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后的姑苏城,如同一个气息奄奄的巨兽,在泥泞与废墟中艰难地喘息。
空气中弥漫的腐臭气息并未因水退而消散,反而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蒸腾出更加令人作呕的味道。
疫情在潮湿与死亡中悄然蔓延,虽未如鼠疫般暴烈,但持续的发热和痢疾依旧在不断地消耗着幸存者们本就微弱的生机。
回春堂成了城中少数几个还能勉强运转的医馆之一。
林大夫几乎是昼夜不停地守在药柜前,花白的头发更加凌乱,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药材极度匮乏,他不得不绞尽脑汁,用一些常见甚至替代性的草药勉强配伍,效果往往差强人意,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秦卿许在处理完陛下交代的紧急公务后,总会不由自主地绕到回春堂来。
有时是送些好不容易寻来的药材,有时是看看初霁那孩子是否安好,但更多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仿佛只有在这充满药味忙碌而压抑的小小空间里,那颗被连日来的死亡、阴谋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心事搅得七上八下的心,才能找到一丝短暂的落脚点。
这日午后,秋阳透过支摘窗,在满是药渍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大夫正佝偻着背,就着昏暗的光线,小心翼翼地称量着所剩无几的黄连,眉头锁成一个川字。
初霁乖巧地坐在小凳上,帮忙分拣着晒干的艾草。
秦卿许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放轻脚步没有立刻打扰,只是默默地看着林大夫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将药末倒入药包,那专注而疲惫的神情让他心中莫名一酸。
过了好一会儿林大夫才察觉到有人,抬起浑浊的老眼见是秦卿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继续忙活,声音沙哑:“秦小哥来了?自己找地方坐吧,老夫这里乱得很。”
秦卿许没有坐,他犹豫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的纹路,喉咙有些发干。
他看着林大夫将一包药配好,正准备开始捣药时终于鼓足了勇气,用一种尽量显得随意的口吻开口。
“林大夫……”
“嗯?”林大夫头也没抬,握着药杵,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我……我有个朋友……”秦卿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迟疑。
听到这话,林大夫捣药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老眼直勾勾地看向秦卿许,脸上露出一副又来了的无奈又疲惫的表情。
他放下药杵,没好气地打断道:“哎哟我的秦小哥!这都什么时候了?满城的病人等着救命,老夫我这把老骨头都快累散架了,你有事说事,还我有个朋友,折腾老朽干什么呀!”
秦卿许被噎得脸一红,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确实是想迂回地探问,没想到林大夫如此直白,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林大夫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模样,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带着点看透世事的了然:“行了行了,瞧你那吞吞吐吐的样!说吧,是你哪个朋友又遇上什么疑难杂症了?还是心里头憋着什么事,堵得慌?”
被说中心事,秦卿许耳根更热了。
他深吸一口气,心想既然开了口,不如豁出去了。
他努力将脑海中那个玄色身影、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转换成另一种他能理解的、相对安全正常的叙事。
“是……是这样的。”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眼神飘忽,不敢看林大夫。
“我那个朋友……他……他遇到一位姑娘。”
“姑娘?”林大夫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重新拿起药杵,但动作慢了许多,显然在听。
“嗯。”秦卿许硬着头皮编下去。
“那位姑娘……性子很是……很是泼辣厉害。”
他将云初见在马车里用族谱威胁他的事,美化成了姑娘脾气大,因为一点误会就当街打了他一顿,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哦?泼辣姑娘?”林大夫慢悠悠地捣着药,不置可否。
“后来……后来吧。”秦卿许继续美化,将云初见近乎胁迫地让他跟随南下江南道,说成了姑娘事后可能觉得过意不去,反正就是主动邀请我朋友一起去江南游玩。
他将查案救灾的凶险,全然替换成了风花雪月的游历。
“可是,”秦卿许皱起眉,脸上露出真实的困惑和苦恼。
“这一路上,经历了许多事,遇到歹人姑娘她……她身手很好,保护了我朋友。”
“遇到灾荒,姑娘又很有主见,帮了很多人。”
“我朋友发现,她其实……心地不坏,就是性子倔强,嘴上不饶人。”
他将云初见在洪水中奋不顾身,将墨裘赠予孩童,强撑病体清算贪官的事迹,统统套上了姑娘的外衣,描述得虽然扭曲,但那份坚韧、果决和深藏的仁心,却隐约透了出来。
“但是!”秦卿许语气加重,带着深深的迷茫。
“我朋友明明记得当初被她打骂得很惨,应该讨厌她才对。”
“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现在看到她生病受伤,虚弱的样子,他心里就……就特别难受,揪着疼。”
“看到她明明很难受却还要强撑着去做事,他又心疼又……又敬佩。”
“甚至……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想靠近一点,想……想……”
他想说想碰碰她,确认她安好,但这话实在难以启齿,卡在了喉咙里。
他最后总结道:“林大夫,您说,我朋友这到底是怎么了?他是不是……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劲?”
