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牢房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墙壁上昏黄的瓦斯灯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一切渲染得扭曲而不真实。韩吉·佐耶独自走在空旷的走廊上,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她的心情比这环境更加沉重。
最终,她在一扇特制的铁栅栏门前停下。门后,是曾经寄予厚望的士兵,如今却成为最不可控因素的男人——艾伦·耶格尔。
他没有像寻常囚犯那样颓然坐在角落,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牢房内唯一一张简陋的桌子前。桌子上方挂着一面模糊不清的金属片,权当镜子。艾伦微微弓着背,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韩吉听到他低沉而持续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战斗…战斗…战斗吧…”
那声音里没有激情,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机械般的重复,仿佛在以此催眠自己,巩固某种不可动摇的信念。
“艾伦。”韩吉出声,打破了这令人不安的低语。
镜中的影像动了,艾伦缓缓转过头。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滚着韩吉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决绝,有疲惫,还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那不再是她在托洛斯特区第一次见到的、眼神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少年,也不是在议会前慷慨陈词的青年。这是一个背负了太多,并且已经做出选择的男人。
“韩吉团长。”艾伦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韩吉推了推眼镜,试图透过镜片看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只是想来看看你。顺便问问,你刚才一直在说的‘战斗’…你到底,想要和什么战斗?”
艾伦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过身,完全面对韩吉,身体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双臂环抱:“你呢,韩吉团长?你特意来到这地下牢房,总不会只是为了关心我在和什么‘战斗’吧?”
他的反问带着一种尖锐的穿透力,让韩吉一时语塞。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艾伦,我对你很失望。”
她看到艾伦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有打断。
“你擅自行动,将帕拉迪岛彻底推到了世界的对立面。我们失去了回旋的余地,失去了任何和平解决的可能。”韩吉的语气带着压抑的痛苦,“我曾经…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绝不会做出将希斯特莉亚,将岛上所有人置于绝境的事情。我以为你和吉克是不一样的!”
提到希斯特莉亚,艾伦的眼神有了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希斯特莉亚…她现在已经是女王了。她做出了她的选择,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坚固的铁栅栏,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至于这间牢房…韩吉团长,你应该很清楚,它关不住我。战锤巨人的力量,可以让它形同虚设。”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韩吉心头。她当然知道,拥有硬质化能力的巨人,尤其是神秘莫测的战锤,想要突破这种物理禁锢并非难事。艾伦留在这里,更像是一种…暂时的“配合”,或者说,一种无声的示威。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韩吉忍不住问。
“因为我在等。”艾伦的回答依旧模糊。但他随即向前走了一步,靠近栅栏,目光如炬地盯住韩吉,抛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残酷的问题:
“韩吉团长,你,或者你们,除了我现在正在推进的计划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韩吉的心脏上。
“告诉我,除了利用地鸣的威慑,除了展示我们拥有毁灭世界的力量,你们还有什么办法,能够保护帕拉迪岛?保护三笠,阿明,德利特,让,柯尼,萨莎,马克…保护所有生活在墙内的人,不被外界的军队踏平?”
“你们研究了这么多年巨人,与外界有了接触,希兹尔国提供了技术…那么,答案呢?除了我选择的这条路,你们找到了哪一条,真正能够确保我们活下去的道路?”
