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临安。
唢呐声化作一根烧红的铁钎,不讲道理地刺入锦葵的耳膜。
轿外喧嚣鼎沸,震得轿顶的流苏狂颤,轿内却安静得能听见珠串滑过锦缎的细微摩擦。她头顶那顶沉重的凤冠,缀有千百颗珠子,每一颗都淬了冰。那寒意顺着珠串与额角相贴的皮肤,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太阳穴,让她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冰渣般的刺痛。随着轿身的每一次晃动,那些冰冷的珠串便在她额角轻轻敲落,那冰凉的触感,要将“宿命”二字,一笔一划,狠狠烙进她的骨血里。
十里红妆从锦家大门一路铺陈开来,赤红的绸缎在春日底下暴晒,蒸腾起一片灼热的光晕,让轿外粘稠的空气都染上了血色。百姓如潮水般涌来,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争相一睹这临安第一商贾嫁女的盛况。
“啧啧,瞧这排场,光是抬嫁妆的队伍,就从街头蜿蜒到了街尾!”
“不愧是锦家,泼天的富贵!我听说,光那压箱底的银票就有十万两!”
“姑爷是柳家的独子柳决,文武双全,一表人才,真是天作之合啊!”
议论声,艳羡声,夹杂着小贩扯着嗓子的叫卖和孩童不知愁的嬉闹,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人人都称颂着网上的“美满”,唯有她,坐在网中央,感受着每一根丝线的冰冷勒痕。
“小姐,坐直些。”一个严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是负责婚礼礼仪的李妈妈,她板着脸,言语里没有喜气,只有规矩的冰冷棱角,“凤冠虽沉,但代表柳家的颜面,您得担着。”
锦葵没有说话,顺从地挺直了僵硬的脊背。她能感觉到李妈妈审视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身上,让她每一寸肌肤都绷紧了。
“妈妈,我有些……闷。”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若非轿内万籁俱寂,便会被完全吞没。
“大喜的日子,紧张难免。”李妈妈会错了意,语气稍缓,却依旧是那套说辞,“等到了柳府,一切就好了。柳公子是人中龙凤,小姐嫁过去,是天大的福气。”
福气?
锦葵在心里冷笑。将她这只锦家圈养了十六年的金丝雀,卖给柳家换取官场庇护,对父亲而言,这确实是一本万利的“福气”。
她垂下眼帘,不再言语。厚重的轿帘将外界的喧嚣过滤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像一群蜂子在她颅内振翅。她抬手想去揉揉发疼的额角,却被满头的珠翠阻碍,只得作罢。指尖的蔻丹红得欲滴,映着袖口用金线绣成的凤凰,那凤凰的眼睛正无声地嘲笑着她,刺得她眼睛发干。
天作之合?她甚至没见过那位柳家独子的面。
她只记得,三天前,父亲锦崇山在书房里,用通知生意伙伴的口吻,告诉了她这门婚事。
他背对着她,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笔茶叶的买卖,听不出半分嫁女的喜悦。他伸出手指,用一块上好的绸布,小心翼翼地拂去心爱紫砂壶上一点看不见的灰尘,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的茶壶才是他唯一的珍宝。
“柳家是官家,柳决是独子,前途无量。你嫁过去,于你,于锦家,都是好事。”
没有商量,只有定论。
她想起自己就那么站着,手脚冰凉,想开口问些什么,喉咙却被一团棉花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嫁衣上冰冷的金线,忽然想起父亲在清点库房里那些待售的贡品时,也是用这样评估价值的眼神,一寸寸扫过那些同样用金线捆扎的丝绸。原来,她和他心爱的紫砂壶、和库房里的丝绸茶叶,并无不同,都是一枚用来交换更大利益的筹码,一件标好价码,只待售出的货物。
华丽的轿子有节奏地轻晃,像一只鎏金的摇篮,催人昏睡。锦葵闭上眼,试图将脑中那不合时宜的清醒压下去。
睡过去吧,她想,睡着了,就不用去想那个陌生的柳府,陌生的男人,和那张注定没有温度的婚床。
轿身骤然一沉,惯性让她身体前倾,头顶的凤冠狠狠撞在轿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震天的锣鼓与唢呐,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齐齐剪断,声音戛然而止。
喧闹退潮,街道上陡然静得落针可闻,连风都停了,街边旗幡的影子凝固在地上,一动不动。
空气凝固,时间也凝固。
李妈妈皱起眉,不悦地低声道:“怎么回事?误了吉时可是大忌。”
“怎么回事?”护卫队长的呵斥声,在寂静中格外突兀,那尾音里的一点颤抖,让锦葵的心也跟着一紧。
无人应答。
锦葵的心一沉,她感觉到,轿外热烈的空气,正丝丝变冷。来自城外乱葬岗的恶臭撞入轿中,蛮横地撕开轿内昂贵的熏香,像黏腻的烂泥糊住了她的口鼻,让她几欲作呕。
她强忍干呕,指尖勾起了轿帘。
只一眼,她的呼吸便凝滞了。
队伍的最前方,杵着一个人。
一个乞丐。
污泥和破布挂在他身上,头发结成肮脏的硬块。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长街中央,像一根从地里刺出来的枯桩,拦住了整支迎亲队伍的去路。他身上裹挟的,是城外乱葬岗的泥水与死气,与满街的喜庆红绸格格不入。
路人纷纷掩鼻后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有妇人紧紧捂住孩子的眼睛,嘴里念叨着“晦气”。
可那乞丐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他不言不语,甚至没有看那些已经将手按在刀柄上的护卫。他的一双眼睛,穿过人群,越过高头大马,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锦葵所在的这顶花轿上。
