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城墙的影子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香如故贴着冰冷的城墙根,像一道飘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移动。身上的中衣单薄得可怜,被冷汗、泥污和夜露浸得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肚子里那半块硬邦邦的馊馒头提供的热量早已消耗殆尽,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令人心慌的饥饿感。
她不能进城——至少不能用“香草”这个已经埋在土里的身份进城。柳家虽然不是什么顶级权贵,但在京城也算有头有脸,小姐新丧,陪葬的丫鬟集体“失踪”,官府或者柳家自己肯定会查。她现在这副尊容,活脱脱就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一进城,估计用不了一炷香就得被扭送官府,然后顺理成章地再被“埋”一次。
唯一的生路,在城墙根下那些见不得光的阴影里。
沿着冰冷的城墙根七拐八绕,避开几队打着哈欠、灯笼昏黄的巡夜兵丁,香如故终于摸到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这里城墙的砖石似乎比别处更显陈旧,几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条石不规则地堆叠着,形成一道狭窄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缝隙深处,隐约传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极其模糊的人声。
就是这里了,“鼠道”——京城地下黑市无数隐秘入口中的一个。据说只有真正走投无路或者见不得光的人,才会知道这些地方。
香如故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毫不犹豫地侧过身,挤进了那条狭窄、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尿臊气的缝隙。粗糙冰冷的石壁摩擦着她裸露的手臂和脸颊,带来一阵刺痛。她屏住呼吸,努力忽略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艰难地向前挪动。
大约走了十几步,眼前豁然开朗——或者说,是相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被掏空了一部分的地下空间出现在眼前。光线极其昏暗,全靠墙壁上寥寥几盏摇曳不定的油灯提供照明,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汗臭、劣质脂粉味、草药味、生锈铁器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膻气。无数人影在昏暗中晃动,如同鬼魅。低沉的交谈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压抑的咳嗽声、还有角落里隐隐传来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声,交织成一片混乱而压抑的背景噪音。
这里就是地下黑市的冰山一角。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着京城最阴暗的角落和最迫切的交易。
香如故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在这里,像她这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眼神里带着亡命徒般狠厉和疲惫的人,并不少见。她拉了拉破烂的衣襟,努力挺直腰背——即使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能露怯,在这里,软弱就是待宰的羔羊。
她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警惕的目光扫视着两边简陋的“摊位”。有卖来路不明金银首饰的,有兜售各种颜色可疑药粉的,有挂着“包治百病”幡子、眼神却像毒蛇的老郎中,甚至还有几个笼子里关着蔫头耷脑、毛色黯淡的小兽,也不知是宠物还是预备食材。
她的目标很明确——一个能给她“新身份”的人。
终于,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看到了目标。一张油腻腻、布满刀痕的小木桌后面,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老头穿着一身灰扑扑、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袍子,脸上皱纹深刻得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双眼珠子却异常灵活,像两颗在黑暗中滴溜溜转的玻璃球,透着一股精明的市侩气。他面前摊着几本破旧的册子,旁边还摆着笔墨和一小盒模糊不清的印泥。
桌角插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老刀。
据说这位“老刀”,是整个京城地下黑市里手艺最“细”、胆子也最大的“身份贩子”。只要你给得起价钱,他能把你祖宗十八代都编得滴水不漏。
香如故走到桌前,还没开口,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就扑面而来,呛得她差点咳嗽出来。她强行忍住,只是微微皱了皱鼻子。
老刀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破铜烂铁的价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估量。他慢悠悠地从嘴里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新来的?死了爹还是跑了娘?想弄个什么身份?跑堂的?倒夜香的?还是…”他嘿嘿干笑了两声,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想找个好地方把自己卖了?”
香如故没理会他话里的轻佻和试探,直接开门见山,声音因为寒冷和缺水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干净的身份,能进大户人家做工的。名字,林小竹。”
“林小竹?”老刀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听着倒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丫头。大户人家?哪家?”