艾伦的质问一句接一句,如同冰冷的箭矢,精准地命中了韩吉,以及整个调查兵团、乃至帕拉迪岛领导层一直试图回避,或者说,一直未能真正解决的死结。
韩吉张了张嘴,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方案:外交?世界已经宣战。技术超越?需要时间,而敌人不会给他们时间。部分地鸣威慑?范围和效果如何控制?代价是什么?…
每一个想法后面都跟着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风险。在艾伦这条简单、直接、充满毁灭性却看似“有效”的道路面前,她所思考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给不出答案。
她无法看着艾伦的眼睛,给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完全信服的、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看着韩吉陷入沉默,脸上浮现出挣扎与痛苦,艾伦眼中的某种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些。他重新靠回墙上,移开了视线,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看来,是没有了。”
这句话成了压垮韩吉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她想起了埃尔文,那个总是能带领他们朝着目标前进,即使前路一片黑暗也从不迷茫的团长。
埃尔文…你把这个位置交给我,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在面对这种绝望的单选题时,我甚至无法像艾伦那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一个方向…
“我…明白了。”韩吉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最后看了一眼艾伦,那个被困在牢笼中,却仿佛将整个世界都视为囚笼的青年。她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再次在空旷的走廊响起,比来时更加沉重,带着一丝踉跄。
牢房内,艾伦再次转向那面模糊的金属片,看着镜中自己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再次低语:
“战斗…战斗吧…”
这一次,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夜幕低垂,希甘希纳区调查兵团总部的一间驻所内,气氛比窗外的夜色更加凝重。煤油灯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却无法驱散围坐几人眉宇间的阴霾。
让、阿明、柯尼、三笠、萨莎,以及马克,德利特班的成员,也是彼此最信任的伙伴,此刻正聚集在一起。消息灵通的让,刚刚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皮克西斯司令以涉嫌危害岛内安全为由,逮捕了大部分义勇兵成员,包括他们的负责人伊雷娜。
“……命令是直接来自皮克西斯司令,但希斯特莉亚女王大概率是准许的。”让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眉头紧锁,“动作很快,很突然。因为我们调查兵团和义勇兵在雷贝里昂合作密切,走得近,所以这次行动,我们事先完全没有得到通知。”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憋闷,并非针对高层,而是针对这愈发紧张和猜疑的局势。
“高层在提防。”阿明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蓝眸中闪烁着深思,“吉克……他的意图无人能确认。将他带回岛上,本身就是巨大的风险。皮克西斯司令和女王陛下不可能不防备。”
柯尼挠了挠他的头,一脸困惑和烦躁:“可是……艾伦那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之前明明那么抵触吉克,为什么在那场国际会议之后,就突然像变了个人,完全同意吉克的计划了?他们私底下到底谈了些什么?”这个问题萦绕在每个人心头。艾伦的转变太过突兀和彻底,充满了不祥的谜团。
一直沉默寡言的马克开口了,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可靠的质感:“我觉得,德利特和宁芙……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从雷贝里昂回来之后,他们就直接去见了女王和皮克西斯司令,然后似乎又去见了被控制的伊雷娜。他们了解的情报肯定比我们多。”
阿明点了点头,赞同道:“马克说得对。哥哥和宁芙,他们似乎总能洞察到一些我们尚未察觉的暗流。直接去问问他们,或许是现在最有效的办法。”
三笠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一直安静地听着,黑色的眼眸低垂,看不出情绪,但紧握放在膝上的拳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艾伦被囚禁,局势诡谲,她感到一种无力感。此刻,听到阿明的提议,她微微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她的哥哥,或许真的能带来一些方向和答案。
就在这时,驻所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后推开。正是他们刚刚谈论的两人——德利特和宁芙走了进来。
德利特的脸色依旧带着伤愈后的苍白,但在灯光下,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锐利。宁芙跟在他身后,碧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如同静谧的湖泊,无声地安抚着有些焦躁的气氛。
“大家果然都在这里。”德利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平稳。他走到桌边,宁芙自然地为他拉开一把椅子,他坐下后,轻轻按了按依旧隐隐作痛的腹部。
“哥!”阿明立刻关切地望向他,“你的身体……”
三笠也立刻站起身,无声地走到德利特身边,递上一杯温水,眼神里满是担忧。
“没事了,只是还有点后遗症,不碍事。”德利特对三笠温和地笑了笑,接过水杯,又对阿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妨。他看着围拢过来的伙伴们,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刚才去见了皮克西斯司令和希斯特莉亚,也见过了伊雷娜。有些事情,是时候告诉你们了。”
他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环视一圈,最终落在萨莎身上片刻,带着一种复杂的、庆幸又后怕的情绪。
“在飞艇上,我之所以会突然不顾一切冲出去……”德利特的声音低沉下去,“是因为……我‘看到’了。”
这个词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看到”?看到什么?
