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在肆虐了数日之后,终于如同退潮的猛兽,带着不甘的呜咽,缓缓退去。
留下的是一片狼藉不堪满目疮痍的人间地狱,姑苏城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揉搓过,街道上淤泥深积,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腐臭、泥腥和烟火混合的死亡气息。
幸存的人们如同惊弓之鸟,在废墟中艰难地寻找着亲人的踪迹,或是麻木地清理着几乎被彻底摧毁的家园,哭声和叹息声在死寂的城池上空低低盘旋。
京畿卫戍营的入驻,如同给这座濒死的城池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黑色的甲士们沉默而高效地清理着主干道的淤泥,设立粥棚分发仅存的粮食,在残存的城墙和高地上搭建起临时的营帐,收容无家可归的百姓。
秩序在铁腕下逐渐恢复,但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和悲伤,却非一朝一夕可以驱散。
原本的姑苏府衙如今已大半坍塌,只剩下一座还算完整的前堂大堂。
淤泥虽被粗略清理,但墙壁上留下的高过人头的水渍线,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霉烂气味,依旧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灭顶之灾。
这里,被临时充作了江南道行辕,也是陛下临时的理政之所。
大堂内,光线昏暗。几盏临时找来的风灯摇曳着,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空气冰冷潮湿,寒意刺骨。云初见端坐在一张勉强擦拭干净、却依旧能看到水渍痕迹的旧公案之后。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玄色长衫,外面只随意披了一件林大夫找来的、半旧不新的青色棉袍。
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瓣紧抿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不见底,燃烧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火焰。
他身体显然远未康复,甚至比洪水前更加虚弱,时不时会压抑不住地低咳几声,每一次咳嗽都让他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他挺直的脊梁没有丝毫弯曲,仿佛一柄插入地面的利剑,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压。
秦卿许垂手肃立在下首,身上穿着干燥却依旧难掩狼狈的旧衣,心情复杂地看着案后的年轻帝王。
他亲眼目睹了云初见在洪水中如何奋不顾身,如何将御寒的墨裘赠与孩童,也亲眼看到了他此刻强撑病体清算积弊的决绝。
敬佩、担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惜的悸动,在他心中翻腾。
影七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侍立在云初见身侧稍后的阴影里,面具下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全场。
大堂两侧,站着数名军营的将领和影卫,甲胄森然,杀气凛凛。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带上来。”
云初见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影七微微颔首。很快,两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影卫,押着一名官员打扮却浑身污泥,官帽歪斜,面色惨白如鬼的中年男子,踉跄着走进大堂。
那官员一进大堂,看到端坐案后的云初见,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连头都不敢抬。
此人正是朝廷钦派负责江南道水利及此次抗洪事宜的工部员外郎孙启明。
洪水来临前他曾是蒋同宴席上的常客,觥筹交错意气风发。
云初见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落在孙启明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孙启明。”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朕问你,去岁户部拨付江南道,用于加固堤防,疏浚河道的五十万两白银,现在何处?”
孙启明猛地一颤,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陛下!陛下明鉴!那……那笔银子,下官……下官都是按照规程,拨付给了地方河工衙门啊!下官……下官实在不知……”
“不知?”云初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对于自己曾经任命委派官员的寒心。
原来一个环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影七。”
影七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本边缘被水浸湿、字迹却依旧可辨的账册,双手呈上。
那账册封面赫然印着工部的徽记。
云初见看也未看那账册,只是目光依旧锁定孙启明:“念给他听。”
影七翻开账册,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如锤:“景和二十三年,十月初七,支工部员外郎孙启明,勘验河道劳务,白银五千两。”
“十一月十五,支孙启明,督造水闸物料采买,白银一万两千两。”
“十二月廿二,支孙启明,年节犒赏河工,白银八千两……”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名目、数额,清晰无比。
许多款项名目荒唐数额巨大,与孙启明区区一个员外郎的职分根本不符。
孙启明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灰,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浸透了他的后襟。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
“这还只是你经手的一部分。”云初见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蒋同已死,但他留下的东西不少。”
“需要朕将你如何与蒋同、周旺等人勾结,虚报工程克扣料款,将朝廷的救命钱中饱私囊的细节一一道来吗?”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孙启明彻底崩溃,瘫在地上,哭嚎着。
“是……是蒋同逼下官做的!下官……下官也是不得已啊!求陛下开恩!开恩啊!”
“不得已?”云初见猛地一拍公案,虽因力弱声音不大,但那瞬间爆发的帝王之怒,却让整个大堂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好一个不得已!”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秦卿许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强压下咳嗽,目光如寒冰利箭,死死钉在孙启明身上。
“你的不得已,就是眼睁睁看着堤坝用碎石填缝?”
“你的不得已,就是任由河工款项被层层盘剥?”
“你的不得已,就是在洪水来临前,与蒋同等人笙歌宴饮,却对险情隐瞒不报?!”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痛心:“你可知道,就因为你和你背后那些蛀虫的不得已,燕子矶决堤,淹没了多少村庄!”
“你可知道,就因为你们的贪婪,这姑苏城外,添了多少新坟!?”
“如若不是朕微服私访碰巧遇上洪水,你们这群蛀虫还敢想上瞒下多久!!”
“那滔滔洪水里,漂着多少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冤魂!?”
每一个质问,都如同重锤,砸在孙启明的心上,也砸在堂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秦卿许攥紧了拳,胸中气血翻涌,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被洪水吞噬的生命,那些绝望的面孔。
孙启明面如死灰,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瘫在地上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云初见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腔的怒火和悲凉强行压下。
他不再看孙启明,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将领和影卫,最终落在一旁记录罪状的书记官身上。
“孙启明,身为朝廷钦差,玩忽职守,贪墨巨款,勾结地方,欺君罔上,致令堤防溃决,生灵涂炭。”他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带着最终审判的威严。
“罪证确凿,依大雍律法,当处以极刑抄没家产。”
“处夷三族,以儆效尤。”
夷三族。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大堂中炸响,堂外的百姓议论纷纷,堂内的人却大气不敢喘生怕连累自己。
陛下此举堪称酷烈,但想到江南道万千冤魂,却又觉得似乎唯有如此,方能稍解心头之恨。
“拖下去。”云初见挥了挥手,语气淡漠,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杂物。
“即刻押赴刑场明正典刑,首级悬于城门三日,以告慰亡魂,以警天下贪吏!”
“遵旨!”两名影卫毫不拖泥带水,如同拖死狗一般,将彻底瘫软的孙启明拖出了大堂。
凄厉的哭嚎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寒冷的空气中。
大堂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风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云初见仿佛耗尽了力气,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剧烈地喘息着,额角的冷汗更多了。
棉袍下的身躯几乎单薄得令人心惊。
秦卿许看着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看到了帝王的冷酷与铁腕,也看到了这铁腕之下那深不见底的悲悯与沉重责任。
这仅仅是开始。
秦卿许知道孙启明不过是这条贪腐链条上,第一个被揪出来祭旗的卒子。
随着蒋同、周旺留下的线索被一步步深挖,整个江南道,乃至可能牵连到京城的更大风暴,即将来临。
而陛下将以这病弱之躯手持利剑,为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和冤死的亡魂,讨回一个公道。
清算,已然开始。
血必将染红这片刚刚被洪水洗涤过的土地,也为远在京城的蛀虫敲响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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