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上的烟火尚未完全熄灭,焦糊与腐臭混合的刺鼻气味依旧萦绕在姑苏城上空,如同不祥的阴云。
秦卿许正全力督办防疫事宜,划定隔离区,严令煮沸饮水,忙得脚不沾地,试图将瘟疫的苗头扼杀在襁褓之中。
然而,噩耗还是以最迅猛最残酷的方式,从城外传来了。
一名被派往周边村镇查探灾情疏散百姓的斥候,连滚带爬面色惨白地冲回了临时设在府衙废墟旁的指挥棚,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扑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大人!不好了!城外……城外十里坡……全……全完了!”
秦卿许心头猛地一沉,手中的登记册啪地掉在桌上:“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斥候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是……是瘟疫!但不是寻常的腹泻发热!是……是耗子病啊大人!”
耗子病?!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秦卿许耳边炸响,他虽然年轻,却也曾在杂书野史上见过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词,鼠疫。
“你确定!?”秦卿许一把抓住斥候的衣领,声音都变了调。
“确定!小人亲眼所见!”斥候眼中充满了噩梦般的恐惧。
“整个十里坡,几乎……几乎没活口了!死人……死人浑身发黑,脖子、胳肢窝长出鸡蛋大的硬疙瘩,破开流脓血!”
“还有些人咳血,咳着咳着就……就断气了!死状极惨!而且……而且死得太快了!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今天就可能……可能就没了!”
他描述的症状,与秦卿许记忆中那些模糊而恐怖的记载严丝合缝。
鼠疫,真的是鼠疫!!
秦卿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瞬间冰凉。
洪水未退,民生凋敝,城内防疫已是捉襟见肘,如今竟然又爆发了这等绝症。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不,是灭顶之灾。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冲回了回春堂。
当他气喘吁吁面色惨白地闯入里间时,云初见正靠坐在圈椅中,听林大夫低声汇报着这几日的药方调整。
初霁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摆弄着几根草药。
看到秦卿许如此失态地闯进来,云初见微微蹙眉,林大夫也停下了话语。
“陛下!”秦卿许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城外十里坡……爆发鼠疫!”
鼠疫二字一出,林大夫手中的药匙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是老大夫,太清楚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是真正的人间地狱,是阎王爷的请柬,一旦蔓延开来,十室九空绝非虚言。
初霁虽然不懂,但看到林爷爷和秦哥哥如此惊恐的模样,也吓得缩起了身子。
相比之下,云初见的反应却异常平静。
他甚至没有立刻追问细节,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在这一瞬间又沉重了数倍,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躯压垮。
里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秦卿许粗重的喘息声和林大夫因恐惧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清晰可闻。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云初见才缓缓睁开眼。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处,不再是听到寻常噩耗时的震惊或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悲凉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的沉重。
“症状。”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稳。
秦卿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斥候描述的黑身、肿核、咳血、速死等症状,尽可能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随着他的描述,林大夫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瘫软下去。
而云初见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看穿那云层之后,更深的黑暗。
“陛下……”秦卿许声音艰涩。
“鼠疫横行,传播极快,一旦入城,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立刻封锁十里坡及周边区域!严禁任何人出入!可是……可是我们药材极度匮乏,尤其是对症之药,几乎……几乎没有啊!”
这才是最绝望的地方,知道是绝症却无药可医甚至连有效的隔离和防护手段都极其有限。
云初见沉默着。
他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而规律,仿佛在计算着什么又像是在权衡着某种极其艰难的抉择。
终于,他收回目光,看向秦卿许,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
“朕知道。”他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得可怕,“朕在宫中藏书阁的残卷上,见过类似的记载,疙瘩瘟,吐血瘟一旦爆发,往往……十不存一。”
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了然。
秦卿许和林大夫的心,随着他这句话,彻底沉入了谷底。
连陛下都如此说……
“封锁。”云初见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即刻起,封锁十里坡及周边所有疑似区域。设立三重警戒,严禁任何人、畜、物品出入,违令者格杀勿论。”
“可是陛下,”秦卿许急道。
“十里坡或许还有幸存者……”
“若有幸存者,亦是带菌之源。”云初见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
“放一人入城,可能葬送一城,秦卿许,你但付得起一城人命吗。”
他顿了顿,继续下令,条理清晰得可怕,仿佛早已在脑中推演过无数遍:“城内,即刻实行最严戒严。”
“所有百姓,无令不得随意走动。”
“发现发热、淋巴结肿痛、咳血者,立即上报,强制移送至城外指定隔离区,与十里坡隔开距离。”
“死者,一律火化,深埋石灰之下。接触者,严密监控。”
“可是药材……”林大夫颤声问道,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云初见的目光转向他,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林大夫,你尽己所能。以清热解毒、扶正固本为主没有特效药,便靠人自身的元气去扛,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看向秦卿许:“集中所有能调动的石灰、硫磺在隔离区及城周重点区域洒扫,严格控制水源,严禁食用可能被鼠类污染的食物,告诉百姓此疫由鼠蚤传播,灭鼠防蚤亦是关键。”
他的指令一条条下达,精准而冷酷,将所有的情感都压抑在了最理性的决策之下。
这已不是救灾,而是战争,一场与无形死神争夺生命的、胜算渺茫的战争。
秦卿许和林大夫领命,心中却充满了无力感。
这些措施,在鼠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就在秦卿许准备转身去执行这近乎绝望的命令时,云初见却忽然又叫住了他。
“秦卿许。”
秦卿许转身。
云初见看着他,目光幽深,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看到更远的地方。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语气,低声道。
“你说……这鼠疫,是天灾,还是……**?”
秦卿许猛地一怔,抬头看向云初见,只见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深深的嘲讽与洞察。
“洪水滔天,或许是天意。”
“但这鼠疫……时间未免太巧了些。”他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敲在秦卿许心上。
“是这江南道的瘟神忍不住要收人了,还是有些人觉得火烧得不够旺,想再添一把柴?”
陛下是在怀疑这鼠疫,是有人故意为之?
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趁着天灾投毒散疫,要将这江南道彻底变成死地,将陛下也埋葬在这里?
这个猜测太过骇人听闻,却偏偏合情合理。
若真如此,那这场灾难,就不仅仅是天灾,更是一场精心策划针对陛下和江南道的绝杀之局。
云初见没有再说下去,他重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脸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看透了阴谋与血腥的苍凉。
“去吧。”他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力竭的沙哑。
“做好你该做的事。守住这座城……能守多久,是多久。”
秦卿许看着陛下那副仿佛承载了整个天地重压的侧影,胸腔里被巨大的愤怒、悲凉和一种誓死追随的决绝填满。他重重一抱拳,声音嘶哑却坚定。
“臣,遵旨!”
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然。
里间重新安静下来,林大夫瘫坐在凳子上,老泪纵横,喃喃道。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初霁害怕地靠近云初见,小手轻轻拉住他冰凉的衣袖。
云初见没有动,也没有睁眼,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鼠疫的阴影,如同最浓重的墨汁,彻底染黑了江南道的天空。
而在这片黑暗中,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已然悄然出鞘。
是天灾还是**,或许早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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