锦葵对上了那双眼睛,心头一沉。
浑浊的眼白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却黑得吓人,清明得可怕。没有疯癫,没有**,只有死水般的沉寂。
那乞丐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砂纸摩擦枯骨般的声响。他张开干裂起皮的嘴,用一种不成调的、沙哑到极致的嗓音,开始吟唱。
一首童谣,一首从未有人听过的,诡异的童谣。
“金玉囚笼锁凤凰……”
第一句响起,锦葵的指尖便不受控制地冰凉。她看向自己华美的嫁衣,那繁复的金线刺绣,价值连城的珠翠,都变成了囚笼上冰冷的栏杆。
“一簪血泪染蓝楹……”
那疯乞丐枯瘦如柴的手,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一样东西——一小截枯死的、泛着诡异蓝色的木枝。他将木枝举到唇边,伸出舌头,竟在上面舔舐了一下!
一滴鲜红的血珠,顺着蓝色的木纹滑落。
看到这一幕,锦葵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因为那个动作,那个眼神……和她昨夜噩梦中,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将一支断裂的蓝楹木簪递给她时,一模一样!
“君去褐衣红,妾换鹅黄裳。”
她眼前发黑,一幅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撞了进来: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穿着朴素的褐衣,却被鲜血染红。而自己,则褪下了这身正红嫁衣,换上了那代表妾室、或是未亡人的鹅黄……
“三魂七魄寻不得,花开不败也断肠。”
这最后一句落下,她的心跳停了一拍。围观的路人,从看热闹,到惊疑,再到满脸的毛骨悚然。
轿中,锦葵的四肢都僵硬了。她没有理会李妈妈的阻拦,指尖以不容置喙的力度,决然地掀开了轿帘。
她倒要看看,是怎样的魑魅魍魉,敢在她这场盛大的“葬礼”上,提前唱响悼歌。
四目相对。
她喉咙一紧,像是被人扼住。那双眼睛里没有癫狂,只有一种沉重的、如山般的悲悯,压得她喘不过气。那眼神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穿她,看穿她锦绣嫁衣下的血肉,看穿她此后数十年的枯寂岁月。
护卫队长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正要下令驱赶,眼角余光却扫过街角一间茶楼的二楼。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一个属于柳府内卫的、命令“清理”的独有手势,神色骤然一凛,脸上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他再无迟疑,厉声喝道:“大胆狂徒,冲撞贵人!给我往死里打!”
骨头与木棍撞击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最终,一滩烂泥般的人形,瘫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护卫们啐了一口,转身喝令队伍继续前行。队伍重新启行,轿帘隔绝了身后的景象。锦葵没有回头。她不知道,那滩烂泥里,一张脸正慢慢抬起,对着她的方向,勾起一抹诡谲的笑。
锣鼓声重新响起,试图用更大的喧嚣,去掩盖刚才那段死寂。
她放下轿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李妈妈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道:“阿弥陀佛,总算走了。小姐,别往心里去,就是个疯子胡言乱语。”
锦葵没有理会她。她抚上心口,那里跳得又快又乱。李妈妈的话像无用的风,吹不散她脑中沙哑的歌声。
“……花开不败也断肠。”
疯子?
锦葵在心里冷笑。
一个疯子,会精准地拦住花轿?
一个疯子,会唱出与她噩梦隐隐相合的童谣?
一个疯子,能让那经验老道的护卫队长在片刻迟疑后,痛下杀手?
不,那不是疯子。那是一封战书。
这哪里是疯子,这分明是一把刀,是她的夫家柳府,递来的第一把刀,用来试探她这件刚进门的‘货物’,究竟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还是会咬人的刺猬。
她缓缓闭上眼,将那从脊背窜起的寒意,连同那句“花开不败也断肠”的诅咒,一并压回心底最深处。
再睁眼时,眸光清冽如刀。
她隔着轿帘,望向柳府的方向,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却也极冷的弧度。
这十里红妆是我的囚笼,也是我的战场。
好得很。
既然你们想看戏,我便好好地,唱给你们看。
哈喽大家好!新文《尘上花》正式开坑啦!
第一章的氛围是不是有点窒息?没错,我就是想给大家营造这种“十里红妆,步步枷锁”的宿命感。
我们的女主锦葵,开局就被送上了一场盛大的“葬礼”。但请大家放心,她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当战书递到面前,她会亲手唱一出好戏给大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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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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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里红妆是我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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