木的双腿上。她看着陈柿子蜷缩颤抖的背影,喘匀了几口带着铁锈味的粗气,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没事了…柿子…我们…成了。”
她顿了顿,望着陈柿子月光下苍白脆弱的侧脸,一种混杂着感激、愧疚和后怕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一字一句,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无论如何…这次…谢你。戏班有口吃的,就有你陈柿子一口喝的。我阿松…说话算数。”
(三)
一台簇新的收音机“孝敬”了华侨农场那位颇有分量的场长,一台“进贡”给了吕塘村的村长。剩下的三台和那一百块闪亮的手表,很快就在黑市上找到了饥渴的买家,其中制香作坊的老板洪宏钟要了一台。特意留出的那块最精致的手表,送到了老秀才手上。
老秀才摩挲着光洁冰凉的表壳,晃动着那银闪闪、发出细微悦耳声响的表链,像个得到新奇玩具的天真孩童,只问:“阿松啊,哪来的钱买这么金贵的东西?”
阿松眼皮都没眨,随口编了个“戏班旧物典当周转”的理由搪塞过去。老秀才便信了,还乐呵呵地拍着她的肩膀,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欣慰的笑容,夸她能干,是戏班的顶梁柱。阿松看着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单纯的快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来,暗叹:当年怎么会跟了这么个不谙世事、活在云端的书呆子私奔呢?这世道的凶险,他半分也不懂。
沉甸甸的钞票终于揣进了怀里,像久旱后的甘霖,暂时解了戏班燃眉的干渴,重启的锣鼓似乎有了盼头。然而,当夜深人静,阿松独自抚摸着那些似乎还带着海边寒气和冷汗的钞票时,那挥之不去的噩梦便如期而至——番仔楼冰冷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住她不放,无论她怎么跑、怎么躲,那光都如影随形,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每一次,她都在那令人窒息的光亮逼近的瞬间惊醒,冷汗涔涔,浸透睡衣,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破膛而出。
黑暗中,她大口喘着气,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无比清晰、无比沉重地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附厝糟了!天大的把柄,落在了刘自立那个“鬼老乡”手里!附厝 以后的日子……她得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哄着、顺着了?稍有差池,那坟头磷火般的眼神,随时可能变成烧死她的烈焰!
刘自立……那个精似鬼、毒如蛇的“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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