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短暂的、如同幻觉般的晴好天气,终究只是绝望深渊中施舍的一丝微光,吝啬而短暂。
铅灰色的云层,仿佛积蓄了更多的不满与暴虐,以比之前更低沉、更凶猛的姿态,从遥远的天际线处翻滚着、挤压着,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它们不再是漂浮的絮团,而是沉甸甸、湿漉漉、如同浸透了脏水的巨大棉被,蛮横地覆在姑苏城伤痕累累的头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空气变得异常粘稠,湿度大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混合着一股浓烈的、山雨欲来前特有的土腥气和河底淤泥被翻搅上来的腐臭,令人鼻腔发痒,胸口发闷。
秦卿许站在那道刚刚勉强合拢、泥土还带着新鲜湿气、处处可见仓促修补痕迹的临时堤坝上,仰头望着那如同泼翻了墨汁、不断向下压来的苍穹,心头像是被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死死压住,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阴湿的毒藤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滋生,迅速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尚未完全愈合的旧痂之中,那细微的刺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心神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秦小哥,瞅这天色,邪性得很呐!怕是要来场比上次还凶的!”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是大牛,他黝黑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忧虑,扛着一捆用来加固堤坝的粗麻绳走过来,抬头看了看那令人心悸的天空,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娘的!没完没了了还!这贼老天,是不给咱活路了啊!”
跟在大牛身后的阿木,脸上还带着前几天私下里拿秦卿许和那位打趣时的促狭笑意,似乎想用乐观冲淡这凝重的气氛,接口道:“牛哥你少吓唬人!怕啥!咱们这堤坝,是兄弟们拿命垒起来的,结实着呢!”
“上次那么大的阵仗不也扛过来了?再说,有秦小哥在这撑着,有……有陛下在城里坐镇,天塌下来也能给顶回去!”他说到陛下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带着敬畏,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心。
他边说,边用力拍了拍身边一根刚打下去不久碗口粗的支撑木桩,发出沉闷的响声。
周围几个正忙着搬运沙袋、夯实土基的民夫也纷纷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咧开干裂的嘴唇,发出附和的笑声。
尽管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连日奋战的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他们的眼神里,却有一种在巨大灾难面前被硬生生淬炼出的、近乎固执的信念。
这信念,一半源于他们用肩膀和双手、夜以继日垒起来的这道看似丑陋却凝聚了所有希望的土石屏障。
另一半,则源于那个在风雨飘摇中现身、虽病弱却如山岳般镇住了恐慌、带来了秩序与方向的年轻帝王。
陛下的存在像一盏风中的孤灯,微弱,却给了这些濒临绝望的人最后一点支撑。
秦卿许看着他们,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底的不安却如同堤坝下的暗流,愈发汹涌澎湃。
他比这些淳朴的民夫更清楚现实的残酷。
这道临时拼凑、用料仓促、基础薄弱的堤坝,在真正的天地伟力面前,是何等的脆弱不堪,它就像一张薄纸,根本经不起又一次持续的、更猛烈的冲击。
而陛下。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回春堂里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呼吸都带着隐忍痛楚的脸庞,心猛地一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陛下的身体,又如何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动荡和压力?
“都别大意!”他猛地甩了甩头,驱散那些令人绝望的念头,扬声喝道,声音因用力而有些嘶哑,试图用音量压过自己心头的阴霾。
“加固!抓紧最后的时间!把所有能用的木料、沙袋、石头,全都给我堆上来!快!能加固一寸是一寸!”
