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霁那句浸满血泪的稚嫩质问,在死寂的房间内炸开,如同淬毒的冷箭,精准洞穿了所有伪装的平静与距离。
秦卿许骇然变色,张口欲辩:“初霁,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话语在舌尖冻结,任何关于局势,责任,帝王无奈的解释,在孩童那纯粹又撕裂心肺的痛楚面前,都单薄得不堪一击,甚至近乎残忍。
就在这时,那尊背对他们的玄色身影,以一种被无形重力碾压的姿态,缓缓转了过来。
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将光影洒在那张脸上。
没有雷霆之怒,没有渊渟岳峙的沉稳,甚至连惯有的冷峻冰封都已不见。
秦卿许只看到一片被深渊吞噬后的断壁残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刻在眉宇,紧抿的薄唇褪尽血色,微微颤抖。
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秦卿许赖以窥探云初见心绪的窗口。
此刻如同两颗被彻底挖空的水晶,折射不出任何光,只有一片荒芜,破碎,令人心悸的空洞。
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初霁,望着那双积蓄着不解、恨意与巨大悲伤的泪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要将那穿肠蚀骨的痛硬生生碾碎咽下。
这沉默的承受,却成了压垮初霁的最后一击。
“哇,啊啊啊!!”
巨大的悲鸣如同被囚禁的幼兽发出绝响,瞬间炸裂。
积压许久的恐惧、无助、失去至亲的灭顶之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口,彻底冲垮了她小小的理智堤坝。
“还我爹爹!”她像一头受伤失控的小鹿,赤着脚猛地从床上翻滚扑下,用尽全身的力量撞向那个让她恨意汹涌的源头。
小小的拳头带着刻骨的绝望,疯狂地、毫无章法地砸在云初见纹丝不动的前胸上。
砰,砰,砰。
沉闷的钝响敲在人心上,每一下都像是生命尽头无助的挣扎。
“你还我娘亲!坏人!你这个坏皇帝!我爹爹……呜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不救他们啊……为什么不救……” 她边哭边打,声音嘶哑尖利,泪水混着汗水鼻涕汹涌而下,瞬间浸湿了云初见玄色的衣襟,也浸透了他冰冷僵硬的肌肤。
那拳头孱弱无力,甚至无法撼动他分毫,却像带着灵魂诅咒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魂魄深处。
他成了她无处倾泻的滔天恨意的唯一承载,如山峦,沉默伫立,承受着这疾风骤雨般的审判。
秦卿许心痛如绞,急忙上前,试图将情绪彻底崩溃的孩子拉开:“初霁,冷静点!陛下他……”
他想说身不由己,想说有苦衷,却觉得任何辩白都是对这赤子悲情的亵渎。
他的手刚触到初霁颤抖的肩膀,一道目光如冰锥般钉住了他。
云初见抬起了眼,越过初霁哭得颤抖的小小身体,那空洞荒芜的琥珀色瞳孔深处,诉说着他的悲悯。
那目光中蕴含的不仅是决绝,更是一种深沉的赎罪般的请求。
秦卿许如遭电击,僵在当场,伸出的手颓然落下。
他明白了。
此刻的眼泪与拳头,是初霁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强行熄灭这燎原之火,只会让她彻底崩溃成一堆灰烬。
剥夺她的恨,就等于剥夺了她存在的理由。
云初见垂下视线,重新聚焦于怀中这具因巨大的痛苦而不停抽搐的幼小躯体。
他的手臂终于动了,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抬起,带着一种背负万钧枷锁的艰难,环住了初霁。
并非安慰的拥抱,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冰冷的收容。
他以自己坚硬的躯壳,接住了她所有支离破碎的尖叫与捶打。
“放开,放开我!坏蛋!你还我爹爹!!”初霁在他固定的臂弯里剧烈挣扎扭动,哭喊声因力竭而断续。
“娘……爹爹……你们回来……呜呜……我不要他……不要皇帝……”狂怒渐渐被深不见底的悲伤取代,捶打的力量越来越弱,最后几近于痉挛般的拍打。
小姑娘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是像破风箱一般,眼前发黑的同时云初见也发现她捶打的力度越来越小。
突然如同被骤然剪断的发条玩偶,小小的身体彻底失去支撑,软软地瘫倒在云初见的臂弯里,无声无息。
“初霁!” 秦卿许大惊失色,抢步上前就想接抱。
“陛下,她哭晕过去了,快让她躺下歇息!”
