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夜的姑苏城,化作一片流动的璀璨星河。
天幕未完全沉入墨色,沿河垂柳上已燃起千百盏莲灯,烛火摇曳在微寒的晚风里,把黑丝绒般的河面晕染成流光溢彩的绸缎。
长街两侧,形态各异的灯山渐次点亮,流光溢彩的鱼龙灯,憨态可掬的生肖灯,精巧绝伦的走马灯次第争辉。
将攒动的人潮、喧嚣的市声、甜腻的糕点香与炸货的烟火气,全部熔铸进这沸腾滚烫的人间烟火里。
临街小茶馆的二层窗边,初霁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几乎粘在了窗棂上,小鼻尖兴奋地翕动着。
那些拖着瑰丽光尾在人群中摇头摆尾的鲤鱼灯,在她眼中堪比神迹。
秦卿许递过一块热腾腾的桂花糕,看着小姑娘鼓起腮帮子小口小口啃着,嘴角还沾着糖屑的模样,心头那处被惊惧冻僵的地方,似乎也被这窗外的热闹与手中的温热一点点融化开来。
他看向桌子另一侧的人。
云初见静静坐着,那顶白色的纱帽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线条透过轻纱隐约可见。
他面前的茶早已凉透,昨夜驿站收到的密函仿佛烙铁般烫在他掌心,江南织造局转运使蒋同,联合数位本地豪绅官员,已布下香火局,定于今夜酉时三刻在观音庙前设坛献鼎,美其名曰为万民祈福,实则强征香火银。
密文最后一行字迹凌厉。
以户征,男丁每人年奉福缘银三两。
三两。
云初见指节捏得泛白。寻常四口之家,刨去苛捐杂税,一年盈余能有一两半已是极限。
三两?这是要榨干百姓最后一丝骨血,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他昨夜便欲叫停此行,直扑庙会。
可目光触及窗边,初霁正指着楼下一个会喷火的杂耍艺人,激动地拽着秦卿许的袖子,小脸因兴奋而通红,眼中闪烁着许久未见的、属于孩童的纯粹光彩。
秦卿许也微微前倾身体,认真地看着,唇角因初霁的雀跃而弯起一个放松的弧度。
她需要这一刻的热闹,来冲淡血色的噩梦和一路的惶然。
秦卿许……大约也希望如此。
喉头微动,云初见将那份足以点燃他怒火的密函,重重按回袖中。
此行南下,为防打草惊蛇,几乎只带了些盘缠,一把古朴到有些陈旧的剑和秦卿许。
此时此地,除了一个内力尚未完全恢复的秦卿许和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身边再无倚仗的利刃。
所有的刀锋与算计,都只在这玄色龙袍和白纱之后的一人脑中。
他沉默地随他们下了楼,汇入灯海人潮,随后又隐入另一波人海。
万千灯火在他眼前的轻纱上流转变幻,仿佛隔着一层琉璃看着另一个热闹繁华却虚假的人间。
酉时三刻将近,城中心那座巍峨的观音庙,彩灯高悬,亮如白昼。
巨大的铜香炉立在高高的法台中央,映着四周的灯火,折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光。
法台之上,一位身着青色鹭鸶补子官袍、面如满月的中年官员拈香而立,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笑意,正是蒋同。
他身后几位同样身着官袍的人垂手肃立,仿佛一群泥塑的罗汉。
冗长华丽的祝祷词诵毕,蒋同将长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腾。
他手持铜铸扩音喇叭,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一张张或敬畏或茫然的百姓面孔,声音带着伪装的慈悲和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铺展开来。
“诸位乡亲父老,今日元宵盛景,万家灯火,然心灯不燃,难近佛门。”
“江南去岁水患频仍,皆是民心蒙尘,福缘浅薄所致。”
“今日良辰,祈愿诸天佛菩萨大放光明,护佑我江南一方水土永保安宁。”
“然神明慈悲,亦需凡尘信力供养,敬香供佛,心意诚,香火足,方能打通这天地福祉的关节!”
他微微停顿,扫视全场,满意地看着人群的骚动被他带来的威压慑住,声音陡然转高,充满鼓动的蛊惑。
“为表官民一体,共襄盛举,本官泣血祈求,江南道上至官员巨贾,下至黎庶小民,不分贵贱,共担福佑。”
“凡家有壮丁男丁者,每户每年敬奉福缘香火银三两!”
“此非敛财,实乃为尔等换取佛祖永恒庇佑的功德凭信!”
