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秦松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苏禾便起身往鸽舍走去。
一封委托。
回到河谷尽头,推开门,床上躺着的人眼皮动了动,醒了,但没有睁眼。
“首领,有任务。”
“念吧。”
“千金谷,孙圆。”
片刻沉吟。
“你去吧。”
“我?一个人么?”
玉子木没有答话,苏禾看了眼随信而来的万两银票,“我恐怕解决不了。”
“我知道。”
苏禾愣了愣,玉子木慢慢起身朝他走了过来,“但你应该最明白,我让你去你就得去。”
“首领……”
“不去,也行。”
他在他眼神里捕捉到了危险,下意识抬手,正好被掐住小臂,鲜血瞬间浸透细布,慢慢填满他指缝,顺着他暴起的青筋流下去,“看好秦松,不然,以后他的任务就只能你接了。”
“是……首领。”
玉子木拿上剑出了门。
花香扑鼻。
木筏上鲜花铺满,不似初冬。筏已经被推入水中,随波起伏,想要漂摇远去,只是抓着筏尾的人不肯松手。听见身后有动静,质问道,“不看他最后一眼么?”
默然片刻,回头,人早就走远了。
秦松嗤笑一声,再长看一眼沉睡之人,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
河道千百,出山入林,难寻始终。
天黑透了,水边杂草丛生,遍是荒坟,月光入水,粼粼闪动。
玉子木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阵子了,每个坟前立着的木片他都仔细看过,不过某某年某某日殁,姓名都没一个,但坟前尚有好心人祭奠的痕迹。若能得如此,也是不错。他盯着河面跳动的光点,突然,更远处,漆黑如墨的水上传来了物体撞击的声音,“当,当,当”,他将手里捂热了的纸袋放好,然后沿着横贯河道的一排木桩泅到了水中央,水没到胸口的位置时,手摸到了有些散开的木筏。
运气……真好。
他一步一步将木筏拖到了岸边,上面躺着的人肤色已经灰白,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透出腹部红肿化脓的伤口来,胸口还有一刀,刺穿心肺,并非生前所伤。
之舟……
话没出口,眼泪先落了一滴。
河水流动,秋虫喧喧,风过,云过,一切都太过安宁了。
怎该如此安宁呢,不该如此安宁的。
可双唇紧闭,声音堵在喉咙里,任眼泪如何流,都哭不出声音。
之舟,对不起……
画面突然涌上心头,他最后写给他的三个字是——“没关系。”
终于提上这一口气打开纸袋,上面是一纸短笺,浸染了蜜糖的味道,展开的每一个动作都扑鼻的甜:
“子木,只是意料之中的结局,没有很疼,别难过。对不起,我不能全然明白,但你选了漠然以待,我便照做,我没有讨厌你,你也一定不会讨厌我。地方我帮你找到了,还了这笔钱,离开这里吧,虽然你答应过林桐要活下去,但再苦蜜饯总该是甜的,去做一件,哪怕一件,只是因为你想做才做的事情。本不必乞求来生,但如果神明开恩,希望下辈子可以做一对普普通通的邻居,我来保护你。”
末了是熟悉的地址。
玉子木呼出一口气,紧接着开始大口大口吸气,直至眼前人的面目渐渐模糊。
之舟,我以为,我至少,可以让你活下去。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到,我也什么都做不到。
已经是下半夜,天地俱眠,连狗都睡着了,只有土路踩起来嘎吱嘎吱的响,柳无夜一步一个哈欠。
夜猫子可真是讨厌。
终于晃悠到了小院,翻墙进去,月光照不到的墙边廊下一片漆黑,四下寂静,没有人气。
居然还爽约。
柳无夜哈了口白气,压住心头怒火,困意上头,就睡这儿吧。
拿到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才发现门没锁,迟疑着推开,凭感觉隐约察觉到桌边坐了个人,他将剑挂在腰上,一手握紧剑柄,一手擦亮了火折子——“你真是属猫的么?”
感受到光,玉子木下意识眯了眯眼,除此外,并没有任何回应。桌上肴馔丰盛,但他只是盯着空无一人的对面出神,菜和酒,一点没动。
“这看起来不像是在等我,你还有客人要来?”
玉子木眼皮微微上抬,转动眼珠瞥了他一眼又转回来。
“先到先得。”
柳无夜自说自话地在他对面坐下了,顺手端起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添酒时才发现杯子只有一个,他将装柑橘的碗清空,倒了海海一碗送到了他跟前。
“我不喝酒。”
柳无夜笑了一声,“我更愿意信你不杀人。”
玉子木皱了下眉头,端起碗一口气灌了一大半,满嘴辛辣,实难下咽,稍有犹豫,酒呛进气管,咳嗽起来。
柳无夜默默陪了一杯,再倒满。
一坛酒很快就见了底。
最后一杯,柳无夜留给了自己,他晃着酒杯,看着对面剥橘子的人,抬手,不过浸湿了嘴唇。
一个橘子七瓣,掰开来排在桌面上,整整齐齐。柳无夜伸手拿了一瓣,还没来得及收手便被死死按住,玉子木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神色骇人,他却笑了笑,放下酒杯,换了只手捡起一瓣丢进嘴里,“杨絮在哪?”
