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宝文做了个梦。
她过生日,爸爸妈妈牵她去游乐园一起坐南瓜马车,蛋糕,零食,玩具,多到爸爸两只胳膊都挂不下。
宝文在礼品店选中了一款超贵的芭比娃娃,因为它最漂亮,像宝文心目中的玫瑰公主。
妈妈去排队结账,眼睛一直盯着柜台上的水晶玻璃球,很入迷。
“妈咪~”
宝文牵牵苏祠的手,把金鱼小挎包举过头顶,很乖巧地说:“喜欢就买!宝文有钱!”
“妈妈不喜欢。”苏祠弯下腰,爱怜地替小女儿别好头发,指拇蹭蹭宝文的额头,说:“是姐姐喜欢,她好像很想要……但妈妈忘了,没有给她买。”
“那姐姐不哭吗?妈妈要是忘记宝文……”宝文小鹿样的眼瞳很干净,能看出对姐姐的关心和对苏祠的一小点埋怨,“宝文会哭的。”
苏祠立马向她保证:“不会忘记宝文,妈妈永远也不会忘记宝文。”
“那姐姐呢?”
苏祠迟疑,好像在回忆,最终却摇摇头,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说:“忘记了,想不起——”
“妈妈怎么可以忘记呢!”
宝文气得跺脚!小金豆豆说冒就冒,替姐姐委屈:“姐姐辣么好……姐姐还给宝文买新衣服,洗袜子……给宝文吃小蛋糕。”
“宝儿!别哭……好,妈妈没忘记,妈妈都记得,记得——”
“姐姐喜欢吃蛋花花!吃盐的?还是?”
“甜的。”
“对!白糖蛋花花!姐姐喜欢~”
排到苏祠付款,售货员扫好商品二维码,苏祠顺手从旁边取了一只水晶球,一起结,售货员问:“需要包装吗?”
“要,拿下面的那个粉盒子吧,再给我拿张贺卡。”
“好的,女士。”
苏祠捏着崭白的一张贺卡,想了想,抽出笔筒里的水性笔,写下一句祝福语。
宝文垫高了脚,看得模糊。
妈妈跟姐姐讲电话的声音,也很模糊,但宝文就是知道,姐姐要回家了。
宝文拎着自己的小水桶,用小铲子舀了水扑在姐姐的旧书桌上,又踩着凳子给姐姐擦桌子,收拾房间。
妈妈时不时推开房门,问宝文:除了白糖蛋花,你姐姐还爱吃什么?上回你去找姐姐,姐姐有没有告诉你她喜欢别的什么?她喜欢吃什么水果,零食和饮料?你喜欢吃的我都买了两份,你们口味应该差不多吧?不知道?不知道你不会用小眼睛看吗?别玩水了!桌子我擦过了,快来帮妈妈尝尝,味道怎么样?你姐姐就要回来了……
“妈妈~”宝文咂摸着小嘴,咽下甜嫩的蛋花,笑嘻嘻地问:“你是不是很开心呀?”
“我有吗?”
宝文用胖嘟嘟的手指在颊边拉出大大的笑容,说:“有呢!”
苏祠不自觉抬手摸了下嘴角,果然弯起了弧度,只好说:“是开心,但也没那么开心,妈妈有点怕……不知道姐姐长变没有,是胖了?还是瘦了?”
“瘦瘦的!是公主!”
姐姐提着艾莎公主从外面回来,宝文扑上去抱她,玫瑰顺势弯下腰,举起宝文来称了称,“哎哟”一声,问宝文长高了?还是长肉了?
“肉肉的才可爱呀~这哩——”宝文捏捏自己的膀子,很自豪地跟姐姐分享:“是宝文的喜刷肉肉。这哩——”轻掐起自己滚嘟嘟的脸,“是鸡腿,这哩是烤鸭呀~”
玫瑰被宝文逗笑,一扭头,就看见杵在厨房门边,一脸不知所措的苏祠,苏祠张了张嘴,半天也只问出一句:“回来了?”
玫瑰点点头,柔软的目光将几步之遥的苏祠静静描摹了一遍,第二遍描得很快,定在苏祠因尴尬而笑出来的鱼尾纹上,玫瑰深叹一口气,喊了苏祠一声“妈……”
苏祠默不作声,眼圈却红了红。
妈妈和姐姐在吵架。
客厅里的灯昏惨惨的,姐姐声嘶力竭,而妈妈泪流满面,宝文躲在门缝里面,用手背一遍又一遍地擂掉眼泪,心里特别害怕。
她听见姐姐吼:“妈,你不要总是拿宝文来对付我!我知道你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但你哪怕为我想一次也好啊?”
妈妈哭着说:“玫瑰,是我对不起你,妈错了,妈知道有宝文你就不会离开,她那么喜欢姐姐,你回家好不好?我会对你好,妈以后会对你好……”
“凭什么?”