在他的连声催促下,堤坝上再次爆发出紧张的忙碌。
号子声重新响起,虽然带着疲惫,却依旧铿锵有力。
夯土的闷响一下下砸在人心上。
木材的碰撞声、铁锹铲土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与时间赛跑、与天争命的悲壮交响。
所有人都在拼命试图用这微弱的人力去抗衡天空中那越积越厚,仿佛蕴藏着无尽怒火的乌云,去抗衡那从上游方向令人心悸的沉闷轰鸣。
然而自然的伟力从不以蝼蚁的意志为转移。
人类的挣扎在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起初只是几滴零星而硕大的雨点,如同试探的先锋,砸在干燥的泥土上,发出噗噗的轻响,溅起小小的泥晕,瞬间就被吸收。
但这仅仅是暴风雨拉开帷幕前短暂的寂静。
随即毫无征兆地,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雨幕不再是落下,而是如同天河彻底决堤,狂暴地、近乎垂直地倾泻而下。
那不是之前的绵绵阴雨,而是砸在人身上生疼、瞬间就能将人浇得透心凉的雨瀑。
视线在眨眼间变得一片模糊,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水汽和震耳欲聋的雨声。
但这恐怖的雨势,竟然还只是这场灾难的序曲。
紧接着从上游方向传来一种低沉却极具穿透力、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来自九幽之下的轰鸣。
那声音不是单一的雷声,而是万千闷雷同时炸响、混合着山石崩塌、巨木断裂的恐怖合鸣。
脚下的堤坝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头被囚禁在地底千万年的洪荒巨兽,正挣脱束缚,发出毁灭一切的愤怒咆哮。
“不好——!是洪峰!上游的洪峰又来了!这次比上次还猛!!”经验最丰富、曾参与过多次治水的李师傅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他丢下手中的工具,声嘶力竭地大吼。
声音却瞬间被暴雨和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恐怖轰鸣所吞没,显得如此微弱,如此绝望。
秦卿许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一个箭步冲到堤坝最前沿,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湿滑的木桩栏杆,极力睁大眼睛向远处雨幕中望去。
只见原本只是因暴雨而变得湍急浑浊的江面,此刻彻底沸腾、咆哮了起来。
一道浑浊不堪、裹挟着无数连根拔起的树木、破碎的家具、牲畜的尸体甚至整个屋顶的巨大水墙,如同从地狱中冲出的魔神,以排山倒海、毁灭一切的气势,沿着河道奔腾而下。
那水墙的高度宽度以及其中蕴含的恐怖力量都远远超过了上一次,所过之处,岸边几人合抱的大树被轻易折断卷走,残存的屋舍如同孩童的积木般被瞬间冲垮吞噬。
速度更是快得惊人,几乎是秦卿许刚看到它的影子那毁灭的浪潮就已经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到了眼前。
“顶住!所有人!给我顶住!!”秦卿许目眦欲裂,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疯狂的呐喊,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自己也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抱起脚边一块数十斤重的巨石,踉跄着冲向堤坝最薄弱、最可能被突破的豁口。
民夫们也都红了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用肩膀、用后背死死抵住不断摇晃的木桩,将所剩不多的沙袋、石块疯狂地投向前方,试图挡住那不可一世的洪流。
但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人的勇气和挣扎,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那巨大的、裹挟着天地之威的水墙,甚至没有刻意去冲击某一点,它只是以一种冷漠的、碾压一切的姿态,无情地漫了过来。在它面前,人类引以为傲的堤坝,如同巨人脚下的沙堡。
轰!!!!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地崩塌般的巨响在耳边炸开。
秦卿许只觉得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堤坝上。
脚下的地面猛地向上掀起,又瞬间塌陷、碎裂。
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抛飞起来,天旋地转间,冰冷刺骨、带着泥腥味的洪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吞没。
巨大的冲击力撕扯着他的身体,耳边是水流恐怖的、足以震碎耳膜的咆哮声,以及木材断裂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绝望的咔嚓声。
他在充满泥沙和碎屑的泥水中疯狂地挣扎,窒息感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拼命划动四肢,终于艰难地冒出了水面,剧烈地呛咳起来,吐出的全是混着泥沙的污水。
他勉强睁开眼睛,抹去脸上的泥水,眼前的一幕,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那道凝聚了数千人日夜心血汗水乃至生命才勉强守护了姑苏城最后希望的临时堤坝,在那道毁灭性的水墙面前,连一息都未能支撑住,就从中间段被彻底撕裂冲垮。
一个巨大狰狞的缺口瞬间形成,积蓄了无穷力量的洪水如同千万头挣脱牢笼的猛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迫不及待地灌入那座已经饱经蹂躏的城池。
“堤坝垮了!快跑啊!!”
“救命!救我!我不想死!”
“娘——!娘你在哪儿啊!”