可他的手再次被坚决地拂开。
云初见的手臂不仅未松,反而骤然收紧!如同濒死的旅人抓住救命的水源,他死死地、却又无比小心地控制着力道,将初霁瘫软的身体更深地圈在自己怀里,密不透风。那姿态透出一种近乎绝望的保护。
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秦卿许从未在云初见脸上看到过如此复杂难言的神情。
刻骨的痛楚与无边无际的悔恨如同深邃的纹路,纠缠在浓重到令人窒息的疲惫底色之上。
他低垂着头,长睫遮住了破碎的眼眸,只余下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角暴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时间在寂静中艰难地爬行。
只剩下灯芯偶尔的噼啪,和初霁昏迷中微弱急促、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声极其低微、沉重得仿佛从地底深处挤出来的叹息,在凝固的空气中散开。
那叹息,似乎带走了云初见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
他慢慢地俯下身,下颌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柔,如羽毛般拂过初霁滚烫汗湿的额头。
然后,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异常稳定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一下又一下地,抚过初霁额角被泪水粘住的湿发。
指腹如同擦拭易碎的稀世古瓷,轻柔地掠过她因剧烈哭喊而红肿紧闭的眼睑,小心地抹去那里残留的泪痕。
动作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温柔和近乎虔诚的赎罪姿态。
昏迷中的初霁仿佛有所感应,小脑袋在他冰凉的前襟无意识地蹭了蹭,发出一声带着浓浓鼻音、委屈至极的微弱啜泣。
云初见维持着怀抱的姿势,微微侧过脸。他干燥苍白的唇,几乎贴上了初霁通红滚烫的小耳朵。
他闭了闭眼,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仿佛接下来将要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重逾千钧、从心尖上生生剜下的碎片。
终于,秦卿许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砺过,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空洞感,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承诺,冰冷,坚硬,如同雪地里淬火而出的玄铁。
“很快……” 如同来自冥府的宣告,轻飘,却蕴含着不容更改的意志。
“……初霁不喜欢的……讨厌的……都会消失。”
一个短促到近乎不存在的停顿,像是蓄积仅存的生命力。
“会有盛世……” 这两个字,他吐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浸透了他生命的分量,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冰冷光芒与无言的希冀。
“会有明君……” 当这四个字终于艰难出口时,他紧搂着初霁的手臂难以察觉地、剧烈地收紧了一瞬。
那双始终低垂、掩盖了所有情绪的眼睫,在昏黄的灯影下似乎也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这平静之下隐藏的深意,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承受。
最后,他顿了顿,那沉重如铁的气息似乎被另一种更为深沉、近乎牺牲般的决心所覆盖,声音里渗出一丝近乎虚幻的暖意,贴着初霁的耳廓,吐出了最缥缈却也最沉重的允诺。
“……还会有……你的哥哥。”
声音消散在昏黄的灯火里,如同从未响起过。
房间里再次被死寂统治。摇曳的灯火,将那紧紧拥抱着孩童、沉默如山岳般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孤绝的剪影。
背影里刻满了旁人无法窥见、也无法承受的伤痕与重担。
秦卿许僵立原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看着那个背影,看着臂弯中哭晕过去的孩子,那句低语仿佛还在空中盘旋不去。
盛世、明君、哥哥。
每一个词都美好得令人心颤,每一个词此刻都散发着让人不安的血腥与苦涩气息。
未来将以怎样的面目呈现。
这盛世,这明君,这允诺的哥哥,需要付出怎样无法估量的代价才能抵达。
他无法想象,只觉得一股沉甸甸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此刻他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是,月下那个短暂展露出少年意气、畅快大笑的云初见,大概已在今夜彻底死去。
他被亲手扼杀,永远埋葬于这片江南寒夜。
而他怀中那个孩子滚烫的泪痕,是她亲手烙下的第一道命运的印记。
云初见则毅然决然地背负起这份由血泪、误解与他自身刻骨伤痛交织而成的沉重命运,重新将自己锁回那个冰冷孤独的王座。
前路,是更加浓重、由权力、复仇与某种他此刻尚无法完全理解的自我献祭所构成的深渊。
秦卿许望着那仿佛在灯火下闪烁着不祥微光的明君二字在心头留下的烙印,只觉得无边的困惑与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承诺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无法言说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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