“我不是指用眼睛看,”德利特试图解释,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而是……一些记忆的碎片,或者说,是某种……未来的可能性。”
除了宁芙依旧平静,其他人都露出了震惊和不解的神情。预知未来?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艾伦可以看到未来?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
“我看到……萨莎……”德利特的目光再次转向萨莎,带着沉痛,“在那个飞艇上,中弹……倒下……”他没有说下去,但那份未尽的恐惧和悲伤已经弥漫开来。
萨莎捂住了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回想起那一刻,子弹呼啸而来,是德利特用身体挡住了她……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你是为了救萨莎,才……”柯尼恍然大悟,看向德利特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复杂。
德利特点点头,承认了这一点。他当时的行为在很多人看来是鲁莽和不顾大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为了扭转一个他无法接受的、既定的“未来”。
“而这,只是我看到的碎片之一。”德利特继续说道,语气沉重,“还有其他更……黑暗的碎片。”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压抑着回忆那些碎片时带来的不适。
“关于吉克……我看到了义勇兵带来的‘礼物’——那些红酒。”德利特的声音冷了下来,“里面混入了他的脊髓液。”
“什么?!”让失声惊呼,猛地站了起来,脸上血色尽失。其他几人也瞬间骇然。
巨人的脊髓液……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只要吉克一声吼叫,所有喝下红酒的人,都会变成无垢巨人。
“不用担心,”宁芙适时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安抚了众人的恐慌,“这个威胁,在德利特察觉到之后,我们已经秘密处理掉了。那些被污染的红酒已经被替换,知情范围严格控制。”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他们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与如此可怕的阴谋擦肩而过。
“吉克……他果然……”阿明喃喃自语,眼神锐利,之前对吉克的怀疑此刻得到了最可怕的证实。
“但这还不是全部。”德利特的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他的表情变得更加痛苦和……愤怒,“关于希斯特莉亚……”
三笠和阿明的心同时一紧。希斯特莉亚是他们亲密的伙伴,是现在的女王。
“在我看到的那个……令人作呕的‘可能性’里……”德利特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白,“希斯特莉亚……她被迫……为了继承兽之巨人,为了某种荒谬的‘计划’,被迫怀上了孩子。她像一个工具一样,被剥夺了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什么?!”这一次,连最沉稳的阿明和马克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三笠的眼中瞬间燃起了冰冷的怒火,她无法想象希斯特莉亚遭遇那样的事情。萨莎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这就是为什么……”德利特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宣泄,“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希斯特莉亚夺权。我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绝不允许她成为任何人的棋子。”
这一刻,众人终于明白了德利特和宁芙当初在王政变革中,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和他们待在一起。
他们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守护一个伙伴免于堕入最黑暗的命运。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信息量太大,太具冲击力,让、柯尼、萨莎、马克都陷入了巨大的震撼和愤怒之中。阿明和三笠则看着德利特,眼中除了震惊,更多的是心疼和理解。
原来德利特,一直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而可怕的“预见”。
“哥……”三笠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一直……都看着这些吗?”
