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在同伴的拉扯和哄笑声中，被半拖半拽地拉离了酒楼。
他佝偻着背，脚步踉跄，那曾经挺直的军人脊梁仿佛被彻底压垮，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在嘈杂中渐渐远去。
大堂里恢复了之前的颓靡与喧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指认只是一场荒诞的幻觉。
只有二楼的房间内，气氛依旧凝重如铅。
秦卿许看着王猛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对面始终沉默如山的云初见，心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那老兵泣血的控诉和最后绝望的眼神，像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云初见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水杯。
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
云初见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昏黄的灯光下划过一道沉静的弧线。
他没有看秦卿许和初霁，目光平静地投向酒楼门口，仿佛只是要去外面透口气。
秦卿许心头猛地一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云初见即将抽离的衣角。
“你……”秦卿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不赞同。
“外面……危险！”他压低声音，目光紧紧盯着云初见。
他无法理解，云初见为何要冒险去追一个可能暴露他身份的老兵？尤其是在这龙潭虎穴般的姑苏城。
云初见脚步微顿，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挣脱秦卿许的手。
只是微微侧过脸，昏暗中，秦卿许只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和紧抿的薄唇。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阴影里，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自己的衣角从秦卿许手中抽了出来。
然后，他迈开脚步，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外浓重的夜色之中。
秦卿许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玄色衣料微凉的触感。
他看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无力感。
他咬了咬牙，低头对初霁低声道：“初霁，待在房里锁好门，绝对不要出来！”
秦卿许厉声叮嘱，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他迅速起身，也闪身跟了出去。
初霁紧张地抓紧了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酒楼后巷，狭窄而肮脏，月光被高墙切割，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腐臭。
王猛并没有走远，他正瘫坐在一堆杂物旁，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捂着脸。
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断断续续地响起，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
云初见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巷口，月光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勾勒出孤峭而沉凝的轮廓。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靠近，也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痛哭的老兵。
秦卿许悄无声息地跟到巷口，隐在一处墙角阴影里，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
王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
他缓缓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了那个站在月光下的玄色身影。
一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僵住了。
浑浊的泪水还挂在脸上，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绝望的灰烬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光芒。
那光芒甚至比在酒楼里更加炽烈。
他挣扎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云初见面前，再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不再是军中的单膝礼，而是双膝跪地，额头深深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
“陛……陛下！！”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哽咽，却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满足。
“小人…小人王猛！叩见陛下！陛下、陛下竟真的……真的来姑苏城了！”
“小人……小人这辈子……值了！值了！死也值了！！”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仿佛一生的委屈和绝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救赎。
云初见垂眸看着他，月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千钧重压，让巷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仿佛在触碰一个尘封已久的、带着血痂的伤口：“王猛。”
他叫出了他的名字。
“朕问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冰面上行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镇北将军……他的尸首……真的……葬在北疆了么？”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王猛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更深切的悲痛。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月光下那张年轻却沉凝如渊的帝王面孔，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位至高无上的存在眼底深处，那被重重冰封的一丝裂痕。
“陛……陛下……”王猛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哽咽道。
“将军……将军他……确实……葬在北疆了……”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云初见，浑浊的泪水不断滚落，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悲愤和忠诚。
“陛下！小人王猛……是个粗人，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
“当年在边军……就是个莽夫，是将军……是将军他老人家不嫌弃。”
“手把手教小人骑马射箭！教小人排兵布阵！小人……小人这条命！这身本事！都是将军给的！”
“没有将军提点……小人……小人到死也就是个马前卒！哪能当得上队正！”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因悲痛而剧烈颤抖。
“将军、将军他老人家一生忠烈，马革裹尸！”
“死……也死在守卫的疆土上，葬……也葬在洒过热血的北疆！”
“他……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定……定是欣慰的！”
王猛再次重重叩首，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军人特有的决绝和悲怆：“陛下！江南道……是将军的故乡啊！将军生前……最挂念的就是家乡父老！”
