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暮色愈发浓重,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街道两旁昏黄的灯笼次第亮起,在寒风中摇曳,将破败的屋舍和行人麻木的脸映照得更加凄惶。
空气中弥漫的劣质炭火味、污水沟的腐臭和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初霁的小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她小脸一红,慌忙用小手捂住肚子,大眼睛里满是窘迫和不安,怯生生地看向秦卿许。
秦卿许低头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捂着肚子的手,心头一软。
他自己肋下的伤处也隐隐作痛,加上一路奔波,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扫了一眼周围萧索破败的景象,低声道:“哥哥也饿了。前面好像有家酒楼,我们去吃点东西,歇歇脚再走。”
他口中的酒楼,不过是街角一处稍显体面的两层木楼。
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醉仙居牌匾,灯火比别处亮些,隐约传来些嘈杂的人声,在这死寂的城里已算难得的热闹去处。
云初见闻言,脚步微顿,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中扫过那醉仙居的招牌,又掠过周围警惕而麻木的行人,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率先朝那酒楼走去,玄色的身影融入门口透出的昏黄光晕中。
秦卿许牵着初霁紧随其后,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汗味、油烟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颓靡气息扑面而来。
大堂里光线昏暗,几张油腻的方桌旁稀稀拉拉坐着些客人,大多衣衫不整,面色晦暗,或低声交谈,或闷头喝酒,气氛沉闷而压抑。
跑堂的小二懒洋洋地迎上来,看到三人风尘仆仆衣着普通,尤其秦卿许肋下衣衫还隐约透着包扎的痕迹,眼神里便带了几分敷衍和不耐:“三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两件上房,先弄些热食,干净些的。”秦卿许沉声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
秦卿许随手抛出一小块碎银,精准地落入小二怀中。
小二掂了掂银子,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腰也弯了下去:“好嘞!贵客楼上请!天字甲号、乙号房,最是清净!”
他殷勤地引路,穿过喧闹的大堂,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二楼走廊狭窄幽暗,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木头和灰尘气味。
小二打开两间相邻的房门:“贵客您看,这两间房都临街,通风好,绝对安静!”
云初见走在前头,秦卿许牵着初霁走进其中一间。
房间不大,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但还算干净。
窗户半开着,能听到楼下隐约的喧闹。他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些,至少初霁不用待在那鱼龙混杂的大堂了。
“初霁,你在这里乖乖待着,别乱跑,也别给任何人开门。”秦卿许蹲下身,认真叮嘱道,将装着奶糖的小盒子塞进她手里。
“饿了就吃颗糖,哥哥去楼下拿吃的,很快就回来。”
初霁抱着小盒子,大眼睛里还有些不安,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嗯,初霁乖。”
秦卿许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对云初见道:“我去楼下点些吃的上来。”
他需要确认环境,也需要暂时离开这压抑的空间喘口气。
云初见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初霁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走向隔壁自己的房间,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秦卿许深吸一口气,下楼去安排饭食。
片刻后,他端着简单的粥食和馒头回到二楼走廊。
正准备推门进甲号房,却听到楼下大堂突然爆发出一阵粗嘎的笑骂声。
“哈哈哈,王老三你这怂样!当年在边军砍蛮子的劲头哪去了?才喝了几杯就趴下了?”
“起来,再喝,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是死是活!”
“就是!这世道比北疆的刀子还寒人心!”
几个穿着半旧绸衫、敞着怀、露出里面脏污内衬的汉子围坐一桌,桌上杯盘狼藉。
其中一个被叫做王老三的汉子,显然已经喝高了,脸红脖子粗,眼神迷离,正被同伴推搡着灌酒。
他左脸颊一道寸许长的旧刀疤,在酒气熏蒸下显得格外狰狞。
王老三被灌得呛咳起来,他猛地推开同伴的手,踉跄着站起身,脚步虚浮,眼神涣散地扫视着大堂,似乎想找个地方透气。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着,掠过昏暗的角落,掠过油腻的桌面,掠过那些麻木的脸孔。
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褪不去的、属于军人的锐利和警惕,尽管已被酒气和绝望磨蚀了大半。
突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楼上。
定格在那个安静坐着的玄衣青年身上。
更确切地说,是定格在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转着幽深光泽的琥珀色眸子上。
王老三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几乎是僵直在原地。
脸上的醉意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地盯着云初见。
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狂热的、死灰复燃般的希望。
仿佛在无边黑暗中,骤然看到了指引方向的灯塔。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带着军人跪拜的沉重与决绝。
王老三竟双腿一软,以标准的军中单膝跪地姿势,朝着云初见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冰冷油腻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上身挺得笔直,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军姿,头颅却深深低下,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地面。
“陛……陛下!”他嘶声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带着破音,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军旅生涯的洪亮与穿透力。
“是陛下,陛下来了!陛下来给我们讨公道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云初见,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却字字清晰,如同当年在军营中复述军令。
“三年前!北疆校场大阅!末将……末将王猛!时任镇北将军骁骑营第七队队正!”
