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初是在清晨六点收到任务的。
医务区的巡查护士刚换完纱布,她咬紧牙关,还没来得及适应药物贴在伤口上的刺痛感,就听见门帘一掀,一名通讯士兵探头进来,把一张任务单放到她床边的小桌上。
“是指挥部调令,说让你去带训练。”
顾言初皱了皱眉,“我现在是伤兵。”
“他们知道。”士兵耸肩,“说这任务你最合适。前哨新分区要开展基础防御训练,需要一个能带兵的,指挥部点了你的名。”
“训练对象是谁?”顾接过任务单翻了一眼。
“联合营新收编的安全转运孤儿。”那士兵压低声音,“多数是在边境失去父母的,有些连出生地都查不清了。为防止被敌对势力招募或流散,军方决定在临时营区内进行防御训练。”
她拿过那张纸时,纱布边缘还在渗血。
“我才刚拆线。”
“你没被要求上战场,只是教一群小鬼怎么站直。”
她没答话,把任务单收进口袋,顺手抓过军靴,一瘸一拐地往营地南边走。
顾言初已经记不清自己第几次带伤出任务了。那种细密的疼像是风沙,起初灼人,久了就成了皮肤的一部分,藏在骨缝里,连喘气都带着拉扯。
她曾经在脚踝扭伤后连夜行军,也曾缝了六针还照样扛枪巡逻。没人为这些停下过,连她自己都没想过。
不是强,而是麻木。在这里,每个人都明白一点。
比起伤口本身,停下来的代价更大。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耐痛的人,但战争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你变成另一种模样。
前夜的炮火被山脉吞入,仿佛远处的怪兽正在为下一次攻击蓄力。天亮之后,联合营地迎来罕见的修整期。
营地西南角的广播塔终于不再重复播送安全通告,喇叭下挂着一只被烧焦一半的军毯,仍无人顾得上取下。医疗帐顶被新换的帆布遮起,缝线粗糙,在阳光下像是一张勉强拼起的滤网,难免随时漏光。随时会漏光。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弹药箱上擦枪,衣服上还带着爆炸残留的焦灰气味,混着风干了一夜的汗味,沙土掺着盐粒,一靠近就能闻出来这里经历过什么。
通讯区外堆着昨天夜里刚卸下的电池,一部分设备被调去东南临时哨所,剩下的靠人工调频撑着。走廊尽头是物资分发点,有人正从塑料箱里捞出快到期的能量棒,塞进嘴里嚼吧,神色麻木。
这是“安静”的模样。
顾言初站在高坡边缘,望着整个营地。她的视线掠过一顶顶帐篷、枪械架、指挥帐、补给通道、和一个接一个等待拆换的简易病床。
这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缺。
地面干裂,空气混浊。风一吹,尘沙漫天,高温让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火。
她眯着眼,看得久了,竟觉得这地方也不算恶劣,只是太过真实。像是一座装着灰烬的容器,里面的人还在拼命活着。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部的位置,那里还缠着绷带,绷紧了肌肉,也绷着隐隐的疼。疼还在,但比昨夜浅。
她向训练营方向走去。
训练营地设在营区南端的一块废弃空地上。四周用铁丝网和破损沙袋简单圈起,三块告示板上分别贴着防护、撤离、基础急救几个主题字,已经被风吹得卷起边角。
遮阳的帐篷被简陋的支起,下面聚着二十来个孩子,年龄大约在十三到十七岁之间。他们大多是联合营地从边境战区转运过来的孤儿,身体偏瘦但骨架硬朗,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尘灰和风霜,却难掩少年时的犟气。眼神没有普通孩子的天真,更多是学着隐藏恐惧后的钝感。
他们穿着统一发下的训练制服,有的明显过大,有的已经褪色。顾言初看到一个男孩的裤脚卷了三圈,腰带却系在胸口;一个小女孩的鞋子左右不一,只靠布条绑紧。
顾言初一脚踏入训练区时,原本散漫的孩子们安静了一瞬。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名册,随手塞进口袋。
“列队。”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
孩子们纷纷动作,有人站歪,有人手忙脚乱,还有人干脆站到队伍最末。
她没急着训话,只是扫了一圈,眼神如刀子,落在每个人脸上。
“有人昨天热射病差点晕过去,有人连头巾都不系。”她不动声色,“还有人两天绑不好一次鞋带。”
她蹲下,抽出那个小女孩的鞋带,重新打了个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没人说话。
“意味着你们上了前线,第一天就会死。”
气氛顿时沉了一层。
她站起身,左侧腹部的伤口猛地一绞,她皱了皱眉,忍住了。
“今天谁带头?”
