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隔开了外面的泥泞、尸骸与烟火,也隔开了秦卿许短暂失序的心跳与必须面对的冰冷现实。
他站在门外,深吸了几口依旧带着淡淡腐臭味的空气,努力将脑海中那张苍白却威仪不减的面容,与河滩上果断下令的火光与抚恤银强行联系在一起。
陛下醒了,并且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迅速将一切重新纳入了掌控。
这让他心安,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
整理了一下沾满泥污的衣袍,尽管知道这并无多大用处,秦卿许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林大夫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秦卿许推门而入。
里间的药味似乎比之前更浓了些,云初见并未躺回榻上而是披着那件墨色大氅,靠坐在窗边一张唯一的圈椅里。
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透进些微带着凉意的空气,冲淡了些许室内的沉闷。
他手里端着一只粗瓷碗,里面是黑漆漆的汤药,正冒着滚烫的热气。
他微微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正小口小口地喝着药,动作缓慢却稳定,仿佛感受不到那汤药的苦涩。
林大夫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初霁则乖巧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布巾随时准备递上去。
听到开门声云初见抬起眼皮,目光淡淡地扫过来,那眼神已经彻底恢复了清明,虽然疲惫依旧深重,但里面蕴含的冷静与洞察力,让秦卿许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收敛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
“陛下。”秦卿许上前,恭敬行礼。
“河滩事宜已按您的吩咐安排下去,柴火正在筹集,登记造册也已开始。”
“嗯。”云初见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平稳了许多。
他放下喝了一半的药碗,初霁立刻将布巾递上,他接过轻轻擦了擦嘴角。
“城内情况如何?”他问道,目光落在秦卿许身上,带着询问。
他虽然刚醒不久,但显然已经从林大夫或其他渠道了解了部分情况,此刻需要更全面的信息。
秦卿许立刻收敛心神,将思绪完全投入到公务之中,条理清晰地禀报:“托陛下洪福,堤坝暂时稳固,城内积水已开始缓慢消退。”
“粥棚每日施粥两次,虽不能饱腹但暂无人饿毙,药材依旧紧缺,林大夫带人配制的防疫药汤已分发下去,但恐难覆盖全城。”
“百姓情绪……经陛下方才抚恤之举,稍显安定,然瘟疫之虑犹存。”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蒋同虽已伏法,但其党羽尚未肃清,城中恐有余孽潜伏,且……京城方向似有异动。”
他想到了那封诡异的飞鸽传书和影七的警告。
云初见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圈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秦卿许禀报的只是寻常政务,而非这千头万绪危机四伏的烂摊子。
直到秦卿许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瘟疫之事,防控重于救治,划定隔离区域,凡有发热、呕吐、腹泻者,即刻移送,严禁与外人接触。”
“死者遗物一律焚毁,饮用水必须煮沸,此事交由你全权督办,若有阻挠违令者无论何人,以军法论处。”
“是!”秦卿许心头一凛,立刻领命。
“至于蒋同余孽及京城之事……”云初见微微停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厉色。
“影七。”
如同阴影般,影七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陛下。”
“名单上的人盯紧了,朕要看看,还有谁,敢在这姑苏城里兴风作浪。”云初见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杀意。
“京城来的爪子,既然伸出来了,就给朕剁干净。”
“遵旨!”影七的声音毫无起伏,领命后再次如同鬼魅般消失。
秦卿许站在一旁,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弥漫开来。
陛下处理这些事情,干脆利落,狠辣果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与方才在河滩上下令抚恤时判若两人。
这就是帝王心术,恩威并施,慈不掌兵。
交代完这些,云初见似乎有些精力不济,微微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眉宇间透出深深的疲惫。
初霁立刻端了温水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秦卿许见状,知道陛下需要休息,便准备告退:“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先去督办防疫之事……”
“等等。”云初见却忽然又睁开了眼睛,目光看向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堤坝……辛苦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让秦卿许猛地一怔:“还有……朕昏迷这些时日,多谢。”
秦卿许完全没料到会得到一句感谢,尤其是来自云初见的感谢。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脸上有些发烫,只能笨拙地躬身:“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当陛下谢字。”
云初见看着他这副略显窘迫的模样,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像是觉得有些有趣,但那波动消失得太快,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你的分内之事,是做好的堤坝,不是伺候汤药。”云初见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移开目光,重新落回那碗未喝完的汤药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他端起药碗,准备将剩下的药喝完。
就在这时,或许是动作稍急,或许是身体依旧虚弱,他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碗里漆黑的药汁猛地晃荡出来一些,泼洒在他苍白的手背和玄色的衣袍上。
“陛下!”林大夫和初霁同时低呼。
秦卿许的心也随之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个箭步上前,想也没想就伸出了手。
他的动作快过了思考。
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手已经碰到了云初见端着药碗的手。
他的指尖感受到了对方手背皮肤的冰凉,以及那泼洒出来滚烫的药汁。
两人俱是一僵。
云初见端着药碗的手顿住了,抬起眼眸有些意外地看向秦卿许突然伸过来的手,又顺着那手臂,看向秦卿许瞬间变得慌乱无措的脸。
秦卿许像是被电击一般,猛地缩回手,连退两步,脸颊腾地一下烧得通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他他……他竟然徒手碰到了陛下!
“草民……草民该死!”秦卿许慌忙跪下,头埋得极低,声音都在发抖。
“……一时情急,冒犯天颜,请陛下治罪!”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慌和那句秦家二百余口的冰冷警告在嗡嗡作响。
云初见看着他这副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地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抽出初霁递过来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背上和衣袍上的药渍。
里间安静得可怕,只有布巾摩擦衣料的细微声响和秦卿许过于急促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秦卿许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云初见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起来。”
秦卿许不敢动。
“朕让你起来。”云初见的声音微微沉了一丝。
秦卿许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依旧不敢抬头,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不过溅了些药汁,慌什么。”云初见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
“朕还没那么娇贵。”
他擦拭干净药渍,将布巾丢给初霁,重新端起了药碗,这一次稳稳地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意外从未发生过。
但秦卿许却无法当作没发生过。他垂着头站在那里,只觉得方才触碰过云初见手背的指尖,依旧残留着那冰凉的触感和滚烫药汁的灼热,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交织在一起,烙铁一般烫在他的心上,让他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云初见喝完药将空碗递给林大夫,目光再次落到如同木头桩子般杵着的秦卿许身上。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他微微挑眉。
“防疫的事,不需要人去做了?”
“臣……臣这就去!臣告退!”秦卿许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躬身行礼,然后脚步凌乱、同手同脚地迅速退出了里间,甚至差点被门槛绊倒。
看着他那仓皇失措、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云初见沉默地看了片刻,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抬手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莽撞……”
不知是在说方才泼洒的药汁,还是在说那个惊慌失措的年轻人。
窗外,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缝,在地面上拉出长长温暖的光斑。
而秦卿许冲回春堂,靠在无人的廊柱下,捂着依旧狂跳不止的心脏,脸上红白交错,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触电般的一碰和陛下那句听不出情绪的起来。
君心似海,深不可测。
他刚刚,好像又不小心……窥见了一角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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