“陛下……陛下您束发策马,亲临校场,末将就在第三列!”
“离御驾……不足五十步!末将看得真真切切!”
“就是这双眼睛!琥珀琉璃眼!光照三军!震慑蛮荒!末将……末将死也认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喧闹的大堂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愕然地看向二楼。
跑堂的小二端着盘子僵在原地,喝酒的汉子们举杯的手停在半空,连角落里打盹的乞丐都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王老三这番掷地有声、带着军旅烙印的自报家门和指认,远比单纯的嘶喊更具冲击力。
短暂的死寂后,王老三旁边那几个狐朋狗友最先反应过来。
“噗嗤!”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却身姿笔挺的王老三身边,用脚踢了踢他,戏谑道:“王老三!你真喝傻了吧?真把梦当真的了?”
“还骁骑营队正?还五十步看龙颜?你咋不说陛下请你喝过酒呢?”
另一个瘦高个也凑过来,嗤笑道:“就是!还讨公道?陛下要是真来了,那也是先摘了那帮狗官的脑袋!”
“除也除不到咱们这些烂泥身上!你一个被革了军籍的破落户,还做青天白日梦呢?”
“哈哈哈!说得对!皇帝老儿在京城吃香喝辣,管咱们死活?”
“王老三,赶紧起来!别在这丢人现眼!你那点军功早喂狗了!”
哄笑声、嘲讽声在大堂里响起。
虽然王老三的军人姿态和具体指认让他们有些动摇,但根深蒂固的绝望和麻木让他们本能地拒绝相信这荒诞的希望。
皇帝?
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江南道最肮脏破败的酒楼里?
秦卿许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没想到这王老三竟是退伍军人。
更没想到他曾在如此近的距离见过云初见,这认出的风险陡增。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肋下的伤处传来一阵刺痛,飞快的回到客房内抱住初霁。
小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小脸煞白,紧紧抓住秦卿许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然而,被众人嘲笑的王老三却仿佛没听见那些刺耳的话语。
他依旧死死地跪在地上,保持着军人的跪姿,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但那挺直的脊背却透着一股军人的倔强。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地盯着云初见,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悲愤。
“我没疯!我没看错!就是陛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我死也认得!”
“当年在校场,陛下策马而过,目光如电!扫过我们这些边军将士,就是这眼神!冷得像北疆的雪!亮得像淬火的刀!就是这双眼睛!错不了!!”
他环视着周围那些或嘲讽、或麻木、或疑惑的脸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
“你们不信,你们都不信!”
“好!好!那就等着!等着看这江南道的天,到底会不会亮!”
“等着看那些喝兵血、刮地皮、把我们这些为国流过血的兵当烂泥踩的狗官!会不会被天打雷劈!!”
他吼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那挺直的军人脊背终于佝偻下去,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
那呜咽声中,混杂着对昔日荣光的追忆,对不公命运的控诉,和对眼前这唯一希望的绝望祈求。
整个店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王老三那带着军旅烙印的指认和泣血控诉,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哄笑声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不易察觉的动摇。
那些麻木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云初见依旧端坐着,仿佛眼前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暴与他毫无关系。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拿起桌上一个粗糙的瓷杯,慢条斯理地倒了半杯温水,推到初霁面前。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
“喝点水。”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自家庭院吩咐下人。
这极致的平静,与王老三的癫狂嘶喊、大堂的诡异死寂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
秦卿许看着云初见这副模样,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了一丝。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也拿起一个馒头,掰了一小块递给初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初霁,别怕,吃点东西。”
初霁怯生生地接过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大眼睛却依旧不安地看着跪在不远处的王老三,又看看那个平静得可怕的漂亮哥哥。
云初见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水,浅浅抿了一口。
琥珀色的眸子在杯沿上方抬起,平静无波地扫过瘫倒在地、呜咽不止的王猛,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酒客,最终,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那目光,深不见底,仿佛穿透了这酒楼的屋顶,穿透了姑苏城的黑暗,望向了更遥远、更沉重的所在。
那里,有无数个像王猛这样被遗忘,被践踏的边军老卒,在绝望中挣扎。
秦卿许看着云初见平静的侧脸,又看了看地上痛哭的王猛,心中五味杂陈。
他拿起一块馒头,默默咬了一口,味同嚼蜡。
这个退伍军人的出现和指认,让他对江南道的黑暗和云初见的处境,有了更沉重、更复杂的认知。
初霁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她放下啃了一半的馒头,小手在怀里摸索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装着奶糖的小盒子。
她打开盒盖,犹豫了一下,拿起一颗奶糖,怯生生地递向云初见。
“漂亮哥哥……”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讨好和不安。
“吃糖……甜的……”
云初见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初霁递过来的那颗洁白的奶糖上,他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颗糖。
他没有吃,只是将那小小的糖块握在掌心。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糖块温润的表面。
那颗小小的奶糖,躺在他修长而带着薄茧的掌心,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甜香。
如同这绝望夜色里,一点不灭的星火,也像是对那个跪地痛哭的老兵,一个无声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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