“凌家。”香如故吐出两个字,目光紧盯着老刀的反应。
“凌家?”老刀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对玻璃球似的眼珠在香如故脸上多停留了两秒,似乎想从她那张脏兮兮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京城除妖的那个凌家?那可是个火坑啊丫头!”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凌家的下人,十个进去,九个得抬着出来,剩下一个疯疯癫癫。”
“我知道。”香如故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眼神却异常坚定,“就要凌家。”
老刀又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像两条灰白的蛇。“行,有胆色。不过…这价钱嘛…”他拖长了尾音,慢条斯理地搓了搓枯瘦的手指,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香如故的心沉了一下。钱?她现在除了贴身藏着的、柳小姐给的那对小小的梅花银簪,浑身上下连一个铜板都摸不出来。那对簪子是她现在唯一的财产,也是她心里对柳小姐那点微薄善意的一点念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舍,伸手探进自己里衣,摸索着,将另一支小小的、样式简单的梅花银簪拿了出来。冰冷的银簪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能看出被摩挲得光滑的痕迹。她将簪子放在油腻的桌面上,推了过去。
“这个,够不够?”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老刀眯起眼睛,伸出两根枯枝般的手指,拈起那支小小的银簪,凑到油灯下仔细看了看。簪子做工不算精良,胜在用料实在,是足银的。他掂量了一下分量,又用指甲在簪身上刮了刮,露出里面更亮的银白。他挑剔地撇了撇嘴:“啧,成色一般,分量也轻…勉强够个零头吧。”
香如故的心猛地一揪,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她身上真的再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她盯着老刀那张刻薄的老脸,强压着怒火:“就这些。要么成交,要么我再去别家碰碰运气。”她作势要去拿回簪子。
“哎哎哎!”老刀手一缩,把簪子拢进袖子里,嘿嘿笑道:“急什么?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看你也是个实在人,老头子我今天心情好,就当结个善缘了。”他嘴上说着漂亮话,动作却麻利得很。只见他从桌下摸出一本看起来更旧、边角都磨得起毛的册子,哗啦啦翻动起来。册子里夹着一些泛黄的、印着模糊字迹的纸片。
他一边翻找,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念叨:“林小竹…嗯…林小竹…有了!就这个!”他抽出一张看起来还算“新”一点的黄纸,上面模糊地印着些字迹和图案,还有一个红彤彤的、形状歪扭的官印——当然是假的。
老刀把黄纸摊在桌上,拿起那支秃了毛的毛笔,在劣质的墨汁里蘸了蘸,又拿起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擦了擦笔尖,这才煞有介事地开始填写:“姓名,林小竹。籍贯…嗯…就写京城远郊,林家村吧,去年闹瘟疫,全村死绝了,死无对证…年龄,看着你也就十五六?那就十五!进府缘由…投亲不遇,自愿卖身为奴…”
他一边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边嘴里还絮絮叨叨:“凌家最近确实在招人,拿着这个,”他把填好的、墨迹未干的黄纸和一张同样粗糙的、印着模糊指印的“卖身契”推到香如故面前,“去凌府后角门,找那个姓张的胖管事,塞他几个铜板,就说老刀介绍的。保准你能进去。”
香如故接过那两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粗糙的纸张散发着劣质墨水和霉变的混合气味。她看着上面“林小竹”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看着那个鲜红刺目的假官印,还有那张按着模糊指印的“卖身契”,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从这一刻起,“香草”死了,活下来的是“林小竹”。一个无亲无故,为了活命自愿卖身的乡下丫头。
她小心翼翼地将两张身份证明折叠好,贴身藏进怀里最深处。那冰冷的纸张紧贴着肌肤,仿佛在提醒她这个新身份的脆弱和虚假。
“谢了。”她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干涩。不再看老刀那张写满市侩的脸,转身就融入了身后昏暗中涌动的人潮里。
老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阴影中,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他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摸出那支梅花银簪,放在油灯下又看了看,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了一下簪头上那朵小小的梅花,嘴角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低声嘀咕了一句:“凌家…呵,这趟浑水,可有得瞧咯…” 随手将簪子丢进桌下一个破旧的陶罐里,发出叮当一声轻响。
香如故挤出“鼠道”狭窄的入口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但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冬日的清晨,寒气最是刺骨。她裹紧了单薄破旧的中衣,依旧冷得瑟瑟发抖。怀里的两张纸片像两块冰,贴在胸口。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凌府所在的城西区域走去。脚步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坚定。
凌家…除妖世家…龙潭虎穴。
她摸了摸藏在发髻深处、仅剩的那一点点念想——柳小姐的银簪还在。然后,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刚才在老刀那张油腻的桌子上填写文书时,她沾到了一点劣质的印泥。此刻,借着黎明前最微弱的天光,她似乎看到自己沾着暗红印泥的指尖,极其微弱地、如同错觉般闪过了一丝难以形容的、五色流转的微芒。
她愣了一下,疑惑地眨了眨眼,再仔细看去,指尖只有脏污和暗红的印泥,哪有什么光彩?
“饿昏头了…” 她甩甩头,把这点莫名其妙的幻觉抛到脑后,加快了脚步。现在最重要的,是活着走进凌府的大门,成为“林小竹”。
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混不吝的狠劲儿。反正,再坏也坏不过那个差点成了她坟墓的土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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