“玫瑰……”近乎哀求的语气。
“我问你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这么对我?我还有家吗?阿爸才死,你就改嫁,宝文也不是我亲妹妹,凭什么你当年要那么对我?我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
“玫瑰你听我说,妈当年也是被你爸……妈以为你能抗过去,你是妈的女儿啊,你跟妈妈一样坚强,而且仕锦家的条件是真好……妈会害你?我也是现在才理解你外婆——”
“够了!”玫瑰尖叫打断她,万分委屈又倔强地直盯着苏祠,抓狂:“你就是想报复我!想报复我爸!滚呐!我恨你!还有爸……你们的事阿爸临终前都跟我说了,他说他对不起你,叫我听你的话,不要惹你生气……妈……我已经很听话了,甚至觉得我不配做你的女儿,我也有罪……你不爱我没关系,我只是想赎罪……可是你害我,你不爱我!”
玫瑰哽声,几乎说不下去,苏祠一想靠近拥抱她,玫瑰就连忙后退,推拒着手,害怕苏祠。玫瑰终于没忍住崩溃地大哭了出来,苏祠跟宝文也在哭,可没有玫瑰心碎……
梦这边的宝文一度代入进了姐姐当时的心碎,绝望,跟窒息……知道姐姐是在眼睛、鼻子都酸痛得再流不出一滴眼泪时,才仰起脸,胡乱抹着鼻涕,一字一顿地对苏祠说:“但是,妈,我们两清了。”
“我好累,求你……放过我。如果你不想要我的命,还是觉得我欠你的,你需要我还给你什么……我都给……最后我会走。你还想要什么,现在说。”
“我想要你留下来。真的,玫瑰,妈想要你留下来,妈以后会改——”
“我不!我要回去!去别的地方。那里有……那里只有现在跟未来,没有我的过去,更不会有你,还有你们!”
“玫——”
“我回来,是因为我要走。”
“哇——”
妈妈跟姐姐的对峙,被她的哭声打断,妈妈跑过来哄她时,宝文瞟见姐姐走进房间里,听到姐姐反锁房门。
宝文揪紧妈妈的手,很伤心地重复:“我不想姐姐走,妈妈,我不想要姐姐走,我喜欢姐姐,我不想姐姐走……”
妈妈跟姐姐没有再吵架,姐姐甚至能走进厨房,告诉妈妈每天都有的白糖蛋花,真的不用再有了,她想吃点别的,比如酸菜鱼。
反倒是宝文,开始紧一步慢一步地守着姐姐,好怕姐姐趁她不注意,就消失了。唯有在姐姐睡觉的时候,宝文不跟,那是姐姐和她的一个秘密:姐姐说她晚上总是睡不着,所以要吃糖,吃了糖,她就只能待在房间里,哪儿也去不了了,好好的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宝文习惯赖在姐姐床边,看姐姐从糖罐里拿糖吃了,才安心回去睡。
相片从书兜里被翻出来,姐姐拿着相片,表情很怪地问她哪儿来的。
“我捡的。”
“胡说!”
“妈妈给的?”
“你妈那里根本没有这张相片,这张相片是……”
宝文静静等玫瑰说下去,直到相片在玫瑰手里被掐皱,玫瑰眼神很冷地说:“你不说实话,我明天就走。”
“说!我说!照片是哥哥给的,就是从外国回来的那个哥哥,他还带我去找姐姐,让我不要跟你说。姐姐?你生气了吗?”
“是。”玫瑰颓然坐在地板上,双膝贴紧胸前,颤声低喃:“这张相片,是他拍的。”
姐姐跟妈妈又在说话,宝文偷听到了结婚不结婚?
姐姐不想结婚,妈妈答应帮她摆平?
还有画,把画还给他。
姐姐说好,我累了,想睡觉。
妈妈烫了杯温牛奶,递给自己:“宝儿,你姐姐最近精神不好,你把牛奶给姐姐端过去,让姐姐喝了好睡觉。”
“嗷!”
宝文挤进房门,姐姐换好睡衣,正要吃糖。
“姐姐~喝牛奶,妈妈煮的。”
玫瑰喝完牛奶吃完糖,等钻进被子里,才发觉窗帘没拉,外面还是明晃晃的太阳。
宝文踩着凳子,给窗户推开一溜缝,再“哗”地拉上窗帘,回过头,姐姐已经闭好眼睛,在睡觉了。
宝文从凳子上跳下来,踮起脚尖,轻声走到客厅,妈妈跟爸爸正要出门,为了不打扰姐姐,宝文也要跟去。她绊到了门,好大的声音,姐姐没有醒。
温泉好舒服,可宝文想姐姐了……伯伯让温泉的阿姨端来好多好吃的,还有玩具,哄宝文,宝文都收着,只盼明天回家,跟姐姐一起分享。
姐姐把她的玩具摔在地上,不再跟宝文说一句话。
妈妈拍门,姐姐也不理,等姐姐终于走出房门,说的第一句话是:“那就结吧,九月怎么样?”