德利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眼中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那是他力量与痛苦交织的象征。
“这些记忆的碎片,并不连贯,也未必是注定发生的未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它们揭示了某种趋势,某种在特定条件下,极有可能滑向的深渊。而现在……另一个深渊,就在我们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为迫在眉睫的威胁。
“在我看到的碎片里,帕拉迪岛最终被一个全新的、狂热的组织所掌控。他们奉行极端的好战思想,将所有不赞同者视为敌人。而这个组织,就是在艾伦那套‘地鸣是唯一出路’的极端理念影响下,结合了岛内日益高涨的战斗情绪,催生出来的。”
他顿了顿,吐出了那个他与宁芙都深感厌恶的名词:
“可以称之为——‘耶格尔派’。”
“耶格尔……派?”让重复着这个词,脸色难看。他想起了弗洛克那些人在飞艇上狂热的眼神。
“没错。”德利特点头,“我们认为,这个派系已经在兵团内部,甚至可能就在我们身边,悄然形成。他们崇拜艾伦的力量和决断,信奉用绝对武力解决一切。如果任由他们发展,他们迟早会发动政变,夺取帕拉迪岛的控制权,将整个岛屿拖入永无止境的战争漩涡。”
他将与希斯特莉亚、皮克西斯商定的初步计划告知了众人——秘密排查,引蛇出洞,而非立即清算。
“……所以,我们需要忍耐,需要等待他们自己暴露。”德利特总结道,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而年轻的脸庞,“这是一场内部的战争,比面对巨人更加凶险。我们不知道身边谁是可以信任的,谁已经倒向了那一边。”
他说完了。将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将他所看到的黑暗可能性,将他与高层制定的危险计划,几乎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最信任的伙伴们。
驻所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洪流——预知的碎片、吉克的阴谋、希斯特莉亚的险境、耶格尔派的威胁……
最终,阿明率先抬起头,他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恢复了睿智与坚定:“我明白了,哥哥。谢谢你愿意告诉我们这些。”
他看向其他人,“我们不能乱。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团结。”
“没错!”让用力捶了一下桌子,脸上带着决然,“既然知道了这些,我们就绝不能坐视不管!什么狗屁耶格尔派,想把我们都拖下水吗?休想!”
柯尼也站了起来,虽然脸上还带着些许迷茫,但眼神却很坚定:“德利特,你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我们是一个班的,是一起的!”
萨莎用力点头,眼眶还有些红,但语气异常坚决:“德利特救了我,我也要和大家一起战斗!保护希斯特莉亚,保护帕拉迪岛!”
马克沉稳地点头:“情报共享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们需要更谨慎地观察和行动。德利特,宁芙,我们会配合你们。”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三笠身上。她一直看着德利特,那双黑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感——对艾伦处境的担忧,对黑暗未来的愤怒,以及对眼前这个一直保护着他们、却独自承受了太多的“哥哥”的心疼。
她走到德利特面前,没有多言,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声音清晰而坚定:
“哥,我们一起。”
这简单的五个字,如同最坚固的磐石,奠定了所有人共同的决心。
德利特感受着从三笠手中传来的微凉触感和坚定力量,又看着周围伙伴们信任和决绝的目光,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些。他反手握了握三笠的手,然后看向所有人,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带着暖意的笑容。
“啊,一起。”他郑重地点头,“无论前面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为希甘希纳区带来一丝暖意,却难以驱散弥漫在人心中的阴霾。德利特和宁芙经过一夜的休整,虽然疲惫未完全消退,但精神已然振作。他们今天有一项重要的,或许也是艰难的任务——去见那两个从雷贝里昂带回来的马莱孩子,贾碧和法尔克。
关押他们的地方并非阴森的地牢,而是一处相对整洁但守卫森严的宿舍。毕竟在官方层面上,他们只是“来自收容区的、可能被马莱洗脑的孤儿”,而非需要严刑拷打的战犯。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受到了欢迎,仇恨的种子早已在双方心中生根发芽。
德利特和宁芙在守卫的示意下推门而入。房间里的两个少年少女立刻警惕地站了起来。贾碧,那个褐发棕眸、眼神如同燃烧着烈火的女孩,几乎是立刻摆出了攻击的姿态,小小的身躯紧绷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而法尔克,金发碧眼的少年,则下意识地挡在贾碧身前半步,虽然脸上也带着恐惧和戒备,但更多是一种试图保护同伴的紧张。
德利特的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贾碧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小脸上。他平静地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不用紧张。我们不是来审问你们的。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名字?”
