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内,空气仿佛被屋外无尽的雨声和洪流的咆哮所浸透,沉重得令人窒息。
蒋同诡异的自杀和那半块来历不明的令牌,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更深更冷的漩涡。
云初见指缝间溢出的鲜血刺目惊心,但他嘴角那抹冰冷而兴奋的弧度,却让秦卿许和林大夫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陛下看到的,远比他们所能想象的更多更远,也更危险。
“陛下,您的身体……”林大夫的声音带着哭腔,捧着药碗的手颤抖不止。
云初见缓缓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他接过秦卿许递来的干净布巾,慢慢擦去手上的血迹,动作依旧带着一种病态的虚弱。
但那双重新睁开的琥珀色眸子里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意志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冷静和决断。
“秦卿许。”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臣在!”秦卿许立刻躬身,心神仍因方才的惊变而激荡不已。
“外面情况,详细说。”云初见的目光投向窗外,那咆哮的风雨声是他此刻最关心的战场。
秦卿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禀报:“西街口豁口暂时堵住,但水势太大,随时可能再次溃决。”
“城南低洼处已尽数淹没,百姓皆已撤离至城隍庙、文昌阁等处,但人数众多,拥挤不堪,缺衣少食,哭声震天。”
“药材、干净饮水、食物、御寒之物极度匮乏,更兼谣言四起,有说朝廷已放弃姑苏,有说陛下您……您已遭不测,人心惶惶,几近崩溃边缘。”
每说一句,秦卿许的心就沉一分。他亲眼所见,那简直是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云初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薄被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出青白色。
“还有……”秦卿许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
“溃堤时,洪水卷来了……不少……浮尸,堆积在排水不畅处,恐……恐滋生大疫。”
瘟疫。
这两个字如同最终的丧钟,敲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大夫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里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洪水滔天的怒吼,那声音仿佛近在咫尺,下一刻就要将这座小小的回春堂彻底吞噬。
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无力感。
天灾,**,瘟疫……重重劫难压下,姑苏城仿佛已被拖入了无间地狱。
就在这时,云初见却极其艰难地试图从榻上起身。
“陛下!”林大夫和秦卿许同时惊呼,上前想要阻拦。
“扶朕起来。”云初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
他那苍白到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陛下,万万不可!您如今的身体,怎能再受风寒劳顿,外面洪水滔天,疫病横行,您乃万金之躯……”林大夫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秦卿许也急道:“陛下!救灾之事,臣等必竭尽全力!您坐镇此处指挥即可,何必亲身犯险?!”
云初见的目光扫过他们,那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臣子关心的领受,但更多的,是一种超越了个体生死的沉重责任。
“坐镇指挥?”他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苦涩的弧度。
“朕若此刻不站在他们面前,这朝廷,这陛下,于他们而言,与抛弃他们的蒋同之流,又有何区别?”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缓过一口气,声音虽弱,却字字千钧,砸在秦卿许和林大夫的心上。
“民心若失,堤坝修得再高,又有何用?”
“朕吃的药,朕扛的毒,朕流的血……不是为了躲在这四方屋里,指挥江山的。”
“江南道的百姓,此刻要的不是一道圣旨,一纸文书,他们要看的是朕这个人,还活着还站在这里,与他们同在。”
他推开秦卿许搀扶的手,用自己的意志,强撑着那副破败不堪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玄色的单薄寝衣松垮地挂在他不算宽大的肩上,更显得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没有丝毫血色,下颌那道红痕愈发狰狞,额角鬓边全是冷汗。
他站在那里,需要用手死死抓住床柱才能勉强稳住身形,呼吸急促而浅薄,任谁都能看出他已到了强弩之末。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如同被暴雨洗涤过的寒星,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誓与这片土地共存亡的决绝意志。
“更衣。”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秦卿许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却又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身影,胸腔里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热血齐齐涌上。
他不再劝阻,重重一抱拳:“是!臣,遵旨!”