“可如今……如今却被那帮为非作歹的官！祸害成了人间地狱！将军若泉下有知，定是死不瞑目啊！陛下！！”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云初见，那眼神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最后的、孤注一掷的祈求。
“求陛下！看在将军的份上！看在北疆万千江南道将士的份上！”
“定要、定要清除这些祸国殃民的宦官，还江南道一个青天白日啊！！”
最后一句嘶吼，如同泣血的杜鹃，在寂静的后巷中回荡，带着一个老兵最后的、绝望的呐喊。
云初见静静地站在那里，月光洒在他玄色的衣袍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银霜。
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他沉默着，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像，只有那紧握的、指节微微发白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秦卿许躲在阴影里，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那个名字，镇北将军。
那个传说中的北疆军神，他是云初见的老师？
他更听到了王猛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和祈求。
原来云初见的江南之行，不仅仅是为了巡察使团的惨案，不仅仅是为了赋税亏空，还为了那位埋骨北疆的将军的故乡。
他看着月光下那个沉默的玄色身影，看着他那紧握的拳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
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内心深处，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私情与痛楚。
巷子里，只剩下王猛压抑的呜咽声，和云初见沉重如山的沉默。
月光冰冷，将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如同三条在黑暗中挣扎的孤魂。
后巷死寂，月光冰冷。
王猛泣血的控诉还在空气中震颤，云初见沉默如山，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
秦卿许屏息隐在墙角阴影里，心脏狂跳，试图消化这惊心动魄的真相。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云初见低垂的眼睑倏然抬起。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如同暗夜中骤然点亮的寒星，精准无比地穿透巷角的阴影，直直钉在秦卿许藏身之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审视。
秦卿许浑身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中，血液瞬间冻结。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动弹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对上那道穿透黑暗的目光，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被抓包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这瞬间的变故让跪在地上的王猛警觉。
“谁？！”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嘶吼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得不像一个醉汉，那被酒精和绝望麻痹的身体，在这一刻被军人的本能和护主的狂热彻底点燃。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王猛竟从后腰处猛地抽出一把半尺长的、带着豁口的旧横刀。
刀身虽短，却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他身体微弓，肌肉贲张，如同护崽的猛兽，死死盯着秦卿许藏身的阴影，眼神里充满了暴戾的杀意。
那架势，分明是要将任何可能威胁到云初见的存在撕成碎片。
“敢窥伺陛下！找死！！”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就要扑过去。
“住手！”
一声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命令，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勒住了王猛的动作。
云初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在狭窄的后巷中炸开，
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甚至没有从秦卿许身上移开，只是微微抬了抬手。
王猛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硬生生刹住了前扑的势头。
他手中的横刀僵在半空，脸上凶戾未退，却充满了困惑和不解，茫然地看向云初见：“陛……陛下？他……”
云初见没有解释，他缓缓收回钉在秦卿许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王猛，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探询。
“王猛。”
“你家中……可还有兵刃？”
王猛一愣，显然没料到陛下会突然问这个。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寒光闪闪的军刺，又茫然地抬头，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恭敬：“回、回陛下……小人家里，就剩下一把当年在北疆带回来的铁剑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兵刃……”
他声音渐低，带着一丝赧然和苦涩，这军刺，是他仅存的、与昔日荣光相连的物件了。
云初见闻言，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指尖在袖中微微一顿。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就在这时，他忽然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阴影中的秦卿许，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回避的考校意味。
“秦卿许。”
“你……练过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秦卿许和王猛都愣住了。
秦卿许心头猛地一跳，
练过？练过什么？武艺？
他迎着云初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练过一些剑术。”
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云初见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看穿了他那点练过一些的底细，却并未点破。
他重新看向王猛，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明日此时。”
“将你家中那把铁剑……送到此处。”
王猛彻底懵了，他看看云初见，又看看阴影中的秦卿许，完全不明白陛下要他那把破军刺做什么，还要交给这个……
这个刚才鬼鬼祟祟偷看的少年？
但他骨子里对帝王的绝对服从压倒了一切疑问。
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如同当年在军营接令一般，单膝跪地，抱拳沉声应道。
“是，陛下！小人明日定当送到！”
月光下，云初见玄色的身影依旧孤峭。他不再言语，转身，步履沉稳地朝着巷口走去，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和突兀的命令从未发生。
秦卿许僵立在阴影里，看着云初见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又看看地上跪着、眼神依旧茫然而忠诚的王猛，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被卷入了一个更深、更危险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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