贾碧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尖锐而充满恨意:“贾碧·布朗!你们这些恶魔!刽子手!莱纳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莱纳?”
这个名字让德利特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凝视着贾碧那熟悉的棕色眼眸和眉宇间依稀可见的、与记忆中那人相似的轮廓,一个猜测浮上心头。他压下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追问道:“莱纳·布朗?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表哥!”贾碧昂着头,眼中噙着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他是最勇敢的战士!你把他……你把他……”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只能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瞪着德利特。
果然……德利特心中了然。是莱纳的妹妹。
一瞬间,无数关于莱纳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训练兵时期的可靠爱人,玛丽亚之墙夺还战时的坚韧战士,雷贝里昂战场上放弃抵抗、流着泪求死的男人……以及,曾经短暂交汇又迅速撕裂的、复杂难言的情感。
他看着眼前这个将莱纳视为英雄、满腔仇恨的女孩,内心深处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应该存在的、细微的关心和怜悯。她是莱纳想要保护的家人,而莱纳……是他曾经无法下手杀死的人。
这股不该有的情绪让他有些烦躁,他移开目光,看向法尔克:“你呢?你叫什么?”
金发少年比起贾碧要冷静一些,他抿了抿嘴唇,回答道:“法尔克·格莱斯。”
德利特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名字的问题。他看向法尔克,眼神变得有些深邃:“法尔克,你恨我吗?”
这个问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宁芙都微微侧目看了德利特一眼。贾碧更是愤怒地想要说什么,却被法尔克轻轻拉了一下胳膊阻止了。
法尔克抬起头,勇敢地迎上德利特的目光。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想起了雷贝里昂那噩梦般的战场,想起了这个黑发男人如同战神,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皮克小姐的车力巨人武装,那凌厉的光刃仿佛能斩断一切。
他也想起了,在自己濒临绝望时,对方似乎……手下留情了。
“说不恨……是假的。”法尔克的声音有些低,但很清晰,“你差点杀了我,也差点杀了皮克小姐。但是……”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果……如果就像艾伦·耶格尔说的那样,帕拉迪岛以前也被马莱……被我们伤害过很多很多次,那么……我或许可以……理解。”
他用了“理解”这个词,而非“原谅”。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已经是极其艰难和成熟的思考。
德利特看着法尔克,这个眼神清澈、即使在仇恨中依然试图保持理性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这是个在森林外行走的孩子,和贾碧那种被仇恨完全吞噬的炽烈不同。
“很好。”德利特说道,目光在贾碧和法尔克之间扫过,“我们准备送你们去一个地方,一个农场。那里会有人照顾你们,比待在这里要好。”
贾碧立刻喊道:“我们哪里也不去!你们这些恶魔又想耍什么花招?!”
德利特没有理会她的叫嚣,而是专门对法尔克说道:“法尔克,到了那里,看着点她。”
他示意了一下贾碧,“她对这里的人……嗯,抱有很深的敌意。我希望你能在旁边,多劝劝她。有些冲动,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贾碧这种状态,在这个充满对马莱仇恨的岛上,一旦身份暴露或者行为过激,后果不堪设想。而法尔克的相对冷静,或许是约束她的唯一希望。
法尔克看了看身边依旧怒目而视的贾碧,又看了看德利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我会试着看着她的。”
“谢谢。”德利特说道,随即补充了一句,“另外,在雷贝里昂……你也无需谢我手下留情。战斗就是战斗,没有什么手下留情可言,只是做出了当时认为合适的选择。”他轻描淡写地将法尔克可能存在的感激抹去,似乎不想与这两个马莱孩子有太多情感上的牵扯。
法尔克却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还是要谢谢你。我当时……感觉到的。”
德利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手续很快办妥,德利特和宁芙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看守处。他们没有乘坐马车,而是选择步行,穿过逐渐苏醒的街道,走向希甘希纳区边缘的布劳斯家农场。德利特已经提前和萨莎聊过,萨莎虽然对差点杀死德利特的贾碧心有余悸,但在德利特的解释(只说是被战争裹挟的可怜孤儿)和善良的本性驱使下,还是同意并说服了家人接纳这两个孩子。
一路上,贾碧依旧对周围投以仇恨和轻蔑的目光,嘴里不时嘟囔着“恶魔”、“野蛮人”之类的词语。法尔克则紧紧跟在她身边,每当贾碧情绪过于激动时,就会轻轻拉一下她的衣袖,低声劝慰几句。德利特和宁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沉默地走在前面。
田野的气息逐渐取代了城镇的喧嚣,布劳斯家的农场轮廓出现在眼前。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农场栅栏门口,德利特和宁芙准备转身离开时,法尔克却突然鼓足了勇气,快步上前,拉住了德利特的衣角。
德利特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向这个金发少年。
法尔克仰着头,碧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紧张和一种探寻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那个……德利特先生……您……您是不是和布朗副队长……认识?”