“今日所纳,实乃他日免于水患、瘟疫、饥馑的无量福田!”
“试问父老乡亲,以区区三两银,换取一年太平康泰,阖家安宁,值是不值?!”
短暂的死寂后,一片哗然。
“三两!要逼死我们啊!” 一个枯瘦的老汉挤出人群,浑浊的老眼泪光闪烁。
“大老爷!俺家老大当兵死在外头,就剩个哑巴媳妇带个小娃,地里刨食糊口都难啊!三两银子,那是要断俺家活路啊!”
“就是!官府征粮征役还不够吗?这又是哪门子规矩!”
“俺们小摊贩一天能赚几个铜子儿?哪来三两银!”
“求菩萨保佑也要钱…这还让人活不活了…”
恐惧和愤怒在蔓延,台下像滚沸的粥锅。秦卿许护着初霁,眉头紧锁。
他察觉到怀中初霁的瑟缩,对官府、对刀子的惧意又回到了那双刚有神采的眼睛里。
蒋同脸色微沉,眼中划过一丝狠厉,声音却陡然拔得更高,带上一种近乎神圣的威吓:“稍安勿躁,岂不闻宁舍钱粮千担,不造口业半句,尔等妄加非议神佛善缘,佛光普照,亦只照向虔诚信徒。”
“心无诚敬,灾祸必至。”
就在这近乎窒息的压抑中,一个戴着白色纱帽、身影挺拔的青衣公子,分开人群,径直走到了最前方灯火的聚焦之下。
“大人高论,令人茅塞顿开。” 白纱下传出的声音异常沉稳,带着刻意的压低,却清晰得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见。
蒋同眉头微蹙,看着这纱帽遮面的不速之客,有些不悦道:“你是何人?可有指教?”
云初见抬手指了指身旁那个几乎快瘫软在地的枯瘦老汉,声音不高,却如同珠玉落地,字字清晰。
“草民只是好奇,请教大人。”
“这位老丈年近花甲,家中丁口稀疏,辛苦耕作一年,尚难存下半两纹银余粮。三两福缘银,需他省吃俭用多少年?怕是要攒到入了土还不够零头。”
他的目光透过白纱,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在蒋同那张富态的脸上。
“草民愚钝,更有一事不明,大人言说,缴纳这三两香火银,可保一年风调雨顺、阖家安宁。”
“敢问大人。”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调平静却带着石破天惊的诘问。
“一两银子可买足四口之家一年米粮糠菜,大人开口却要收三两。”
“佛祖的庇佑难道只保人不饿死一次,剩下的两次得额外加钱不成?”
“若烧香拜佛便能得偿所愿,护得万世太平,那咱们还躬耕田野作甚,还辛苦做那贩夫走卒作甚?”
“人人只需揣着银子守在庙门口排队烧香,岂不是人人都能飞升成佛,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这诘问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炸裂。
“就是!”
“就是啊!说的太对了!”
“一两银子够我们嚼裹!他收三两!”
“烧香能当饭吃当衣穿?那俺们还种啥地开啥店啊!”
“佛祖难道还卖平安?一次保佑收一次钱?”
……
方才被蒋同强力压制的情绪瞬间反噬。
哄笑声、叫骂声、拍案叫绝的喊声潮水般涌起,百姓们积压的不满被这**裸的账本彻底点燃。
蒋同精心编织的那套神佛佑护的遮羞布被生生扯下,暴露在明晃晃的灯火和汹涌的民情之下。
蒋同的脸色在那一刹那确实掠过一丝寒霜,阴鸷无比,但仅存一瞬。
他瞬间便拾掇起那张精心打磨的悲悯面具,仿佛刚才云初见那石破天惊的诘问只是吹拂过莲灯的一缕微风。
他并未厉声呵斥,反而微微低头,对着云初见的方向,露出了一个饱含悲悯与深切无奈的叹息表情,如同一位为迷途羔羊深深忧虑的大德高僧。
“阿弥陀佛!” 他以一种极其温和、甚至带着包容宽解的语调,通过铜喇叭徐徐传达开去,那声音仿佛浸润了慈悲的玉露琼浆。
“这位小施主,我观你举止清正,言辞虽显激越,却也是忧虑民生疾苦所致,其情可悯……唉,只是一叶障目,误入歧途啊。” 他微微摇头,脸上是毫不作伪的痛心疾首,仿佛真的在为云初见看不见真相而难过。
他转向百姓,声音愈发柔和悲悯,充满了感同身受的共情。
“乡亲们受苦的心,身为父母官感同身受,世道艰难,米珠薪桂,谁家不是紧巴巴地过日子?” 他话语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些面有菜色的面孔,语气里充满了理解。
“这三两福缘银,看似数目,实非我等官府强取豪夺,此乃向神明敬献之心香一瓣,更是为咱们这江南山水、为各家各户求取一份长久安泰的福田资粮啊!”