林大夫也知道再劝无用,颤抖着爬起身,和秦卿许一起,小心翼翼地替云初见换上那件虽经浆洗却依旧难掩破损、沾着点点暗红血渍的玄色外袍。
冰冷的衣料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让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初霁抱着那顶同样沾了血污的白纱帽,怯生生地递过来。
云初见看了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此刻,不需要任何遮掩。
他需要让所有人都看清,看清他们的皇帝,是什么样子。
秦卿许解下自己那件虽湿透却厚实许多的墨色大氅,仔细地披在云初见肩上,系紧带子。
云初见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松开抓着床柱的手,挺直了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梁。
“走。”
他吐出这一个字,然后,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虚浮,落地不稳,甚至需要秦卿许在一旁时刻准备搀扶。
但他一步一步,极其坚定地,朝着回春堂那扇通往外面末日景象的大门走去。
林大夫红着眼圈,紧紧跟在后面,初霁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小跑着跟上,小手悄悄拽住了云初见冰冷袍角的一小片。
推开回春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刹那间,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震耳欲聋的洪水咆哮声,如同实质的巨浪,扑面砸来。
天地间一片昏黑,浑浊的洪水已经淹没了门前的石阶,打着旋儿向更远处蔓延。
残破的屋瓦、断裂的树木、甚至还有牲畜的尸体,在湍急的水流中沉浮。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味、淤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腐臭。
云初见被这狂风暴雨冲击得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稳住了。
秦卿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云初见的目光,却已越过门前肆虐的洪水,投向了远处那座姑苏城内最高的建筑文昌阁的方向。
那里,此刻正聚集着无数绝望的灾民。
“去文昌阁。”他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有些破碎,但方向明确。
没有銮驾,没有仪仗,甚至没有一把遮雨的伞。
他就在这滔天的洪水旁,在狂风暴雨中,拖着病骨支离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他的子民走去。
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袍,墨色大氅变得沉重无比,紧紧贴在他消瘦的身躯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流进脖颈,带来刺骨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沿途有一些正在奋力堵漏搬运沙袋的百姓,有一些搀扶着老弱艰难前行的青年,他们最初并未注意到这行在风雨中艰难跋涉的人。
直到有人无意中瞥见了被秦卿许和林大夫小心翼翼护在中间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年轻却异常苍白的男子,浑身湿透,黑发贴在额角脸颊,狼狈不堪。
他走得极其艰难,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呼吸急促得让人担心他下一秒就会倒下。
但那身虽然破损却依旧能看出规制不凡的玄色衣袍,那顶虽然未戴却依旧能想象出的帝王冠冕,那张曾在庙会上惊鸿一现。
此刻虽无纱帽遮掩却因极致的病弱和威严而更显惊心动魄的脸。
一个正在扛着麻袋的汉子猛地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手中的麻袋砰然落地。
一个搀扶着老人的青年张大了嘴巴,雨水灌进去都浑然不觉。
一个正在哭泣的妇人猛地止住了哭声,难以置信地望过来。
“……陛……陛下?”有人试探着,声音颤抖,几乎被风雨声淹没。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他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停下了奔逃的脚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震惊、疑惑、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在他们被灾难折磨得麻木的脸上闪过。
真的是陛下?
那个此刻应该远在京城安全之地的皇帝?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云初见没有停下脚步,他甚至没有看向那些认出他的人,他的目光依旧坚定地望着文昌阁的方向。
但他低头思索一会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又微微抬起手朝着那些愣在原地的百姓极其轻微地挥了一下,示意他们继续去做该做的事。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有着千钧之力。
那扛麻袋的汉子猛地回过神来,眼圈瞬间红了,他大吼一声,不是对皇帝,而是对周围的同伴:“看什么看!陛下都来了!还不快干活!堵住口子!别让水淹了陛下!”
“陛下万岁!”不知是谁,带着哭腔第一个喊了出来,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陛下万岁!”
“万岁!”