这个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德利特耳边炸响。
他整个人瞬间僵住了。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猛地加速流动。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脸上的平静面具出现了裂痕,眼底翻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震惊、痛苦、一丝被触及伤疤的愤怒,以及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哀。
宁芙敏锐地察觉到了德利特状态的异常,她默默上前半步,虽然没有说话,但无形的精神安抚已经悄然传递过去。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刹那。德利特看着法尔克那双清澈的、带着纯粹疑问的眼睛,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了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他避开了法尔克的问题,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却依旧能听出艰涩的平静,说道:
“有些事……法尔克。”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落在了某个遥远而痛苦的地方。
“等你回到马莱之后……可以自己去问莱纳。”
说完,他不再停留,轻轻拂开法尔克的手,转身,与宁芙一起,头也不回地沿着来路走去。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照不透德利特此刻沉重如铁的心绪。
法尔克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尤其是德利特那看似挺拔却莫名透出一丝孤寂的背影,碧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困惑和更深的疑问。他确信,德利特先生和莱纳副队长之间,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故事。
离开布劳斯家农场,回往总部的小路安静而漫长。初夏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然而,这份田园的宁静却无法渗透德利特周身笼罩的低气压。
自从法尔克问出那个问题后,德利特就一直沉默着,嘴唇紧抿,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又像是结了一层无法融化的冰。他走得很慢,脚步略显沉重,似乎每一步都踩在过往的荆棘之上。
宁芙安静地走在他身侧,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用言语打破这份沉默。她只是陪伴着,如同静谧森林守护着孤独的山峦。她能感受到德利特精神层面传来的剧烈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痛苦、愤怒、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的复杂情绪。
终于,在走过一片开阔的麦田时,宁芙轻声开口,声音如同林间清泉,缓和了紧绷的气氛:“那个孩子的问题,让你很难受吧。关于莱纳。”
德利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看宁芙,目光依旧投向远方摇曳的麦浪,仿佛能从那里找到答案。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回答:“……他总是有办法,即使不在身边,也能搅乱我的心绪。”
“在雷贝里昂,”宁芙继续问道,她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评判,只是单纯的询问,“最后你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你情绪的剧烈波动,甚至……看到了你眼角的泪光。为什么?你当时答应好回来告诉我的哦。”
德利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没想到宁芙连这个细节都还记得。他下意识地想否认,想用惯常的伪装掩饰过去,但面对宁芙,面对这个几乎知晓他所有秘密、与他共享光与暗的伙伴,他发现自己无法说谎。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回顾那一刻。
“我……我当时确实想杀了他。”德利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事与愿违的挫败感,“为了那么多因他而死的人……我觉得我必须那么做。我斩断了他巨人的手臂,把他从后颈里切了出来……他就在我面前,那么虚弱,毫无防备。”
他的语速渐渐加快,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战场:“他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反抗,没有求饶……他只是流着泪,对我张开了手臂,说……‘德利特,动手吧’……他说,‘求你了’……他的眼神……那么绝望,那么疲惫,好像死亡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
德利特的声音哽咽了,他停了下来,用力闭上眼睛,似乎在压抑翻涌而上的情绪。宁芙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就在那一刻,”德利特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几乎可以确认了……当年,在玛利亚之墙夺还战结束后,他对我说……他从未爱过我,那一切只是为了任务……是谎言。”