“什么意思?”
“林桐留给你的不只是蜜饯吧……”
玉子木手上猛地用力。
“嘶——松手!”
力道并未减轻毫分,想要捏碎他手骨一般,“你到底什么意思?”
柳无夜一脚踹翻了他的凳子,将手抽了回来,“药是好药,可你觉得你能用几次,监视你的人又不是傻子,若在心上补一刀,可就真的死了。”
玉子木眸光动了动,深吸了口,“死了就是死了,能有什么真假。”
“我信了又如何,你要骗过的又不是我,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一个人能一夕之间性情大变,你总该知道你是被怀疑的,如果被发现,死的可不只是你。舍身救人是佛祖该做的事,佛都不渡你,你又能渡谁?”
一声笑,“佛不渡我,你凭什么以为你能?”
“因为我不信佛。”
柳无夜将桌子上的橘子一瓣一瓣地捡起来,吃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抬头迎上他杀意渐起的眼神,轻描淡写,笃定万分,“玉子木,你救不了任何人。”
“哐”一声,桌子裂了条缝,他低头凑近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懂什么?”
柳无夜迎上他的目光,淡淡笑了笑,“就算你可以,他们也等不到。你想救的人和你是同类,既然你从不知惜命,他们又怎么会?”
一刀扎到心底。
玉子木慢慢直起身,眼眶红了起来,趁着他失神的功夫,柳无夜解下酒葫芦,往他碗里倒了一满碗,“喝完。”
“药?”
“嗯。”
微微晃动的药倒映着少年一如既往的理所当然,玉子木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端起碗,砸在了地上,水溅起来之前,他一剑刺穿了他肩胛,将他钉在了墙上。
“你还记得,我是个杀手么?”
碗落地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柳无夜双眼失焦,天旋地转地晃了一晃,低头,剑上铁腥时有时无,抬眸,眼前人似笑似疯。
“玉……”
额上青筋跳动了一下,人陡然清醒过来,痛觉直抵天灵,疼的人说不出话,汗珠密密匝匝渗了出来,很快凝结成一颗一颗,滚落在发丝上。
“疼?”
剑再往里送一程,穿透墙壁,完全没入了他身体,血顺着指尖流下,滴滴答答。
玉子木稍稍低头,靠在了他额头上,张嘴,酒气扑鼻,“真是羡慕你啊,怕疼,可以怕疼的人才有惜命的资格,治好了伤又如何,死了,能再活过来么?惜命,说得可真轻松,少侠,你吃过苦么?”
苦?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冲天大火,灼人热浪,浓烟,嘶吼,湖水冰冷刺骨,粪车,乱箭,赤足两千里,下跪,磕头,流血,断骨,濒死时萦绕不去的哭声,日日夜夜的梦魇……比起椎心蚀骨的不甘,算得了苦么?
柳无夜咬着下唇笑了笑,“竟然还真不会喝酒。”
玉子木直勾勾地盯着他上扬的嘴角,不知不觉凑得更近了些,“我没醉。”
“子木,”他抬眸的同时微微抬起了头,鼻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了他鼻梁,“我不是要阻止你,想做什么,别瞒着我。”话里尽是气声,每个不经意的停顿都是忍不住疼的低哼,他一边说话一边抬起能动的那只手搭在了他肩上,然后慢慢绕到了脖颈后。
衣领下温热的皮肤感受到了一点指尖的冰凉,玉子木的瞳孔猛地扩散了一圈,他偏了偏头,靠近的瞬间,脖颈上的手猛然发力。
两眼一黑。
柳无夜推开晕倒的人,深吸了口气,胸腔起伏带动了伤口,气便卡在喉咙,变成了哀吼。他牵起衣领塞进嘴里,右手握住左肩上的剑柄,用力一拔。
“啊——”
不过稍稍动了半寸。
呼气,吸气,血已经染红了半身衣裳,握着剑柄的手松开又握紧,迟迟下不了决心。
仰头,也只有黑漆漆的屋顶。
可笑。
闭眼。
三魂七魄,寸寸抽离。
踉跄着推门而出,靠墙走了没多远,一脚踩空,跌进了土坑,躺平之后发现,刚好够埋一个人。
啊,原来是喝了死人的酒,不倒霉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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