姐姐笑容很大,宝文害怕。
姐姐跟宝文不亲了。
会冷落宝文,忽视宝文,欺负得宝文直哭。
宝文也不需要再守着姐姐了,姐姐每天都早出,但晚上一定回来。
姐姐好像也不走了,宝文很开心,不开心的是,有亲戚来家里帮忙装喜糖,逗宝文说你姐姐就要嫁人啦,快拦住姐夫哥哥,找他要红包。
宝文钻进姐姐的柜子,姐姐在睡懒觉,宝文偷偷撅起小嘴巴,印在了姐姐的脸上,姐姐醒了,宝文软糯糯地喊:“姐姐~不走,好不好?”
玫瑰无言地看了宝文很久,宝文感受到某种眷恋,等来姐姐点头。
“那拉勾?”
“好,我不走,我回家。”
“姐姐~起床啦~宝文请你吃奶黄包!”
童话里的玫瑰公主身穿雪白的纱裙,手捧一把绿叶子的玫瑰,安详地躺在床上。
白玫瑰散发出的芬芳,好香,好香——
宝文凑近了看,发现绿刺扎进公主的手臂,扎得很深,鲜血早已凝结。
她突然意识到,公主陷入的,是永久的沉睡。
没关系,宝文有真爱之吻,不需要王子。因为玫瑰是宝文的姐姐,宝文爱她,所以宝文亲一亲,公主也会醒。
周宝文满怀虔诚地,趴在玫瑰身边,在玫瑰的嘴角边,啵下一个吻。
可公主并未苏醒,宝文慌了,她跪着凳子,敞开窗户,想把魔力吹散,可还是好香好香。
她去扯姐姐怀里的“毒刺”,扯碎了花瓣跟叶子,刺也扎进她的手指,宝文连掉下来的眼泪都是碎的,一叠声地叫“姐姐”,姐姐没有醒,她也没有死。
……
原来杀死姐姐的,不是那捧玫瑰。
时隔多年,宝文透过泪眼终于看清,看清滚在书桌上的水晶球,空了的糖罐,杯底沉淀的残渣,以及水晶球表面附着的粉沫。
是安眠药。
姐姐是用妈妈送的水晶球,碾碎了罐子里的“糖”,吞药自杀。
“姐姐……姐姐!”
宝文从梦里哭醒,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泪水攒湿枕巾,沤得她眼窝也都跟着涩痛……想揭开被子,想要翻身喘气,手磕到一角硬物,宝文去摸,摸到姐姐的书——《陈慰的玫瑰》,她睡前看完了结尾……
“我会回来的。”
“你要等我。”
……
“我等你。”
陈慰的一句“我等你”使周宝文悚然惊醒,那些急遽淡化的梦的残影开始聚拢成浪潮,将宝文卷到浪底——窒息、痛苦、恐怖、眷恋——宝文咬紧被角,咬不住哭声,在粘腻的黑夜里,一切都显得更加真实。
书里的白玫瑰是真的,哥哥是真的,小时候放五一,她真的去找过姐姐……观自斋书店的霍老板,小织姐,桑桑,还有小石榴……姐姐在这里生活过,爱过,也挣扎过,最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是连宝文都由衷欣慰的结局。
可是书外面的姐姐死了,她没有回去心心念念的古南街道,甚至在宝文的记忆里,她只字未提,却写成了这本书,像补充了她的遗言。
宝文揣紧那本书,眼泪一直没断过,现在想起来一句,就心痛一句……写书的时间一定很长吧?那么长的时间,姐姐肯定有发病的前兆,假如自己当时不那么自私——只想要姐姐留下来陪自己——也许就能发现端倪……知道姐姐的糖,跟妈妈的安眠药,其实是同一种。
如果她愿意多问问姐姐:除了宝文,你还喜欢谁?织织公主她们呢?姐姐不开心吗?也许姐姐就肯多想一想,而不只是想到死亡。
如果她早点告诉其他人,而没有当作是“睡美人”的童话,也许姐姐就还有救……还有好多好多,宝文心闷到发痛,她不能不感到,对于姐姐的死,她负有一定的责任——妈妈也是。
将本来就生病的姐姐推下深渊的,还有妈妈……
妈妈给自己的爱太多、太满,甚至一度让自己笃信:宝文就是世界的中心,谁都喜欢宝文,爱宝文,这才是真理。可妈妈给姐姐的爱又太少,梦里她们吵架,总是泪流满面的收场。
妈妈年前还带她去扫墓,对着姐姐和白叔叔,还请他们保佑宝文……
周宝文哭出了声,像小鹿在哀鸣,哀她早夭的同胞,哀鸣错误,哀叹故事里的美丽,哀伤终章的承诺与青山的墓碑……
噩梦惊醒的周宝文只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爬下床拧亮小夜灯,泪流满面地坐在灯下,揭开书信盒,拿出最上面的那封信,拆开,是完全陌生的、字迹泛旧的《结香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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