他猛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折射出痛苦的光芒:“一个在那种时刻,只求一死以求解脱的人,一个眼神里只剩下无尽悔恨和绝望的人……我不相信他当初能那么轻易地、毫无负担地说出那种纯粹的谎言!如果他真的从未在意过,又何必在最后……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将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推断说了出来。这个想法自从雷贝里昂战场归来后,就一直折磨着他。
理智告诉他莱纳的背叛是事实,无数同伴的牺牲是铁证,但情感上,那个流泪求死的莱纳,与记忆中那个在训练兵团笨拙地关心他、在托洛斯特区中与他并肩作战的莱纳,不断重叠,让他无法彻底恨下去,也无法真正释怀。
宁芙静静地听着,直到德利特将所有的话说完,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缓缓开口。
“德利特,”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德利特疑惑地看向她。
“那是在我们刚刚加入调查兵团不久,你似乎经常被噩梦困扰的时候。”宁芙的视线投向虚空,似乎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一幕,“有一天晚上,我偶然经过你们104期宿舍的走廊,听到你房间里有压抑的啜泣声。门没有关紧,我透过门缝……看到莱纳跪在你的床边。”
德利特彻底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宁芙。
“他握住了你在梦中无意识攥紧的手,”宁芙继续说道,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的表情……非常复杂,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种……我当时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爱惜。他就那样看了你很久,直到你的呼吸逐渐平稳,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悄悄地离开。当时的我,并不认识你们,只是觉得这个场景有些奇怪,便记下了。”
她转过头,看向已经完全呆住的德利特,蓝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歉意,但更多的是坚定:“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不合时宜,甚至有些……不顾大局。但是,基于我看到的,以及你在雷贝里昂感受到的……我不认为莱纳当初对你说的那句话,是纯粹的谎言。或者说,那或许是他当时能想到的、最‘残忍’也最‘有效’的切断联系的方式。”
宁芙的话语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德利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那个夜晚……他完全不知道。
他一直以为那些被噩梦折磨的夜晚,都是自己独自熬过的。原来……莱纳他……
“所以,”宁芙最后说道,声音柔和了下来,“如果……我是说如果,未来还有机会的话,或许你可以和他……好好聊一聊。不是为了原谅,也不是为了回到过去,只是为了给那段纠缠不清的过往,一个更清晰的交代。这对你,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德利特久久无言。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遥远的、被握住的触感。愤怒和恨意依旧存在,那是无法轻易抹去的伤痕。但在那沉重的负面情绪之下,似乎有一小块坚冰,在宁芙的话语和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照射下,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无法否认,在听到宁芙的叙述后,内心深处某个一直紧绷、疼痛的地方,似乎得到了一丝微弱的安抚。尽管前路依旧迷茫,尽管他与莱纳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和阵营的对立,但至少……那份感情或许并非完全虚假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近乎可耻的、却真实存在的……慰藉。
他抬起头,望向蔚蓝的天空,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再看向宁芙时,他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松动的、带着些许疲惫,却不再那么阴郁的微笑。
“谢谢你,宁芙。”他轻声说,“告诉我这些。”
宁芙也回以一个浅浅的、了然的微笑:“走吧,我们该回去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
阳光依旧明媚,麦浪依旧翻滚。德利特感觉自己的脚步似乎轻快了一些。他无法预测未来,也无法轻易放下过往,但至少在此刻,他不再是完全孤独地背负着那段沉重的记忆。与宁芙并肩前行,他心中那点关于莱纳的、混乱而痛苦的情绪,似乎被理清了一点点,也让他有了一点点,继续面对前路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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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正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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