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
废井旁。
深冬的夜,寒气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往骨头缝里钻。凌府后园这片荒僻角落,更是冷得像一块巨大的、刚从冰河里捞起来的石头。几棵枯死的老树张牙舞爪地伸展着枝桠,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黑影。一口被厚重石板半盖着的废井,像一只沉默的、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黑洞洞地敞在那里。
香如故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裹着那身单薄的粗布青衣,蹲在一丛半人高的枯黄茅草后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肚子里空空如也,那点可怜的脂肪早就在寒冷和饥饿的夹击下消耗殆尽,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空在搅动,饿得她眼前阵阵发黑,看那轮模糊的月亮都像是块巨大的、烤得焦黄的面饼。
“戌时三刻…戌时三刻…” 她一边哆嗦,一边在心里默念,神经绷得比拉满的弓弦还紧。怀里贴身藏着的那张符纸,似乎也被这寒气冻得安静了些,但那隐隐的灼热感依旧存在,像揣着个随时可能惊醒的烫手山芋。
他会来吗?那个表面温润如玉、实则袖藏烈火的二公子?
他会不会反悔?或者…干脆派个护卫过来,直接把她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鬟捆了扔井里?
就在她胡思乱想、被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踏着满地枯草落叶,由远及近。
来了!
香如故瞬间屏住呼吸,把自己缩得更紧,像只受惊的鹌鹑,只从枯草的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紧张地窥视。
月光下,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而来。依旧是那身月白色的锦袍,在清冷的月色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仿佛不染尘埃。墨发用玉簪松松束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得那张脸越发清俊出尘。凌落尘步履从容,神情平静,甚至比白天祭典时更添了几分月下谪仙般的飘渺气韵。
他径直走到那口废弃的井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深夜来此只是寻常散步赏月。
香如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虽然喉咙里干得什么也咽不下去。她看到凌落尘在井边站定,微微侧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藏身的茅草丛。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让香如故感觉自己瞬间无所遁形。
“出来。” 清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冷的空气,落在她耳中。
没有称呼,没有废话,只有两个冰冷的字。
香如故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躲,手脚并用地从枯草丛里爬了出来。冻得僵硬的四肢不太听使唤,动作笨拙又狼狈,差点一头栽进旁边的烂泥坑里。她踉跄着站稳,也顾不上拍打身上沾的枯草屑,低着头,不敢去看凌落尘的脸,只感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笼罩着她,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
“东西呢?”
“什......什么东西?”她声音发颤,牙齿还在打架,一半是冻的,一半是吓的。
凌落尘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他只是微微抬起右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招。
呼——!
一股诡异的吸力凭空而生!
香如故只觉得怀里猛地一烫!那张被她贴身藏着的、皱巴巴的黄色符纸,竟像有了生命一般,“嗖”地一下,自动从她衣襟里钻了出来!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划过一道暗黄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了凌落尘摊开的掌心!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五指轻轻一拢,那团符纸便消失在他宽大的袖口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香如故看得目瞪口呆,后背瞬间又惊出一层冷汗。这…这是什么手段?隔空取物?她果然还是低估了这位二公子的能力!
“脏。” 凌落尘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无波,却像冰锥一样刺人。他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掸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目光落在了香如故那只因为紧张而紧握着的、沾满污渍和草木灰的右手上。
香如故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脸上火辣辣的。
“伸手。” 凌落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香如故不明所以,但不敢违抗,只能迟疑地、慢吞吞地伸出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因为寒冷和刚才的紧张而微微颤抖,指甲缝里还嵌着刷恭桶留下的污渍,掌心因为用力握扫帚而磨出了几个水泡,破了皮,混着泥土和灰尘,看起来惨不忍睹。
凌落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里蕴藏的嫌弃,比李婆子叉着腰骂人时还要明显百倍。他并未碰触香如故的手,只是再次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她摊开的手心,凌空轻轻一点。
嗡——
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蓝色光芒,在他指尖一闪而逝。
下一秒,香如故就感觉一股清凉的、带着湿润气息的水流,凭空出现在自己的掌心上方!
那水流细如手指,清澈透明,没有任何依托,就那么悬浮着,在她脏污的手掌上方缓缓流动、盘旋。水流带起的微风拂过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清凉舒适的麻痒感,竟奇迹般地缓解了那火辣辣的刺痛。
“凝神。” 凌落尘的声音依旧冰冷,“感知它的流动。试着控制它,让它在你掌心汇聚,不散。”
基础水术?控水?
香如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就是他答应的“教学”?上来就实操?连个口诀心法都不教的吗?而且…让她这个饿得前胸贴后背、冻得手脚麻木的人去“凝神”控制水流?