没人敢动。
“那我点名。”
她翻开名册,随口念出一个名字,一个瘦瘦的男孩走出来。
“背挺直,枪别当棍拿。”
她走上前,亲手将训练枪递给男孩,又拉了拉他的肩膀和后腰,“这里收紧,眼睛看正前方。”
然后她退回一侧,看着队伍里一个个孩子走出来,像是照着模板模仿动作。
她没打断,只是记录每一个人的错误。
有人手抖得厉害,握不住训练枪;有人姿势不对,肩膀缩着像随时要跑;也有人脚步虚浮,一看就营养不良。
她没急着改,只是重复那一句:“再来。”
“再来。”
“再来。”
太阳从帐篷缝隙落下来,正照进她半眯的眼睛里。
她站在阴影边缘,看着那些摇晃的身体一点一点站稳。
有一刻她在想:如果这些人能撑得住基础训练,就有机会活到明年。
可也仅仅是“有机会”。
她还在想着这些孩子是否真有机会撑过下一场战事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不快不慢,带着一种诊室走廊才有的节奏感,像习惯了在呼号与监测仪声中维持冷静。
顾言初没回头,脚步一顿,那种节奏她听得出来。
“你不该在外面站太久。”
陆晚清站在她身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这短暂的安静。
顾言初弯了弯唇角:“我还能站得比这个久。”
“你还在恢复期。”
顾言初转头看她,眼神没多少起伏,“我没跑起来就不错了。”
陆晚清没有回嘴,只是淡声指出:“你走了十步,左侧受力不均,第五步和第八步压得最重,说明你还疼。”
“你这是在说人,还是在写报告?”顾言初轻轻偏了偏头。
陆晚清顿了一下,像在考虑措辞,“也许两者都不是。”
顾言初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带着一丝调侃:“你是来看我有没有作死,还是怕我给你添麻烦?”
“我是来送水的。”
陆晚清抬起手,手中是一瓶未拆封的军用水壶。
顾言初愣了一下接过,仰头喝了一口,没道谢。
两人一前一后站着,望着不远处那些孩子还在练习持枪姿势。
风卷起黄沙,吹过遮阳布,也吹动她们之间短暂却沉默的间隙。
陆晚清忽然问:“你为什么愿意教这些孩子?”
顾言初没有第一时间作答,她望着那些还没站稳的身影,过了几秒才说:“不是愿意,是临时被抓来。”
陆晚清没笑,只轻声道:“但你教得挺认真。”
“我总不能看他们连握枪都发抖还装镇定。”顾言初的声音有点哑,“没人教,他们早晚死在半路上。”
她说着,把帽檐往下一压,“至少教他们怎么站,能活得久一点。”
陆晚清没有回话,只是缓缓从外套口袋里抽出一本小巧的硬皮笔记本,翻开已被风吹皱的那一页,在边角写下一行字:
“她教得不温柔,但孩子没哭。”
风又吹了一阵,地面上细尘卷起,她抬头眯了眯眼。
顾言初忽然问:“医官一般不是对这种场面都不感兴趣吗?”
“我确实不喜欢。”陆晚清回答。
“那你站在这儿干嘛?”
“我在记录。”
“记录什么?”
陆晚清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群还在努力挺直脊背的少年,“状态,行为反应,心理适应能力。”
顾言初抬起一侧眉峰,语气揶揄却轻:“你是不是每次开口前都要提前拟一份报告草稿?”
“这是我的职责。”陆晚清的语调平静。
顾言初侧了侧身,靠得更近一点,低声问:“那你写我什么?”
陆晚清迅速翻过一页,眼角余光仍落在场地中央,没有立刻作答。
“你给他们喂水,纠正持枪姿势,半蹲着绑鞋带,动作很慢。”
她顿了顿,“不是因为耐心。”
顾言初咧了下嘴,像是忍着绷带拉扯,偏过头道:“是因为缝合伤口一拉就疼。”
“我知道。”
风从帐篷边拂过,吹得她们衣摆轻动,也把这段对话掩进了炽热的尘沙中。
过了片刻,顾言初语气放轻了一点:“你不会把这些都写进去吧?”
“不会。”
“那你到底写了什么?”
陆晚清低头,手指摩挲过笔页的边角,像是在确认什么字还没写错。
她轻声道:“你没说疼。”
她在记录本边角写下一行:
“理解和认可,比任何药效都管用。”
她没写是谁,也没标注对象。她只是轻轻放下笔,像在为某个画面预留一处空白。
她的脚步原本要离开,却还是在顾言初身后停住了。
陆晚清抬眼,那一瞬间阳光正好落在顾言初背上,将她整个人切在明暗交界处。肩膀轻垮着,烟灰在她指尖堆起细细一截,还没抖掉。那动作看上去很平常,但她知道,那是她撑住疼痛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
她身上的绷带还没拆,今天没有穿正式的军服,一件轻薄的训练 T恤,绷带印轮廓都隐约可见。
明明伤还没好,却还在扛着别人看不到的重量。
陆晚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多停下这一秒。她曾在生死一线看过太多撑不住的瞬间,也无数次在手术台前逼自己冷静,切割出“该救”与“不能救”的边界。可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人不一样。她不是不怕疼,只是不说。她不是不累,只是不后退。
也许正因如此,那种沉默反而更让人动容。
而顾言初,在不远处安置完孩子后走向阴影边,把那截快燃尽的烟头弹进尘沙里,又点燃了一根烟。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陆晚清一眼。
只是在烟雾里轻声开口:“这些人,是不是都不该来这。”
像是在问空气,也像是在对自己妥协。
陆晚清没出声,缓缓翻到记录本下一页,写下:
“他们来了,但她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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