他语气逐渐转为一种引导式的开悟,字字句句带着不容置疑的、仿佛是真理的光芒。
“莫只执着于眼前粮仓的空与满,世间万法,有舍方有得。”
“我等肉身凡胎,如何能尽窥神佛玄妙之意?佛爷若降下恩泽,岂是俗世米粮铜钱所能衡量?”
蒋同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半分,带着一种洗涤人心的悲壮与宏大叙事。
“这三两银子,它不只铸就庙里的金身佛骨,它更是在铸就咱们江南万千子民心中的定海神针啊。”
“它换来的,是那滔天洪水避绕我们家园的神通,是那凶煞疫病望而却步的法力,是以小博大,以有限的银钱,换得无量无边的庇护与安宁啊!”
“施主你心无敬畏,目光短浅,只看得见家中米瓮的尺尺寸寸,却无视佛光普照下那份绵延子孙后代的福泽,岂非因小失大,舍本逐末?”
他的目光如同悲悯的佛光,缓缓扫视过那些陷入迷茫和挣扎的脸庞,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劝诫。
“灾祸为何屡屡降临?疫病为何反复光顾?为何辛苦耕种却难获丰收?诸位想想,并非神佛无灵,实因我等凡俗之心未诚,香火信力未足啊。”
“心中疑云重重,不舍资粮滋养菩提根本,佛光又如何能照耀进来,驱逐那缠绕在心头的业障阴霾?”
他看着台下几个已经隐隐有些动摇的人,发出一声极其沉重、如同暮鼓晨钟般的叹息,充满慈悲与心痛。
他刚刚的话语通过铜喇叭传遍全场,温和依旧,却带上了最后一丝不容置疑的、仿佛已经预见了某种果报的悲悯宣判。
“诸位乡亲父老,是信我一片赤诚,为阖家积攒这份安度未来的福田,还是随这位心无敬畏、谤佛毁法、恐已惹下无边业障的小施主一起,断送自身乃至这一方水土的清净福缘呢?”
此言一出,偌大的观音庙广场陷入了更加诡异的寂静。
灯火在风中摇晃,巨大的铜香炉氤氲着缭绕的烟雾,将蒋同那张悲天悯人、仿佛真的背负着莫大悲悯和委屈的脸,映照得如同庙里的泥塑真神,庄严而无奈。
他温温和和,悲悲切切,竟硬生生用这番话,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了百姓福祉而遭受误解和亵渎的慈悲长者。
仿佛那三两银子不是贪婪的搜刮,而是他耗尽心力、为愚昧众生争取来的通往极乐的救命船票。
秦卿许护着初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蒋同的和善温言,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更令人遍体生寒,他甚至把自己都彻底洗脑成了悲天悯人的样子。
而云初见,隔着白纱,在那片香火烟雾中站得笔直。
方才那几句震动全场的诘问,如同投入汪洋的石子,似乎瞬间就被蒋同那片汪洋大海般的伪善悲悯无声吞没。
他静静地看着蒋同,如同在看一尊精心雕琢、供奉在香火和谎言中的泥偶。
就在秦卿许的心揪到极点,以为他将再次被那伪善的洪流淹没时,云初见动了。
他没有拔高声音去反驳那些宏大虚伪的福田论,反而上前一步,走到了那位瘫倒在地,因恐惧和绝望而无法起身的枯瘦老汉身边。
他蹲下身,在老者的惊愕与茫然中,在蒋同依然悲悯的注视下,伸出了手。
却不是扶他,而是指向老汉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破麻布下满是冻疮和老茧的手。
白纱后传出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意的低沉,却像寒锥一样刺入蒋同和他身后一群官员耳中。
“佛,在西方极乐世界,这江南道的地面上。”
“三尺之上,悬着的可是大雍的法度与人心。” 他微微侧头,白纱的缝隙仿佛直指蒋同依旧冷静自持的脸。
“蒋同蒋大人,烧的香再多,拜的佛再灵……怕是也烧不化这江南百姓心里的那杆秤,拜不回这朗朗乾坤下你头上官帽的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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