绝望的哭喊声、凄厉的惨叫声和惊恐的呼救声瞬间响起,却又在下一秒被更加狂暴的洪水咆哮声无情地吞没。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秦卿许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下游冲去。
他拼命抓住一根漂浮的粗壮断木,勉强稳住身形,目光却如同疯了一般,疯狂地扫过已成一片浑黄汪洋的四周。
他看到刚才还在他身边一起加固堤坝的几个熟悉面孔,在洪峰冲击的瞬间,就像几片微不足道的落叶,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卷入了浑浊的漩涡,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到大牛,那个憨厚耿直的汉子,在洪水袭来的最后一刻,奋力将一个吓傻了的、年轻的后生推上了一处残存的墙头,而他自己却被一个回头浪猛地打中,强壮的身躯在泥浪中翻滚了几下,便彻底沉了下去,连一朵浪花都未曾留下。
他看到阿木,脸上还残留着对这场灾难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最后一丝对生的渴望,死死抱着一根不知从哪艘破船上冲来的桅杆,在激流中沉浮。
然而下一刻,一根巨大的带着椽子的房梁横着撞击过来,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连人带桅杆,瞬间消失在水面之下……
那些鲜活的生命,那些不久前还在和他一起流汗、一起啃干粮、一起插科打诨、畅想着洪水退去后回家种田、娶媳妇生娃的、带着体温和笑容的熟悉面孔,就在他的眼前,一个个被无情地、残忍地吞噬。
人的生命,在这滔天的、冷漠的天地之威面前,脆弱得甚至不如水面上漂浮的一根稻草。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绝望感,如同这刺骨的洪水,瞬间浸透了秦卿许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麻木了他的神经。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希望,在这绝对的毁灭力量面前,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荒诞不经的笑话。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这无边的绝望彻底淹没时,一阵微弱却异常尖锐、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最后一根细丝,顽强地穿透了洪水的咆哮和死亡的喧嚣,钻入了他的耳中。
他猛地一个激灵,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转过头,循着那哭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处地势稍高、建筑较为坚固的屋顶尚未被完全淹没。
屋顶的瓦片湿滑反光,上面坐着一个约莫只有三四岁的小娃娃。
娃娃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瘦小的身体上,头发像水草般紧贴在额头上,小脸吓得毫无血色,嘴巴张得大大的,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发出持续不断、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哭声。
浑浊的洪水已经淹到了他瘦弱的胸口,冰冷的水流不断冲击着他幼小的身体,让他像风中的残烛般摇摇欲坠。
娃娃的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滔滔的、无情的大水,和远处不断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房屋坍塌声。
他像一个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等待最终审判的小小囚徒。
那哭声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反复地割在秦卿许已经冰冷麻木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力量驱使着他。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脱了那根赖以漂浮的断木,朝着那处屋顶,朝着那绝望的哭声,拼命地、艰难地挣扎着游去。
水流湍急得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壁,水中漂浮的杂物、断木、甚至隐约可见的肿胀尸体,不断撞击着他的身体,每向前划动一下,都感觉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冰冷的河水吸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温度,四肢开始变得僵硬、麻木。
但他没有停下。
眼睛里只剩下那个在洪水中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了粗糙的砖石。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处屋顶,冰冷湿滑的瓦片硌着他的膝盖和手掌,带来刺骨的凉意和真实的痛感。
他踉跄着几乎是扑到那个娃娃身边,伸出颤抖的、冰冷的双臂,一把将那个同样冰冷、剧烈颤抖的小身体,紧紧地、用力地抱在了自己怀里。
仿佛要将自己体内残存的一点微薄热量,传递过去。
“不哭了……不哭了……没事了……没事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巨大的颤抖,笨拙地、一遍遍地拍着娃娃瘦弱的、湿透的背脊。
娃娃似乎感受到了活人的体温和怀抱的力度,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小了一些,变成了一抽一抽的、委屈而恐惧的哽咽。
两只冰冷的小手死死地抓住秦卿许胸前早已湿透冰冷僵硬的衣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抓住了这茫茫洪水中唯一真实的救命稻草。
秦卿许紧紧抱着怀里这具轻飘飘却承载着生命重量的小身体,站在不断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洪水冲垮的屋顶上,举目四望。
眼前,已是一片浑黄望不到边际的死亡汪洋。
曾经熟悉的街巷、屋舍、桥梁、市集,所有生活的痕迹,尽数消失不见。
只有几处地势最高或建筑最坚固的屋顶,如同大海中即将沉没的孤岛,零星地露出水面。
水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杂物。
破碎的门板、散架的家具、锅碗瓢盆、书籍字画、甚至还有绣着鸳鸯的枕头……
这些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物件,此刻都成了这场灾难无言的见证。
其间,更夹杂着一些模糊的、令人不忍直视的肿胀阴影。
整个姑苏城,仿佛在顷刻之间,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地图上彻底抹去了。
冰凉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秦卿许苍白麻木的脸上滑落。
他紧紧抱着怀里唯一能抓住尚有温度尚存呼吸的小生命,第一次如此深刻如此痛彻地感受到了个体在天地伟力面前的渺小,和命运那不容分说残酷至极的玩弄。
什么钦差使命,什么朝廷重任,什么隐秘而惊世骇俗的心事……
在这灭顶之灾面前都轻飘飘地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变得毫无意义。
此刻他不再是秦卿许,不再是皇帝身边的人,他只是一个在洪水中挣扎求生的普通人。
他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本能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的星火。
活下去。
带着这个孩子,活下去。
洪水依旧在耳边疯狂地咆哮。
天地间,只剩下无尽令人绝望的苍茫,和怀中那微弱却顽强代表生命尚未完全熄灭的哽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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