她心里疯狂吐槽,但看着凌落尘那张毫无表情、仿佛多看她一眼都嫌污秽的脸,只能把抱怨咽回肚子里。她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忽略肚子的哀鸣和刺骨的寒冷,死死盯着掌心上方那缕细细的、调皮盘旋的水流。
凝神…凝神…控制它…
她拼命地想着,用意念去“抓”住那水流。可那水流像是有自己的思想,根本不听使唤。她越想让它聚拢,它反而流窜得越快,一会儿溜到指尖,一会儿又跳到手腕,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更加难以集中注意力。
尝试了几次,水流反而变得更加散乱,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凌落尘纤尘不染的月白袍角上!
凌落尘的眸光瞬间冷了下来,如同寒星乍现。
“废物。” 冰冷的两个字从他薄唇中吐出,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怒骂都更刺耳。“连最基础的水流都控制不住,还想学验尸查案?”
他指尖再次凌空一点,那缕不听话的水流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哗啦”一下,兜头浇在了香如故的脸上!
“嘶——!”
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浇透了她额前的碎发,顺着她的脸颊、脖子流进衣领里,冻得她一个激灵,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原地跳起来!头发里那支青蘅给的木灵簪也被水打湿,温润的木色在月光下显得更深沉了些,那股清凉的香气似乎也被水汽激发,更加明显,奇异地中和了一些脸上的冰冷感。
“这就是你威胁我的资格?”凌落尘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月光下,他俊美的侧脸线条冷硬,“这点本事,连后园池塘里的浮尸都捞不起来。”
浮…浮尸?!香如故被冰水浇得发懵的脑子瞬间捕捉到这个恐怖的词,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刚才的冰水更冷!她惊恐地看向旁边那口黑洞洞的废井,又看看凌落尘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漠的侧脸。
他是在威胁她吗?学不会,就扔井里?
“再试。”凌落尘仿佛没看到她眼中的惊恐,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平静,命令道。“或者,你现在就可以去井里,提前适应一下你未来的归宿。”
香如故狠狠打了个哆嗦,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吓的。这个披着人皮的玉面阎王!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水,也顾不上狼狈,再次死死盯住自己的手心。恐惧和愤怒像是两把火,暂时烧退了一些饥饿和寒冷带来的麻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凝神…感知水流…不是用蛮力去“抓”…
她闭上眼睛,努力排除杂念,只去感受掌心上方那片小小的、带着湿润凉意的空间。
这一次,她不再急躁地想要控制,而是尝试着去“感受”那水流的轨迹。很奇怪,当她放弃强行控制,只是去感知时,那水流细微的波动、清凉的气息,仿佛真的在她意识中清晰了一点点。
她小心翼翼地,用意识去轻轻地“触碰”它,像触碰一只受惊的小鸟。
慢慢地…慢慢地…那缕原本散乱跳跃的水流,竟然真的开始变得温顺了一些,在她掌心上方缓缓汇聚,虽然依旧不太稳定,但至少不再到处乱窜,而是渐渐凝聚成一个核桃大小的、微微颤动的清澈水球!
成了?!
香如故心中一喜,猛地睁开眼睛!
然而,就在她心神激荡、意识松懈的刹那——
“咕噜噜噜——咕噜——!”
一阵惊天动地的、悠长而响亮的肠鸣声,如同压抑已久的号角,猝不及防地、极其不合时宜地,在她瘪瘪的肚子里轰然炸响!在这寂静寒冷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悲壮!
那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水球,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腹中惊雷”吓到了,猛地一颤,“噗”地一声,瞬间溃散!
冰凉的水花再次四溅开来,不仅浇了她自己一脸,更有几滴调皮的水珠,好巧不巧,直接飞溅到了凌落尘那近在咫尺的、纤尘不染的月白锦袍下摆上!
香如故:“……”
凌落尘:“……”
空气瞬间凝固了。比刚才符纸被抓包时还要死寂。
香如故保持着摊手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水珠,表情一片空白,只剩下满眼的惊恐和绝望。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她不仅是个“废物”,还是个饿得肚子乱叫、把水弄到二公子袍子上的“废物"......
她甚至能感觉到凌落尘周身那原本就冰冷的气场,瞬间又下降了几十度!一股比废井寒意更甚的冷冽杀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袍角上那几点碍眼的、迅速晕开的水渍。月光下,那几滴水渍,像几滴嘲讽的眼泪。
然后,他慢慢地抬起眼帘。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淬了万载玄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向香如故,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砸在死寂的寒夜里:
“看来,你是真的很想…提前下去和井里的‘前辈们’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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