林大夫一直默默地听着,手里的药杵早就停了。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从最初的疲惫,到后来的若有所思。
再到最后变成了一种极其古怪的、混合着了然、同情和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
等秦卿许说完,眼巴巴地望着他时,林大夫长长地、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放下药杵转过身正对着秦卿许,浑浊却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秦小哥啊秦小哥,”林大夫摇着头,语气带着毫不留情的戳穿。
“你少在这儿跟老夫打马虎眼!还我有个朋友?你这故事编得,漏洞百出!那姑娘要真只是泼辣,能让你朋友又怕又敬又心疼成这样?还能有那般身手和主见,遇事不慌,临危不乱?你当老夫是三岁娃娃那么好糊弄?”
秦卿许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林大夫,我……”
“行啦!”林大夫摆手打断他,一副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的表情。
“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谁?什么朋友不朋友的,那姑娘说的就是你自己心上人吧!”
心上人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得秦卿许浑身一僵,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他下意识地猛摇头,声音都变了调:“不!不可能!怎么会是……我……我没有……”
“怎么不可能?”林大夫嗤笑一声,背过身去,开始从药柜里抓另外两味药,声音带着看透世情的沧桑。
“你这症状老夫行医几十年见得多了!什么劳什子记得被打骂,转眼就忘了疼。”
“那是你心里头早就有了人家,自个儿都没发觉!那打骂在你眼里只怕都成了性情直率、与众不同了!”
他抓起一把干枯的草药,丢进药碾子里,一边碾,一边慢条斯理地继续剖析:“为啥见她病了你心疼?见她强撑着你敬佩?还想靠近?这不明摆着吗?你小子,是喜欢上那姑娘了!栽进去了,自己还懵懵懂懂,不敢承认罢了!”
“喜欢……?”秦卿许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脸色白得像纸,眼神空洞,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最可怕的事情。
胸腔里那颗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得他肋骨生疼。
商贾之子的理智在疯狂叫嚣着否认,但林大夫那直白的话语,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他死死锁住的心门,让里面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压抑的情感,如同洪水般汹涌而出。
是啊,如果不是喜欢,为何会因他一个眼神而心慌意乱。
如果不是喜欢,为何会为他病弱的样子揪心不已。
如果不是喜欢,为何会将他那些冰冷的威胁和掌控,在心里美化成了泼辣和娇蛮。
如果不是喜欢,为何会产生那些大逆不道、亵渎君王的荒唐念头?
这个认知,如同五雷轰顶,将他炸得魂飞魄散。
他喜欢上了陛下?
他一个商贾之子,竟然对九五之尊、对那个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产生了……男女之情?!
这不仅仅是荒谬,这是灭门之祸,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不……不是的……您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秦卿许声音颤抖语无伦次,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林大夫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仿佛天塌下来的模样,只当他是少年人情窦初开,被说破了心事,面子上挂不住,外加可能觉得那姑娘家世或性子实在棘手,故而恐慌。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几分劝慰。
“认命吧小子。”
“这情之一字最是不由人,既然喜欢了,躲是躲不掉的。”
“老夫看你也是个重情义的,若那姑娘人品不差只是性子烈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以后多让着点,哄着点,日子总能过下去……”
就在这时。
“朕的药,煎好了么?”
一个略带沙哑、却清晰冷冽的声音,从里间的门帘后传来。
话音未落,门帘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掀开。云初见披着那件半旧的青色棉袍,缓步走了出来。
他脸色依旧很差唇色浅淡,但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锐利,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被病痛折磨后的倦意。
他似乎是觉得外间安静得有些异常,才出来看看。
他的出现,如同按下了静止键。
林大夫碾药的动作顿住了。
秦卿许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瞳孔因极度的惊恐而放大,直勾勾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云初见大脑一片空白。
就连蹲在地上分拣艾草的初霁,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云初见的目光淡淡扫过林大夫,落在面如死灰,眼神躲闪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被当场拿住的秦卿许身上,微微蹙了蹙眉。
他觉得秦卿许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只当他是被自己突然出现惊到了,或是还在为之前的政务忧心。
“怎么了?”云初见看向林大夫。
林大夫回过神来,连忙躬身,脸上挤出一丝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打着哈哈道:“啊……没、没什么!陛下恕罪,是老夫……老夫正跟秦小哥闲聊,说起些……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扰了陛下清静,该死,该死!”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给秦卿许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收敛神色。
秦卿许却如同泥塑木雕,根本接收不到任何信号。
他满脑子都是喜欢陛下这个惊天秘密可能已被窥破的恐惧,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云初见看着秦卿许那副魂不守舍、脸色惨白的模样,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他觉得这小子今日着实古怪,但眼下疫病缠身政务繁杂,他实在无暇去深究一个臣子的私事心思。
“既无要事,便专心煎药。”云初见收回目光,不再理会二人之间古怪的氛围,转身便欲回里间休息。
方才强撑着精神处理孙启明,又说了那许多话,他已感到十分疲惫。
直到云初见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秦卿许才如同虚脱般猛地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他扶着药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后怕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林大夫看着他这副模样,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瞧你这点出息!喜欢个姑娘罢了,至于吓成这样?那姑娘难不成是阎王爷的女儿?”
秦卿许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阎王爷的女儿?
这怕是天老爷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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