呼喊声起初零星,随即迅速连成一片,如同沉闷的雷声,滚过风雨交加的姑苏城。
越来越多的人跪倒在泥泞不堪的积水中,不顾污秽,向着那个在风雨中艰难前行的身影叩首。
他们的脸上,泪水混合着雨水纵横流淌,那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支柱的激动。
远在京城的陛下没有抛弃他们。
皇帝来了!就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样承受着这狂风暴雨!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传递开去。
当云初见终于来到文昌阁下时,眼前是黑压压跪倒一片的百姓,从阁内一直蔓延到外面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人们翘首以盼,无数双眼睛,饱含着期盼、激动、委屈、痛苦,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文昌阁的地势稍高,但积水也已没过脚面。
秦卿许和林大夫想要搀扶云初见登上高处,却被他轻轻推开。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冰冷的积水中,站在万千子民面前。
风雨无情地抽打着他单薄的身躯,他需要极力稳住身形,才能不被风吹倒。
他的脸色在昏沉的天光下白得如同玉雕,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任谁都能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他缓缓抬起手。
所有的喧哗、哭泣、呼喊,在这一刻瞬间静止。
只剩下风雨声和洪水滔天的怒吼。
万千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云初见开口了。
他的声音因为虚弱和风寒而嘶哑不堪,甚至需要竭尽全力才能让声音穿透风雨,传入尽可能多的人的耳中。
每一个字,都仿佛耗损着他本就不多的生命。
“朕的子民们。”
仅仅五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朕,来了。”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伪的安抚,只有最直接、最沉重的宣告。
“朕,与你们同在。”
他环视着下方无数张饱经苦难的面孔,目光沉痛而坚定。
“天降灾厄,洪水无情,吞噬家园,夺我亲族……此痛锥心刺骨,朕,感同身受。”
他的声音带着真挚的悲悯,让无数百姓瞬间泪如雨下。
“贪官污吏,欺上瞒下,蛀空堤坝,弃城而逃……此罪,罄竹难书,朕,绝不姑息!”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冰冷的杀意,让在场那些尚未被揪出的、混在人群中的小吏们胆战心惊。
“然,当下首要,是活下来!”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沉静而有力,扫过每一个人。
“朝廷的粮草、药材、舟船,已在路上!朕已下死令,昼夜兼程,不日即达!”
“朕需要你们,与朕一同,守住姑苏!”
“青壮者,随官兵加固堤防,堵塞豁口,巡查险情!”
“熟知水性者,驾舟救援被困之人!”
“妇孺老弱,相互扶持,听从安排,转移至安全高处!”
“有粮出粮,有力出力,有技献技!”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尽管嘶哑,却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朕,云氏第二十三代孙云初见,在此立誓。”
“洪水不退,朕不离姑苏!”
“灾民不安,朕不返京城!”
“此间事了,贪官污吏,有一个算一个,朕必严惩不贷,以慰亡魂,以正国法!”
“这江南道,是朕的江南道,更是你们的江南道!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话音落下,他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形摇摇欲坠,嘴角再次溢出一丝鲜红的血迹,在苍白的面容上刺眼无比。
“陛下!”百姓中发出惊恐的呼声。
秦卿许和林大夫急忙上前搀扶。
云初见却再次推开他们,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挺直了脊梁,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现在,告诉朕。”
“尔等,可愿信朕?”
“可愿随朕,共度此劫?”
短暂的寂静之后。
“愿意!”
“我们愿意!”
“誓死追随陛下!”
“万岁!万岁!万岁!”
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流,猛然爆发开来,声震四野,竟然一时间压过了风雨的咆哮。
无数人激动地磕头,无数人相拥而泣,无数人擦干眼泪,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皇帝没有骗他们,皇帝就在他们眼前,病成这样都没有离开,他们还有什么理由放弃。
秦卿许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在风雨中仿佛随时会倒下却以一己之力重新凝聚起破碎民心的身影眼眶灼热,胸腔被一种澎湃的情绪填满。
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草民秦卿许,誓死护卫陛下,护卫姑苏!愿随陛下,共抗天灾!”
“誓死追随陛下!”更多的青壮年被感染,纷纷怒吼起来。
云初见看着下方被重新点燃斗志的百姓,看着他们眼中焕发出的生机,那苍白至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慰藉之色。
他做到了。
然而,这已是他的极限。
强撑的意志一旦达到目标,身体积累的伤势和毒素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反噬而来。
他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声音和景象都迅速远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陛下!”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听到的,是秦卿许和林大夫惊恐的呼喊,以及身后,那万千百姓发出更加焦灼和悲怆的惊呼声。
风雨依旧,但他的出现,已如同撕裂黑暗的一道闪电,为这座濒死的城池,带来了第一缕挣扎求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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